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阿嬌也笑了,順手抓過一卷木簡去捅胖胡亥的胳肢窩。寵物兔左躲躲右閃閃;到后來干脆躺倒,在長公主膝上打滾。 或者是因為熱騰騰的魚羹或者是由于寵物兔的淘氣,小貴女白皙到有些蒼白的玉容漫漫染上層淡淡的嫣紅;眼波才動,笑靨初綻,和著眉梢眼角的一抹頑皮,艷逸橫生…… 猝不及防的劉靜被吸引了,忘了端莊,忘了禮儀,渾渾然失神:“噫……” ‘上帝,王主老盯看翁主干嗎?多失禮,長公主要責(zé)怪呢!’發(fā)覺異樣,侍女阿五不敢喊,只能從后面使勁兒拉扯女主人的裙帶。 還好,這時節(jié)又一名長樂宮內(nèi)官被請進來。 竇皇太后又傳話了:今日匆促,長公主官邸這邊沒預(yù)備,恐怕無法周全。阿嬌別樁琨舍’了,與長公主擠一晚為好! 被第三波傳話人一打岔,楚王主總算及時恢復(fù)到平常狀態(tài)。 可當(dāng)看清小姑逗兔子用的木簡,王主靜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撲騰撲騰’亂跳起來:之前案上的幾捆木簡全部頭朝里尾向外,沒注意到;現(xiàn)在看清了才發(fā)現(xiàn),這些冊卷的簡頭竟是紅黑相間的! 不同于染成藍(lán)綠色的‘支出’帳,館陶長公主官邸中,這些簡首被染做紅黑兩色的簡冊專用來記錄收益——田莊,山林,商鋪,湯沐邑…… 管家這么久,劉靜從沒經(jīng)手過紅黑收益帳;偶爾一次在劉姱那兒看到一卷,還被王主姱立刻就收起來了。 ‘怎么?在這兒……’看到家中最重要的賬目被如此隨隨便便地摞放在案上,還近在咫尺,王主靜頓時怔住,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 ★☆★☆★☆★☆ ★☆★☆★☆★☆ ★☆★☆★☆★☆ 雨似乎小了點…… “從母,今天梁王主沒見到呢?!笔殴媚锱d致勃勃:“梁王主美嗎?” 辛姨媽拒絕回答這類可能引發(fā)后患的問題,選擇直接跳過:“總有遇到時候,今日王主和太子出門訪客去了?!?/br> “嗯?”十九瞇起眼,乖巧地?fù)Q個話題:“楚王主還算有福氣,她兒子雖然庶出,但‘媵’非尋常妾女。若梁王主無子,未必?zé)o承嗣侯位之幸?!?/br> 做姨媽的緩緩點頭——不是‘未必’,而是‘很可能’,如果太子妃劉姱一直無出,如果長公主肯向皇帝求求情。 劉靜的親切和氣顯然給陳十九留下很好的印象,所以十九姑娘投以誠意祝福:“從母,有了兒子又能管家,楚王主也算熬出頭啦?。 ?/br> “熬出頭?”辛氏嗤笑:“還早著呢!” “早?為啥?王主靜不是管家了嗎?”十九姑娘大為困惑,她記得母親曾告訴她,‘管家’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最實際的好處:只要掌管家政大權(quán),就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委曲求全地去討好別人;可以自由支配錢財,可以任意指使下人,可以抬頭做主,可以呼風(fēng)喚雨…… ‘就是姨媽,也是先忍幾年,等管家后才挺直了腰桿過舒心日子的……’瞧瞧親親姨媽,陳十九一肚子問號:“既然長公主允許楚王主管家,管家吔……” 辛姨媽涼涼一笑:“那要看哪種家!” “咦?有何區(qū)別?”