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館陶翁主恍然,曉得徹表兄為啥這樣高興了。 對皇家的男孩子來說,‘出宮搬出去住’可是件大事,意味著成人生活的正式開始。從此以后,擁有領土、子民、官吏和財源;除了當今天子,再沒任何人能干涉——自由啊,快樂啊,幸福啊! “恭喜!”做表妹的誠心誠意向表兄道喜。 “嘻!阿……嬌?”劉徹眼巴巴望著阿嬌,有些兒不滿足,很希望表meimei能多說兩句。 偏偏嬌表妹不配合,講了兩個字,就無下文了。 等半天,再沒等到嬌嬌表妹再開口,大漢的膠東王聳聳肩, 低頭撈起大胖兔,對著兔子的長耳朵悄聲嘀咕——惜字如金,惜字如金!大概前面那些年養(yǎng)成習慣了。 吳女官最認真稱職不過,見貴客到了,連忙從備用的保暖盒中取出水壺,倒兩杯熱飲拿托盤端上來。突然發(fā)覺這表兄妹倆一人坐著,一人站著,俏臉上露出驚異。 劉徹看在眼里,這才注意到明軒內僅放了一張窄榻——他占了,阿嬌就只有站著,就沒地方坐了。 后知后覺的大漢膠東王自知不妥,尷尬地笑笑,抱著兔子往木榻左邊挪挪,招呼表妹過來:“阿嬌,來!” 館陶翁主依言,在劉徹右手旁坐下。 吳女呈上飲品。無色長筒的水晶杯給膠東王,米分紅的桃花杯是嬌嬌翁主的。 “從兄,近日……遷居?何其急哉?”阿嬌接過杯子,嘟噥一句,并不掩飾驚訝之情——下個月就要過年了,為什么不等過完年再搬呢? 館陶翁主有理由詫異。 皇帝舅舅家的表兄們出宮就邸,通常都放在春播后的兩個月。那段時間是農閑,官吏也少事,比較合適。象這次安排在九月,史無前例。 “然也?!眲氐篃o所謂表妹的觀點。反正早搬晚搬,都得搬;照他的樂意,與其遲,不如趕早。 膠東王心存反感的是另外的情況:這幾天不知為什么,宮里的管理嚴苛了許多。 從前不那么緊的規(guī)矩,現在條條扣著檢查。連從小就出入宮禁的兩個伴讀蕭琰和韓嫣,也動不動遭遇盤問,還走哪兒就有人跟到哪兒——從未有過的情形,頗有些風雨欲來的味道。 話到一半,劉徹想起還有一個怪處:“噢,阿嬌,從母之長子亦將遷居出宮。” “阿越?!”這回,館陶翁主真是大大驚訝了。 劉徹也就算了;封王多年,有現成的膠東王官邸,搬出去也就搬出去了。王夫人的長子劉越尚未封王,只是個頭上空蕩蕩的皇子;這時候出宮,連個正經的宅第都沒有。 邊上,膠東王猛向表妹打聽:“阿嬌,可知……所為者,何故?” ‘還能為什么?栗公主事件的后遺癥唄!嗯,呃,答應阿大要保密!’桃花杯舉到唇邊,掩飾掉神情,嬌嬌翁主矢口否認自己知道什么。 膠東王盯半天,看來看去沒瞧出端倪,只好暫時鳴金。 ‘記得勝表兄離開后宮時,還是有不開心的。因為以后探望阿母就不方便了。’ 急于換話題的阿嬌翁主好奇地琢磨琢磨膠東王表兄的神色,想從他臉上找出些許遺憾——結果,什么都沒有。 劉徹神采奕奕,精神頭倍足,展現出徹頭徹尾的興奮和快活。很明顯,大漢膠東王對未來的新生活充滿渴望,迫不及待,感覺巴不得馬上與大內與掖庭拜勒拜。 “從兄遷居之后,”翁主嬌淺淺抿一口,輕輕地問:“汝母將何如?” 當年中山王劉勝從宮里搬走時,賈夫人可是狠黯然神傷了一陣子,久到平度表姐都看不過去了,跑到她這里來抱怨母親只重視兒子。王美人的境況,比賈夫人更糟;畢竟,后者好歹有兩個兒子,而劉徹是王美人的獨子,而且是連生三個公主后好不容易才得來的獨子。 “哎!母親抱恙……迄今已數月,為兄甚為煩憂??!”劉徹夾起眉頭,幽幽地嘆口氣,一副為母親健康狀況cao心不已的標準孝子形象。 “嗯?”阿嬌手中的桃華杯一頓,奇怪地問表兄:“王美人染疾耶?” 劉徹也是一臉的驚詫:“王美人染……疾?何時?” 秋波流轉的鳳眼對上精光四射的黑眼——一雙人,四個問號。 瞪了好一會兒,阿嬌才意識到兩邊說的不是同一。 “二母?”阿嬌怔怔地看徹表兄,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她問的,明明是王美人嘛! 面對嬌嬌表妹驚愕的目光,膠東王劉徹泰然自若,坦然自若。 因經常性戶外運動被太陽曬得微黑的臉膛,嘴角向兩邊一彎,露出兩排雪白雪亮的牙齒——他沒錯;放到哪兒去說,都沒有錯。從禮制方面講,只有身為嫡母的薄皇后才是所有皇子皇女的母親,合法合理的母親;而生母,反而不是。 阿嬌被徹表兄的‘微’笑驚得一跳。想想自己也不算錯,不由感覺著惱了;把杯子塞給吳女官,手撐在榻沿,就要站起來。 “阿嬌,阿嬌!”劉徹急忙給攔住。 “阿嬌!”少年親王直勾勾望著嬌表妹,扯過皇后母親這桿大旗:“母后思念阿嬌甚噢!” “二母呀……”嬌嬌翁主放下手臂,頗具愧意地反思:‘好象……已經有大半個月沒去看望二母了。 哎呀呀,我很不應該……’ 劉徹趁熱打鐵,說了一通薄皇后怎么怎么不舒服,臥床不起還常常掛念侄女阿嬌云云。 于是,阿嬌越發(fā)覺得對不起薄舅媽了。 ~·~~·~~·~~·~ ~·~~·~~·~~·~ 正要向表兄細問皇后殿下最近的病情,傳話的小宦官又來了。 看膠東王也在,小宦官先是朝皇帝的兒子行完禮,然后才向長公主的女兒作揖;并告訴后者,菑川王太后提出想見見館陶翁主,皇太后和長公主讓翁主過去會客。 “不見!”嬌嬌翁主連頭都沒回, 徑直拂袖,讓小宦官退下,隨后繼續(xù)問徹表兄關于薄皇后的起居,飲食,湯藥…… “翁主?”傳話宦官沒料到館陶翁主會直接打回票,愣愣地站在那里,接著,將求助的視線投向在旁伺立的吳女。 吳女官想想,走近坐榻兩步,婉言勸道:“翁主?皇太后……” “不見!”猜到首席侍女想說什么,嬌嬌翁主不耐煩地甩甩袖子。 吳女官對小宦官無奈地搖搖頭,以示愛莫能助。 小宦官沒法,只得躬身退下。 人還在樓梯上…… 劉徹望著宦官漸漸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問表妹,菑川王太后難得來京一次,既然說想見你,見上一面又何妨?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一口回絕,王太后那邊雖不會說什么,皇太后和長公主說不定會不高興。 “阿母,大母,將如……嬌嬌何?以藩王太后之故?”仿佛聽到天下最好笑的奇聞,嬌嬌翁主‘咯咯’樂笑起來,花枝亂顫地向表兄請教為什么認為她的祖母和母親會為了個外人——哪怕此人地位高,輩分高——生她的氣? “菑川王之母,齊悼惠王之姬。諸王太后中之長者也?!?/br> 膠東王一手摟著胖兔,一手刮刮下巴,很有道理地提議:依照大漢朝的‘敬老’傳統,即使看在她年紀一大把的份上,要么,還是跑一趟? 館陶翁主卻不認同。不過是做面子罷了,‘派人來叫過’就算給足面子了,難道還真敢要求她隨叫隨到?!