第6節(jié)
而那頭濃密豐盛的烏發(fā)不見任何珠寶,僅順著削肩婉約逶迤而下,宛如子夜星光中悠然流淌過的湖水。 ‘小姑陳嬌……實(shí)為美人胚子!’嫁入長公主邸這些歲月,每回見面,王主靜依然由衷地發(fā)出與初見時(shí)同樣的贊嘆和——遺憾:‘可惜……就是纖弱些。嗯,小姑今日氣色不太好,莫非在半路上淋了雨?’ 隨便想想,劉靜王主馬上好笑地否定掉這個(gè)荒唐想法——有長公主在,估計(jì)就是所有人都成了落湯雞,小姑子必定依然好好的。 回頭示意阿五跟上,王主靜帶侍女進(jìn)入最后一道木雕鏤花門,右手覆左手加額,一躬身后,緩緩跪倒在地深深一拜:“大家……” 館陶長公主???,抬頭瞟了副牌兒媳一眼:“嗯,劉靜呀……” 向婆婆行禮完畢,劉靜原地朝右雙手?jǐn)n袖,向小姑子一揖:“細(xì)君……” 沖長兄的側(cè)室微微一點(diǎn)頭,館陶翁主陳嬌隨即垂眸,繼續(xù)擺弄手中的算籌。 長公主淡淡地問:“靜,家中……皆安適?” “稟大家,皆安。月初,城陽王子則……”劉靜將最近長公主官邸的幾件禮尚往來逐一道來,并附上自己是怎樣處理的。 聽到凡是涉及皇太子劉榮和栗氏家族的贈禮,不問尊卑一概比同類情況加三分,館陶長公主面上不顯,心底卻不禁連連稱道。 阿嬌聽著聽著,眨眨眼,去捏母親的手。長公主側(cè)頭一笑,貼在耳邊告訴女兒,等人走了就和她詳解其中的訣竅。 紗簾動,吳女官捧著只熱氣騰騰的瑪瑙碗走進(jìn)來:“長公主,翁主……” “大家,細(xì)君……”一見這個(gè),王主靜連忙搶先一步,讓身后的阿五上前來:“今得渭水鮮魚,妾命庖廚制備魚羹,愿細(xì)君品嘗……” “魚羹?”皇帝jiejie看看劉靜,再瞅瞅賣相普通的彩陶罐,對劉戊女兒的自信頗感驚訝。眾所周知,長信宮的庖廚在漢宮御廚群中以手藝精湛而名列翹楚,而長公主對女兒的飲食更是極謹(jǐn)慎也極挑剔。 停了片刻,長公主用充滿懷疑的語氣問道:“劉靜,羹中何?” “魚,稻米,姜絲,茱萸……”陳述中,王主靜慢慢挺直了腰桿:是的,彭城王宮比不上睢陽王宮奢華宏偉;但楚國水澤縱橫,食魚歷史悠久,王宮對河鮮自有一套處理絕技。 思量一番,長公主朝壁衣下侍立的眾宮人中喚一聲:“醫(yī)者……” 一名形容淡雅的中年婦人出列,向長公主一禮,徑自走過去打開陶罐。 早有宮女取來長柄勺與幾只小碟。 醫(yī)女舀出一勺,先移至鼻下聞聞;接著,倒入小碟晃一晃,認(rèn)真分辨各種食材;最后才舉碟,含一口細(xì)細(xì)咀嚼。 放下食具,婦人近前匯報(bào):“稟長公主,當(dāng)……無礙!” 得到這個(gè)評論,劉嫖長公主這才松了口,詢問女兒的意愿:“阿嬌?” 此時(shí)的楚王主提心吊膽望著小姑子,唯恐館陶翁主那顆千嬌百媚的腦袋搖上一搖。還好,嬌貴女沒反對,拿起雕了白玉蘭的金勺先淺嘗一口,頓了頓,隨后就慢慢吃起來。 劉靜大大地松了口氣! “哦,大家……”乘此良機(jī),王主靜趁熱打鐵從懷中取出一只海棠形金盒,雙手奉上,含笑解釋本想請王主姱明日帶進(jìn)宮的,可巧長公主今天回來,于是就不用麻煩太子妃了……云云。 ‘實(shí)際上,你是巴不得不讓阿姱轉(zhuǎn)交吧?!’了然地抬抬眉,長公主命侍女端過來。打開蓋子,湊近聞一聞,又挑了些米分末在指尖輕輕碾壓,皇帝jiejie漸漸露出滿意的笑容:“靜,此米分……甚妙。” 看平安過關(guān),王主靜不勝竊喜,深深彎腰,十分謙遜地道:“不敢,妾不敢……” 作者有話要說:端午節(jié)快樂! ☆、第7章 丁卯避雨(下) 細(xì)嚼慢咽間,大半碗魚羹吃完了。 吳女官柔聲問自家翁主,需要不需要再添些——畢竟,一掌能握三個(gè)的玉碗,其容積實(shí)在不大。 阿嬌想想,食指中指在案上連擊,扣出‘兩慢一快’三個(gè)短音。 “唯唯,唯唯……”吳女官領(lǐng)命,為小翁主又盛上‘半’碗。 