十九不懂:管家理事嘛,不外乎管錢管人;能有什么打不同? “長公主官邸并非普通人家?!毙潦献屖抛庵种割^分析給甥女聽:“館陶長公主家,光下人就分‘三’大派?!?/br> “屬官們乃朝廷委任,正式官吏??!而宦官和宮女出自內(nèi)廷,隸屬皇宮,只聽命于長公主一人。換成皇姊三個親生兒女,這些人或者還能順從;”辛氏伸出一根指頭:“至于反王劉戊之女……誰會放在眼里?” 十九搖頭。 辛氏伸出第二根指頭:“第二群……梁王主侍從。這部分人來自睢陽梁王宮……梁王權(quán)勢赫赫,富甲大漢;梁國乃天下第一強藩。你覺得他們會聽楚王主?” “絕不,梁王主乃‘元妃’也!”陳十九想都沒想,直接搖頭。 辛氏:“剩下者,王主靜從楚國帶來一些,孟姜姊妹從齊國帶來幾個,陳氏家族之人若干……” “陳氏,還有陳氏?”陳十九一愣——這關(guān)陳氏家族什么事? “稚兒!”辛姨媽晃著食指,好笑地反問:“館陶長公主姓劉不假,可太子須、隆慮侯還有館陶翁主卻都姓陳!陳氏家族難道會眼睜睜放棄長公主官???不提別樣,光這兩年,陳氏往兩位公子身邊塞多少人了都?” “哦……”如醍醐灌頂,十九姑娘恍然:“怪不得近兩年陳族少年俊彥……不斷入長公主官邸……” “我阿翁眼神不好,心可不瞎!”辛氏彎起嘴角,笑得爽快:“總不能讓兩位公子因堂邑侯而遠(yuǎn)了本宗吧!情分嘛,處啊處,處熟了……自然就有了。而那些陳氏子弟,以后無論入仕也好求官也好,總順暢許多。” 陳十九深深敬佩。 細(xì)想后,陳十九猶疑地問:“這么說,王主靜日子艱難?” “有那么個父親,王主靜自然不易?!毙烈虌層挠膰@息一聲:“所以說,十九,很多事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簡單……” 姨甥倆,一時都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陳十九冷不丁發(fā)問:“從母,館陶翁主乃十幾?二十幾?” 辛姨媽沒聽懂:“十九,你在問啥?” “排行啊……”十九很認(rèn)真地問:“我十九,阿姊十一……忽然想到,從不知道翁主嬌算姊妹中第幾個?” 陳十九瞪著好奇的眼睛:“從母,既然族中姊妹都論排行,那……翁主嬌行幾?哦,還有那個少兒,她又行幾?” ‘真是個孩子!’辛氏嗤之以鼻:“記得,以后千萬別將陳少兒與翁主放一起提,云泥之別啊,小心讓長公主那邊知道不痛快!陳少兒……非陳家子,當(dāng)然不入排行?!?/br> “非陳家子?”十九姑娘差點叫出來:“怎么回事?” “奴婢賤種……陳氏宗譜無名……”辛姨媽并不想多說:“十九,少問!” 忍了忍,陳十九終究沒忍住,問另一個的情況:“那翁主呢?” “館陶翁主嬌……” 凝視車窗外的雨霧,陳門辛氏一字一頓:“翁主嬌……屬于‘天家’!” ☆、第8章 戊辰長信翁主 太陽起了個大早,陽光普照…… 長樂宮城的中心——長信宮——擺脫掉一夜沉寂,跨入朝氣蓬勃的新一天。 守衛(wèi)皇太后宮城的南軍才換過班,昨夜值班的侍衛(wèi)出宮歸家去了,新一批個頂個精神抖擻,緊抓戈戟站得筆直。 而長信宮建筑群最外圈的宮室和廊上,二十多位身穿大禮服頭戴笨重發(fā)飾的濃妝女子迎著陣陣晨風(fēng),端端正正默默立著——她們是此次被點到名的后宮嬪御,于今日凌晨入長樂宮侍奉,到現(xiàn)在已在這里站了近兩個時辰了。 宮女和宦官們出出入入,各忙各的事情。