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離宮建筑群的西北角,佇立著一棟高樓。

    上下五層,健在比地平線高出兩米的土臺上,是登高望遠(yuǎn)的好去處。

    此時的五層頂樓上，

    大漢帝國的首腦劉啟正憑著朱漆欄桿,饒有興味地遠(yuǎn)眺四周的山光水色，草灘叢林。

    聽到木頭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皇帝陛下頭都沒回,就直接問道：“阿嬌……來耶？”

    阿嬌人輕巧地跳過最后兩級階梯，跑到皇帝舅舅身邊，脆生生地應(yīng)道：“阿大。”

    天子回頭看了看，只見女孩臉上眼睛四周的黑眼眶與雙頰的白皙形成了鮮明對比，顯然近期睡眠十分不好?；实郾菹掳櫫税櫭碱^，關(guān)切地問侄女——聽說竟連平日最喜歡的游湖都不想去；怎么，到現(xiàn)在都沒想通？

    “嗯？阿大？”

    館陶翁主阿嬌莫名其妙地瞧著她家皇帝舅舅——想通什么？沒想通什么？

    “阿嬌，汝阿母之擇配……”

    大漢天子邊說邊挑揀著用詞，希望以最溫和婉轉(zhuǎn)的方式做通阿嬌侄女的思想工作——館陶長公主劉嫖再婚的決定雖然非常突然，讓所有人都有措手不及之感，但如果能設(shè)身處地地想想，就會發(fā)現(xiàn)還是情有可原……

    嬌嬌翁主知道，皇帝舅舅誤會了。

    昊天上帝作證，現(xiàn)在讓她傷腦筋的哪是母親的再嫁問題？！

    事實(shí)上，打從昨天下午起，她甚至都沒想到過母親大人——尤其是在劉徹表哥無意間向她揭曉了對梳的特殊含義后。

    后面的這段時間，她滿腦子都是‘劉榮表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的疑惑？只是苦于沒人商量，連問都找不到地方問。

    不過，這些話是萬萬不能對皇帝舅舅提的。

    不管是愿意還是不愿意，嬌嬌翁主只能選擇——默認(rèn)——將錯就錯。

    于是，

    阿嬌翁主耷拉著腦袋，默默聽訓(xùn)。

    說了一堆，

    看侄女乖乖的安靜的表象下目光游離，心思早不定飄到哪兒去了，天子陛下無奈地笑了——這孩子總是這樣，凡不樂意、又不能硬頂?shù)?，就搞消極抵抗。

    “來，阿嬌，”天子拉著阿嬌的手，離開憑欄。

    宦官們的預(yù)備工作非常盡心，昨夜在每層樓都生了整整一夜火盆，用來驅(qū)逐寒氣和潮氣。所以，即使在離地幾十米高的頂層，這所常年人跡罕至的樓閣中也感覺不到一絲陰冷，加上特意新擺上的暖色調(diào)家具，堪稱舒適了。

    皇帝陛下在主位上坐下，阿嬌陪坐一旁。

    隨同伺候的大內(nèi)官見天子與小貴女都進(jìn)來了，急忙叫小宦官去把窗前的萱草簾放下一半，自己則將早備好的熱飲與放著堅(jiān)果點(diǎn)心盤的矮案端進(jìn)來。

    皇帝陛下還在惦念剛才沒討論出結(jié)果的話題，這下?lián)Q成直截了當(dāng)?shù)姆绞剑瑢︷^陶長公主的再婚打算，阿嬌真覺得如此難以接受？

    從天子的角度，委實(shí)看不出長公主再嫁與否會對她的三個兒女產(chǎn)生什么實(shí)質(zhì)性影響。因此，皇帝陛下感到頗為費(fèi)解，搞不明白小姑娘如此執(zhí)著的反感情緒因何而起。

    “阿嬌，可知……何為‘私夫’？”

    大漢皇帝思忖片刻，決定另尋一個切入點(diǎn)。

    “私夫？”

    阿嬌翁主很迷茫地眨眨眼，一臉問好。

    “如是，私夫者……”