一直關(guān)注小姑子動態(tài)的劉靜見此情景,心口狂跳——不負(fù)苦心,不負(fù)苦心,她成功啦! 果然,長公主一面愛憐地輕撫女兒秀發(fā),一面對副職兒媳笑得和藹可親:“靜……有心矣!寺人,庖廚厚賜。” 王主靜當(dāng)然不會忘記再接再厲謙遜一番。她帶來的侍女阿五則比較率真,只顧悶了頭偷樂——掌勺的廚子,是她親愛的姑表兄。 長公主還想再問些近期的家務(wù)事,外面突然傳來稟報(bào)——皇太后派人傳話來了。 簾幔紛飛處,宮女引著一名宦官走進(jìn)來。來人身著中級內(nèi)官的服色,頭發(fā)微潮,衣裳下擺處濕漉漉的,形容帶幾分狼狽。 “長公主,翁主……”向兩位上位者各施一禮,宦官轉(zhuǎn)達(dá)竇太后的意思:有淋到雨沒有?不管有沒有淋雨,記得一定吃放姜的熱食驅(qū)寒。尤其是阿嬌,千萬別給寒氣侵到! 皇帝jiejie頷首,給了賞錢;宦官千恩萬謝地出去。 誰也沒想到,第一波還沒走遠(yuǎn),長樂宮派的第二波人就到了! 內(nèi)侍帶來竇太后新的囑咐:若雨不停,今晚就別急著回宮了。晚間陰氣重,加上雨水濕氣,對阿嬌的身子可不好。等明日天氣轉(zhuǎn)好后,再回來不遲。 …… ★☆★☆★☆★☆ ★☆★☆★☆★☆ ★☆★☆★☆★☆ ★☆★☆★☆★☆ 雷聲隆隆,雨落如注…… 辛氏叫甥女:“十九……” 沒反應(yīng)。 “十九!”做姨媽的更大聲些。 姨甥女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 “十九……”辛氏板起臉:“雨……下進(jìn)來啦!” “呀?!”陳十九在座位上一跳,對著車廂上、下、左、右來回地掃視,神情中帶出憂色。 “別擔(dān)心?!毙潦峡丛谘劾铮柭柤纾骸斑@馬車……防雨。” “防雨?”十九疑慮重重地望向車頂,擺明了是不信——防雨的馬車是侯門貴胄人家才有的。姨夫的父親陳老雖當(dāng)上族長,卻連個(gè)官身都不是,哪有資格享有高檔馬車? “這車乃曲周侯所贈?!币娚畱岩桑烈虌屝煨旖忉尩溃骸扒芎钫埧?,宴后用這車送阿翁回家;隨后就以‘敬王杖老’名義,連車一并奉送了?!?/br> 十九姑娘瞪圓了眼睛,重新打量車廂內(nèi)的種種飾物:“怪不得!曲周侯……慷慨啊!” “其實(shí)……還不是看在長公主面上?!毙潦献ゾo時(shí)機(jī),進(jìn)行機(jī)會教育:“所以你一定要和長公主那邊處好關(guān)系!” 陳十九立刻應(yīng)承,點(diǎn)頭如搗蒜:“唯唯,從母。” 辛姨媽沒好氣地追問:“十九,你前面到底在想什么?” 十九姑娘雙眼放光,暈乎乎地大發(fā)感慨:“從母,齊國之孟姜……實(shí)乃‘天人’也!” “孟姜……天人?!”辛氏挑高眉毛,輕輕說:“十九,休胡言!” “可是可是,從母,孟姜多么……多么美呀!”十九小姑娘徹底呈神魂顛倒?fàn)?,固?zhí)己見:“在出來路上……碰見時(shí),我、我還還以為遇到仙女啦!” 如煙如霞的白絲衣白羅裙,不染纖塵; 舉止輕靈,好像在云間行走,飄逸如夢; 一雙迷迷蒙蒙的杏眼,盈盈似噙著露,輕愁曼攏,惹動人心——回想著那位稀世美人,陳十九喃喃地低語:“從不知……女子可美成那般!想來,傳說中……越國之西施與鄭旦,應(yīng)當(dāng)就如孟姜模樣吧?” “于是,你瞠目結(jié)舌,狀若癡呆,”辛氏沒好氣地戳了甥女一指頭:“活脫脫一女登徒子?!?/br> “從母?!”陳十九驚叫,抓著姨媽的胳膊直喊不依:“人家哪兒有?哪有?姨媽吶……” 拍拍甥女嬌媚鮮艷的小臉,辛姨媽不吝贊許:“其實(shí),我家十九亦為一美人啊……不過一個(gè)妾而已,也值得你如此放在心上?” “從母哄我呢,我哪能和孟姜比?”陳十九摸摸自己的頰,悵然若失:“從母,見過孟姜,我都不敢照鏡子了?!?/br> “十九!”