萬不得已必須走過這群后宮貴婦時,當(dāng)面都按禮儀規(guī)定行個禮;待走遠(yuǎn)些,則竊笑著互相交頭接耳:‘昨天前前后后共暈過去五個,今天不知道哪位將第一個昏倒?!?/br> 而同一時間,長信宮內(nèi)部核心的宮室群卻與其外圍形成鮮明的反差。 以皇太后寢室為原點的若干重要套間,連帶彼此之間的走道和小廊,全是靜悄悄的。看不到有人忙碌;偶爾有宮人路過也是躡手躡腳,盡可能不發(fā)出一絲兒聲響,和某種喜好晝伏夜出的貓科動物似的。 掀開厚厚的錦帷,年輕的女官踮了腳尖,滑步走入。 經(jīng)過兩道絲綢繡帷,還有一幅水晶玉珠簾,吳女最后在一道雙層的素紗幔帳前停??;撩開一條線,小心地往里面看…… 透過似輕煙如薄霧的半透明絲紗,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雕有蟠龍騰蛟圖紋的黃花梨木大床上,女孩面朝里擁被而臥。一頭烏云瀑布般的秀發(fā)隨意地散在枕上和被上,與頸上那串燦若明霞的明艷紅玉珠一起,隨著漢室小貴女均勻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看樣子,睡得正香! 謹(jǐn)謹(jǐn)慎慎放下素帷,再檢查檢查宮燈與冰盆中的冰塊,吳女側(cè)了身子穿出水晶簾;和進來時一樣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一直退到臥室門外。 ★☆★☆★☆★☆ ★☆★☆★☆★☆ ★☆★☆★☆★☆ ★☆★☆★☆★☆ 臥室外的走道上,立著七八個穿官服的男女。見吳女出來,這些人的目光立刻齊齊地射過來。更遠(yuǎn)處,十多名端著盆盆灌灌洗漱用品的普通宮女和宦官,也一個個向這頭張望。 一名體型圓潤的中年女官走出來,近前壓低了嗓子問道:“吳,翁主醒耶?” 吳女沒有回答;招手從宮人群中叫過一個小宮女,用吳語貼在耳邊上囑咐說:“阿葉,再趨拿耶冰來,冰盆里格冰……融得措乏多啦?!?/br> 小宮女聽了,拔腿就走。 看小宮女跑遠(yuǎn)了,吳女這才回轉(zhuǎn)身,對幾位內(nèi)宮同僚緩緩搖了搖頭。 這回復(fù),顯然令人失望。 內(nèi)官們互相看看,彼此交換著眼神,最后,視線依舊聚焦在前面發(fā)問的豐滿女官身上。中年女官倒也不負(fù)眾望,向前一步試探地提議:“吳,天色不早也。且,久臥遲起,恐于貴女之聲名……吳,是否……喚醒翁主?” 其他內(nèi)官附和地頻頻點頭,紛紛用鼓勵的眼神注視吳女,表情下的意思就是:‘天色不早了,早該起床了。再說了,女孩子睡懶覺,對名聲總歸不好吧!糾正主人的不良生活習(xí)慣,才是真正忠心的表現(xiàn);身為館陶翁主的首席大侍女,要勇于挑大梁才是呀!’ ‘假仁假義!說到底……不就是怕太晚了,會耽擱你們辦差?搞得好像全為我著想似的……’吳女官也不廢話,不慌不忙向后退開一大步,直截了當(dāng)讓出了通往嬌嬌翁主臥室大門的路;然后垂首向眾人斂衽行了一禮,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想當(dāng)忠言直諫的忠臣,那好啊,盡管請便! 剛才還蠢蠢欲動的男女內(nèi)官們,頓時偃旗息鼓。 一幫人相覷片刻,默不作聲退回原位,乖乖地站好,耐心耐性繼續(xù)等啊等啊……等! 吳女官秀致的面容上,閃過深深的嘲諷。 