    帶著幾分戲謔的表情，天子慢騰騰地解釋著：私夫，私夫，意思就是——私下里的丈夫。

    皇家給公主們安排的婚姻往往偏重于政治考量，很少會照顧到‘新郎是否高大英俊，男女雙方是否情趣相投’這類事。如此，造成的結(jié)果就是，很多時候，公主們與自己的丈夫相看兩相厭——比如你的母親館陶長公主和你的父親堂邑侯陳午。

    聽到這兒，阿嬌有精神了，努力點(diǎn)點(diǎn)頭，來了一句：“嬌嬌……深以為幸?！?/br>
    “噢！咦？”

    天子不可思議地瞪著小侄女：“為甚？”

    嬌嬌翁主象是想到了什么，扁扁嘴，惡聲惡氣地說道：“何止阿母，于堂邑侯午，嬌嬌亦深厭之！”

    那種毆打幼孺的卑鄙暴力男！人渣?。?/br>
    還好，阿母與他夫妻關(guān)系惡劣?。?/br>
    否則成天在長公主官邸里晃蕩來晃蕩去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讓她還怎么回家??！她估計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躲在宮里頭。

    “阿嬌……阿嬌！”

    大漢天子頓時理解了，用食指點(diǎn)戳著侄女的額頭大笑：“時過數(shù)載？竟不忘耶？”

    館陶翁主阿嬌在皇帝舅舅面前連最起碼的表面功夫都懶得做，坦率得令人扼腕：

    為什么要忘記？那可是她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揍呢！

    刻骨銘心啊！

    她沒忘，也不可能忘——事實(shí)上，她打算記恨上一輩子，直到天長地久，地老天荒……

    “呃！”

    面對如此直接如此坦誠半點(diǎn)偽裝都沒有的孩子，皇帝陛下頓時感到相當(dāng)無語。

    通常，一個人無論怎么想，在表達(dá)的時候好歹總會掩飾一下，往主旋律上靠一靠，尤其，是在執(zhí)掌生殺予奪之權(quán)的當(dāng)朝天子面前。

    在大漢皇帝面前會——且敢——如此直率的，滿打滿算還真只嬌嬌翁主一個。

    ‘算啦，算啦，當(dāng)初那個陳午也的確過分！’

    皇帝舅舅伸手，摸摸嬌嬌侄女的頭，嘮嘮叨叨地叮嚀著，以后這類想法千萬別在旁人面前表露出來——在這個以孝為本、上至公卿將相下至販夫走卒誰都動不動大談孝道的國度，會成為萬矢之的滴。

    “唯唯?！?/br>
    阿嬌還是很聽舅舅話的，立刻表示除了對皇帝舅舅和太后祖母，她一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之，不說心里話就是啦~(≧▽≦)/~啦啦啦。

    ‘哎，慣得……’

    天子呵呵笑著，轉(zhuǎn)了一圈，又把話題扯回公主們的私生活。

    已婚的公主如果夫妻關(guān)系不佳，因?yàn)檎紊匣騼号系目紤]，通常不會離異，更多是選擇夫妻倆各找各的樂子，各過各的日子。對男方，就是納妾；女方，就是私夫。

    ‘私夫？私夫？！！難道平日所見的和睦夫妻……都是裝的？’

    阿嬌翁主第一次意識到，她一直自以為了解的身邊人和身邊事竟然有完全不同于表面的第二種面目，不禁暗暗心驚了：“阿大，諸公主蓄養(yǎng)私夫……此……盡人皆知？”

    “阿嬌，阿嬌……陳乃稚子也！”

    天子哈哈一樂，其實(shí)，公主們有情人有什么奇怪？別說寡居或者夫妻感情不好的公主了，就是丈夫健在、夫婦感情貌似融洽的公主都保不住有地下情郎，比如朱虛公主。

    “朱、朱……虛？”

    阿嬌這下是真的吃驚了，小嘴都一時忘記合攏——朱虛公主就是石長公主，平日聽母親講，石長公主和她的丈夫感情相當(dāng)不錯！天啊，竟然石長公主也有情人？？(⊙_⊙)？真是太出人意料啦！

    “有！”