菑川太后以為她是誰啊? ‘放心啦,放心啦,祖母頂多口頭上說兩句,或者罰兩天沒夜宵吃。還能怎樣?’嬌嬌翁主滿不在乎, 表示毫無壓力,毫無壓力。 ‘如此……就好辦了!’興致盎然地偷眼瞅瞅表妹,劉徹眼珠子轉轉,人往右邊坐近些再坐近些,同時沖跟前的吳女官丟個眼色,意思我們有私房話要講,你識相點可以閃開了。 吳女腳下猶豫,三天前長公主嚴正警告過宮人——特別是服侍女兒的侍從宮女——要盡心做事,不許有絲毫差錯。 看女官沒動,劉徹拔高了音量:“阿……吳?” ‘做人……真難!膠東王也得罪不起呀!’思索片刻,女官領著其她侍女還有內侍退開一段距離,大概三五十步的樣子,不過依舊是在長廊內,聽不清楚,看得清清楚楚。 “阿嬌,阿嬌,”膠東王劉徹攥緊表妹的小手,換上一臉沉重的表情,緩緩說道:“母親危矣!” “呀?!”阿嬌一驚,首先想到是不是王美人犯哪條宮規(guī)了,后來才慢半拍地意識到表兄指的是薄皇后。 想到從來循規(guī)蹈矩、二三十年不曾做任何出格事的皇后舅媽竟‘?!耍^陶翁主立刻緊張起來:“從兄,從兄……何事?” 劉徹就是不答,忙著先要求保證:“阿嬌……必施以援手?” “從兄!”嬌嬌翁主急了,掄起米分拳敲徹表兄的胳膊。 “噢,嗷嗷!為兄錯,為兄錯。”膠東王又往兩邊看看,謹慎地估量估量距離; 待確認侍從們就是想偷聽也偷聽不著了,才俯過身,套在嬌嬌表妹的耳朵上述說:“阿嬌,其實……” 阿嬌越聽,越是心驚:“甚?甚?!” …… ★☆★☆★☆★☆ ★☆★☆★☆★☆ ★☆★☆★☆★☆ ★☆★☆★☆★☆ 初秋, 天高, 氣爽, …… 宮苑中花未凋零,葉未枯黃,冷暖適宜,正是一年中最愜意的時光之一。 大漢的膠東王穿過一座接著一座宮苑; 沿途,到處是皇家園林的奇趣盛景;腳下的御道,通往長樂宮城的大門。 輕快的腳步, 飛揚的神采, 無不暗示著少年親王此時的心情極佳。 走著走著,劉徹一個騰身,踮腳尖回頭眺望…… 長信宮飛檐插向天際,仿佛要從云中跳出來一般。殿脊上的十多只鎦金神獸,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怎么早沒想到找阿嬌呢?笨啊!’劉徹扼腕:‘枉費擔了那么久心思!’ “噢!哈哈!”膠東王一跳多高——壓在心頭多時的負擔一掃而空,膠東王的情緒好到爆了。 “弟君,何事歡喜至此?”隨著問句,劉徹的身形一僵。 扭頭看去…… 不知何時,膠西王劉端打道旁一棵榕樹后繞出來,笑瞇瞇立在同父異母弟弟面前。玉冠,玉帶,一襲素色的織錦單繞曲裾,雅致溫文,氣質脫俗。 劉徹覺得刺眼,但還是依禮沖異母哥哥劉端作揖:“阿兄……” 膠西王劉端站在那受了全禮,還是問剛才那個問題:什么事情,高興成這樣? “無他!愚弟觀草木蓯蓉,念春夏雨順,谷物大收,今之關中隆冬,當無饑。因此,悅之?!眲匾环P心國家關心百姓的套話滔滔地說下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吾弟勤政……若此,”膠西王劉端悠然一笑,風度翩翩:“膠東萬民之幸也!” 膠東王對膠西王一彎腰,謙虛道:“彼此,彼此!” 此時若有人擁有一面能窺人內心的仙鏡,并拿著在此旁觀,肯定會為看到的笑噴出來: 一個,不相信弟弟說的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