自那次襲擊事件后,館陶翁主變得淺眠,非常容易驚醒,一旦醒了就很難重新入睡。為了不讓噪音影響到孫女的睡眠質(zhì)量,竇太后定下規(guī)矩:每天只有等小翁主醒后,才允許開展各項宮務(wù)。 也就是說,館陶長公主的女兒睡飽了自然醒之前,長信宮內(nèi)圍什么都做不了。 ‘一群狐貍……’想到半年前那個自作聰明的宦官,為了方便自己竟然指使入宮不久的小黃門故意弄出大聲,生生擾醒小翁主,吳女心里的反感就翻了兩番:躲在幕后的內(nèi)官最后被削了職,勉強算惡有惡報??赡莻€小黃門呢,當(dāng)天就被皇太后命令甲士拖出去錘殺了——想想就可憐,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啊。 ‘翁主如果沒睡好,一整天都會不舒服呢!’吳女官將頭低得更低些;雖然理解,可她真的一點兒都不打算幫忙:‘怕時間來不及,就更勤快些!只要肯動腦筋想辦法,就不會誤事?!?/br> ★☆★☆★☆★☆ ★☆★☆★☆★☆ ★☆★☆★☆★☆ ★☆★☆★☆★☆ 織滿纏枝石榴和飛龍猛虎的大紅紗綃被,動了動——被中人翻了個身。 兩排濃密的睫毛猶如黑蝴蝶的翅膀,輕輕地顫動著。陳嬌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習(xí)慣性地摸向脖頸上的玉串…… 皇帝舅舅贈的玉珠串粗看上去顆顆飽滿,可若是親手摸——或者湊近了細(xì)看——就會察覺到,每顆紅玉其實各有不同。 嚴(yán)格說起來,這些小塊的緋紅美玉甚至都不該稱之為‘珠’!因為沒一個是滾圓的。幾十塊體積相仿的紅玉先分別按各自形狀的特色單獨構(gòu)思,再以精湛的刀工因勢利導(dǎo)地雕成各種傳說中的瑞獸和祥禽,成功后于頂端鉆小孔穿線連接。 觸手,微涼;慢慢地摸遍——小頭,長頸,幾支長長的飄逸的尾巴,還帶羽毛…… 一半臉還埋在枕中的阿嬌笑了,捏到面前睜開雙眼看去,手中的果不其然是一顆‘鳳凰’。 手一松,紅玉串落回頸間。 小貴女眼閉起,又睜開;瞪著頭頂?shù)窳荷蠎覓斓囊粚Π子耔盗季昧季?,這才攏了攏發(fā),慢悠悠地?fù)纹鸢脒吷碜印?/br> 斜斜靠在半人高的床圍上,阿嬌挑高一條眉,漫不經(jīng)心地瞄向床尾:擱在床前的腳踏旁,沒有和平常宮室一樣擺上個矮幾或?qū)m燈,而是特立獨行地放了只碩大的‘海蚌’。 兩扇蚌殼的表面色彩斑斕,海味十足。半張的上殼邊緣,還煞有介事掛上兩長條碧油油的海藻,有模有樣。只可惜貝殼內(nèi)沒有人們期望見到的價值連城的巨大珍珠,只有一床繡滿了紅蘿卜的被子,和被下某只好夢正酣的——大胖兔。 白嫩嫩的纖足探出石榴紅的紗被,勾住蚌殼的邊,搖一搖。 海蚌搖晃——與搖籃相仿的弧形底座,讓蚌殼很容易被搖動——兔子依舊大睡呼呼。 阿嬌勾起嘴角,使勁兒踹兩下。 蚌殼晃動的幅度更大了,換了誰都睡不穩(wěn)——了不起的胖胖兔卻順勢翻個身,在搖來晃去中處之泰然。 抿抿小嘴,嬌嬌翁主歡笑著放棄! 床頭方向的床圍頂部,安有聯(lián)排的比目黃玉磬。小貴女舉起手臂,探向腦后…… 指尖,在一排玉磬上……依次……劃過…… 前磬擊打后磬,后磬扣響再后磬…… 十二只美玉磬聯(lián)動,一串極清極悅耳的音節(jié)此起彼伏地響起,‘琳琳’‘瑯瑯’高越低沉,錯落有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