    皇帝陛下一口咬定，笑得象只老狐貍一樣。

    別說朱虛公主了，就是公主中輩分最高、最德高望重的萬年公主也一直有情人。甚至天子陛下森森地認(rèn)為，萬年公主最寵愛的幼子馬節(jié)馬子良——就是現(xiàn)在管少府的那個，阿嬌也很熟悉的，時不時會碰上——根本不是其法定丈夫的骨rou，而是與情郎生的愛情結(jié)晶。

    ‘城南的大長公主……幼子？馬少府？？真的嗎？！’

    嬌嬌翁主瞠目結(jié)舌，今天得到的信息真是太顛覆了——在她平常能看到的浮光掠影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光怪陸離的真相？

    天子似乎覺得今天的震撼教育還不夠，又加了一句：其實(shí)，這一切真的沒什么。大漢是接過了大秦的江山；而從秦朝、先秦甚至春秋戰(zhàn)國開始，華夏族的公主們就有私蓄情郎的習(xí)慣。

    阿嬌有頭暈?zāi)垦Ｖ小?/br>
    成年人的世界，

    果然……好復(fù)雜好紛亂??！

    而自己，

    果然……好傻好天真??！

    大漢天子說了那么多，只為引導(dǎo)出一個論點(diǎn)：比較之下，館陶長公主的行為實(shí)在稱不上離經(jīng)叛道。阿嬌完全不必如此大驚小怪，應(yīng)該妥妥地接受才是！

    默默無語地跪坐在方形坐榻上，良久，阿嬌翁主才回過神來，才吶吶地抱怨：既然其她公主都是如此，她做女兒的自然沒立場反對母親享受應(yīng)有的福利——但素，結(jié)婚？有這個必要嗎？

    有男朋友和正式再婚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好吧？

    她實(shí)在不明白，以母親這樣的身份地位，要丈夫有什么用——以前的虧還沒吃夠嘛？

    天子覺得很有矯正侄女錯誤想法的必要：“夫婿者，家之梁柱也。以其所得，供養(yǎng)妻兒?！?/br>
    嬌嬌翁主聽了，輕輕一笑，歪著腦袋閑閑地問她家皇帝舅舅：“阿大……將收回阿母之封邑邪？”

    ‘沒有的事！’

    否認(rèn)完，皇帝才意識到侄女在指什么。想想也是，有采邑的收入在，館陶長公主還真用不著丈夫養(yǎng)。

    虛咳兩聲，大漢天子馬上搬出作為丈夫的第二項(xiàng)用途：“夫婿者，可保家衛(wèi)國。”

    一個家庭就好象一個國家一樣，必須有足夠的武力保證，否則，不會有安寧的好日子過。

    “阿大……”

    阿嬌很無語地看著皇帝舅舅，話說，當(dāng)她的母親——皇帝陛下唯一的同胞jiejie——需要靠丈夫親自親為才能保證安全的時候，大漢帝國都成什么樣了？？

    “哦……嗯嗯，”

    皇帝想想，也有些心虛。還真是，每一個公主出嫁之時皇家都會配備武裝侍衛(wèi)隊(duì)予以保護(hù)。需要丈夫挽胳膊上陣的時候，估計是外族大舉入侵，兵臨城下，該打‘長安保衛(wèi)戰(zhàn)’了。

    “唉！”

    嬌嬌翁主優(yōu)雅地嘆了口氣，所以，她才無法理解??！

    干嘛結(jié)婚??？

    干嘛結(jié)婚啊？

    干嘛？？圖啥？??！

    而對阿嬌而言，生活里突然多出一個陌生人，還是名分上的‘父’——繼父，也算父——各種古怪，各種不適，想想就感到膈應(yīng)，渾身都不舒服。

    但是，還有情感需求呢。

    天子屁顛顛地向侄女灌輸，人嘛，總有遭遇挫折、情緒低落的階段，這種時候，丈夫的作用就體現(xiàn)出來了——陪伴，安慰，照顧，修復(fù)創(chuàng)傷，振作精神……

    “阿母有阿嬌，諸兄，”

    嬌嬌翁主撅著小嘴，一臉堅(jiān)定地告訴皇帝舅舅——她和她的哥哥們，會永遠(yuǎn)站在母親一邊滴。她家阿母，永遠(yuǎn)不用擔(dān)心沒人陪伴，沒人安慰，沒人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