辛姨不贊成地瞪甥女,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從‘琨舍’旁過了。沒想到竟然遇到孟姜姊妹。 辛氏剛想開口教訓(xùn)兩句,陳十九倒先自解了:“不過,姨媽說的也不錯(cuò)。只可憐……如此風(fēng)姿如此美貌,又是一國王主所出,堂堂貴女,卻做了‘妾’?!?/br> “齊王室作此安排,擺明欺負(fù)人家孤兒無依無靠嘛!從母想呀,另一個(gè)楚王主雖說也沒當(dāng)上正妻,好歹還撈個(gè)‘媵’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為朝廷承認(rèn)。而孟姜季姜呢……”陳氏十九長吁短嘆,唏噓不已:“妾乃賤流,妾……乃‘賤’流吶!” 很難得的,辛姨媽這回沒駁斥不懂事的甥女。 就事論事,辛氏對齊王族的做法同樣不能理解。 即使女孩們的父母都沒了,憑借如此出類拔萃的美貌,尋個(gè)齊地豪強(qiáng)或富家嫁出去很難嗎?何至于送入京城,做一名一輩子上不了臺面的小妾? ★☆★☆★☆★☆ ★☆★☆★☆★☆ ★☆★☆★☆★☆ ★☆★☆★☆★☆ 皇太后的傳話,與王主靜沒什么干系。 ‘皇太后總是這么寶貝阿嬌!小姑命真好……’靠邊坐的劉靜百無聊賴,四下瞄看,視線于無意間落在小姑的裙服上。 陳嬌今天穿的曲裾是綺絲的,雨后深紅薔薇一般的顏色;繞身三圈,長可曳地。 裾袍的主料通體不見紋飾;唯在袖口、領(lǐng)口還有下擺處,用與主料同底色的深紅蜀錦緣了邊。錦緣上以玄色和暗紅色的絲線繡出大大小小的蛟龍,在層層流云中穿梭飛騰。 ‘活靈活現(xiàn)!這些蛟和龍,仿佛下一刻就能從錦料中飛出來!’欣賞著贊嘆著,突然,王主靜凝眸:‘咦?好像不是純色唉……’ 匆匆?guī)籽郏藗兒苋菀滓詾殛悑傻那帐且荒ㄉ?;其?shí),不然。 絲綺上實(shí)際鋪滿了團(tuán)團(tuán)云紋,期中許多纏枝的芍藥、桃花和石榴圖案穿插間錯(cuò)。由于是交織的暗紋,小貴女靜止時(shí)一點(diǎn)都看不出來;而有行動時(shí),裾袍隨動作起伏,照射到衣料上的光線角度隨之變化,那些紋飾才顯了出來。 高檔華美的服飾,是所有女人的夢想。 ‘多美的料子’即使是劉靜也不禁羨慕不已,心馳而神往:“呃??” 長案下,深紅的裙裾——?jiǎng)恿耍?/br> 一動,又一動…… 正在劉靜莫名其妙,深感詫異,深紅驟然翻開一角,露出里面重重疊疊的雪白襯裙。 再然后,一只胖乎乎的健碩灰兔從長公主母女交疊的裾擺間突然冒出來。兩只長長的耳朵,全身油光可鑒的短絨毛毛,一雙烏溜溜的圓眼骨碌碌亂轉(zhuǎn),歡快好奇地打量楚國王主。 “呀,胡亥吔!”劉靜捂了嘴,差點(diǎn)兒失笑:‘前面還在想……怎么不見胡亥兔,小姑通常是去哪兒就帶到哪兒的啊!原來……是躲到裙子下面去啦?!?/br> 摸摸左袖管,掏出把煮瓜子握在手里,楚王主不懷好意地向胖兔子招招搖搖:“胡亥,胡亥,來……” 瓜子是在湯汁中加昂貴食用香料煮熟的,再用文火烘干,噴香噴香。 胖胖兔踏出半步,頓頓,又縮回去;前進(jìn)一步,轉(zhuǎn)眼又鉆回紅裾;可又將腦袋探出來,眼巴巴眼巴巴地瞅著斜對面的王主靜,如怨如述:‘你好人做到底,送來嘴邊……啦!’ 瞧這有賊心、沒賊膽的慫樣? 楚王主好慪,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咯咯……” 于是,兔子不必為難了。 隨著一聲“胡亥”,寵物兔霎時(shí)四腳騰空,被強(qiáng)制轉(zhuǎn)移到館陶長公主懷里。 胡亥兔趴在女主人胸口挨挨蹭蹭,滿頭滿臉的無辜。館陶長公主被逗樂了,舉手戳戳胖兔子的厚腦門,頻頻笑罵:“胡亥,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