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不喜歡吃?”陽子問道。 “不是,冷天適宜吃點辣的壽司,熱熱身子。”她端著壽司走到桌子前面,拿起辣醬涂了一層,才覺得可以下咽——生活在這樣的海島上保不住暖,一旦刮起大風(fēng)就冷得要命。而且空氣又陰又濕,仿佛要把骨髓里的溫度都抽走了。 陽子看她這樣吃,又笑了:“壽司不配魚子醬那還叫日本壽司嗎?” 說完這句話,外面似乎傳來什么聲音,沉沉悶悶的,卻十分刺耳。 兩個人幾乎同時看向窗外,只見原本平靜的街道,忽然之間開始sao動了起來。 沈悅看到對面街道一棟大樓里的人都跑出來了,而偌大的鋼鐵建筑,輕微地搖晃了一下——對,晃了一下,她懷疑自己看錯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忽然腳下的地面也搖晃起來。她連忙扶住了桌子,“啪嗒!”桌上的碗滾下來全碎掉了。 “隆??!” 頓時,一陣巨大的轟鳴從地底傳來,把地面上的人和物都顛得七葷八素?!暗卣鹆?!”陽子大叫了一聲,就要過來拉她。而她第一反應(yīng)是去抱床上的兒子,也就慢了那么幾秒,忽然間,一大塊水泥預(yù)制板就砸了下來,騰起一陣灰色的煙霧。幾乎是本能反應(yīng)的,她立即蹲下了身子,靠著墻角處緊緊抱住了兒子。 地面上下不停地搖晃,房屋成了一艘海上的紙船。兒子哭的撕心肺裂的,而她緊緊抱住襁褓。 地震只持續(xù)了十幾秒,卻漫長的好像過了一生。 好不容易地震結(jié)束了,但是面前的一切都變了模樣——房間四分五裂,半邊還在頑強屹立,另外半邊已經(jīng)完全倒塌。到處都是瓦礫碎屑。而她所處的這個角落,恰好被一大塊水泥預(yù)制板隔在外面,背后的墻塌了一半,可以看到外圍的鐵柵欄…… 不遠處,混亂的人群站在對面的街道上吵吵嚷嚷,幾個看守卻不見了——日本人都有這樣的本能反應(yīng):遇到地震離開高大建筑物。 眼下,沒人有空管這里。 沒人管?!她立即反應(yīng)過來了什么。 下意識地,她從倒塌的墻那邊走了出去……“林悅!林悅!”陽子的叫聲從背后傳來,好像在斷垣殘壁當(dāng)中尋找她,但是她沒有回頭——這樣的機遇,簡直可遇不可求——居然遇到了一場地震,地震又把房子給震塌了。 走,趕緊走!一瞬間,腦海里涌進來許許多多的事情,像是幻燈片一般的晃過。她顧不上滿身灰塵,小心翼翼地選擇人最少的地方走——陽子說了,這附近的居民幾乎都是小坂先生的人,得趕緊離開這個小區(qū)才行。 也是慶幸,孩子這時候沒有哭,反而好奇地吮著指頭,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周圍陌生的一切。 不僅是孩子陌生,她也很陌生這里。而且見了鬼似的,道上幾乎什么人也沒有。但轉(zhuǎn)過一個街道,忽然間一陣警笛聲傳來。她心下大喜,趕緊循著警笛聲找過去想向警方求助,然而,剛剛才走了幾步,忽然背后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林小姐?!?/br> 沈悅站住了腳,轉(zhuǎn)過身,她看到了那個叫許的中國男子,他的槍口正對準了自己。 黑洞洞的那么一個小口子,卻對準了頭頂?shù)奈恢?。她下意識把孩子護在胸前,而許冷冷地對她道:“請你跟我走一趟?!?/br> 而她嘆了口氣:完了,逃跑失敗,有□□煩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半個小時之后—— “林小姐,這一回就是你的不對了?!?/br> 小坂先生的豪宅在這場地震中一點事也沒有,屋子里還開著舒服的暖氣。 沈悅抬頭,看到小坂裕生穿著男式的和服,拄著一根龍頭拐杖,嚴肅地望著她。而潘站在他的身邊,嘴角掛著淡淡的冷笑。但沈悅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半個月之前,小坂先生就跟她說過:等開春了就去中國鄱陽湖邊準備打撈文物。到時候,她的價值就用完了,那么只剩下任人處置的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罷了。 但是如今,她失敗了:“你們想怎么樣?” 小坂先生打量了她一眼,冷笑道:“林小姐,我說過只要你誠心誠意合作。自然不會虧待你。但是你打算趁著混亂的時候逃走,這就不行了。我們的交易達不成了,以后,你也別跟陽子住在一起,我想你還是單獨住比較好?!?/br> 心神微微晃動,小坂先生囑咐了潘幾句,潘點頭示意。但小坂先生又望向了她的孩子,沈悅下意識地抱緊了兒子。“啊啊?!眱鹤痈静恢腊l(fā)生了什么,還在咿咿呀呀地呢喃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陌生的世界。 “孩子留下來?!毙≯嘞壬鋈坏?。 “不行!這是我的孩子!”這一點她絕對不能接受。 “林小姐,口頭的合作破裂了。”小坂先生冷酷道:“孩子將不屬于你。”說完,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上前來,要奪走她的孩子——“不,不要!”她緊抱住孩子,開始激烈地反抗起來。但其中一個人不容分說,抓住了她兩只胳膊,另一個人就要過來搶奪襁褓中的孩子。繼而間“哇!”地一聲,兒子大哭不止。 一個白人男子把她的孩子奪過去了。沈悅立即大叫起來:“不,把孩子還給我!”她頭一次真正覺得自己被打敗了,孩子就是一個母親最大的軟肋。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咿呀學(xué)語,看著他的模樣越發(fā)像是那個人,血脈的聯(lián)羈絆就深深系在了一起。 “哇!”被搶走的寶寶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也開始大哭不止。 “等一等?!边@時候潘忽然開了口:“小坂先生,我有幾句話要說?!?/br> “嗯?”小坂裕生望向了潘,他是他的第一得力干將,自然有話語權(quán)。而潘跟他低聲耳語了幾句,小坂裕生的臉色微變,繼而點了點頭:“把孩子還給她?!闭f完,那幾個大男人放開了她,沈悅覺得身體一軟,而孩子重新回到了她的懷抱。 走出小坂先生府邸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發(fā)暗。 她抱著孩子,潘跟在身后看住她。不知怎么的,她反而覺得被潘看住比較安全。 陽子站在外面等了很久,地上有無數(shù)根香煙頭。看到她過來了,臉上掛著嘲諷的笑:“怎么樣,知道小坂先生的厲害了吧?” “她今后一個人住。”潘說道:“房子我會另外給你安排。” “那也好,這里的房子太差了。以前我在奈良的時候,一年好幾次地震,房子一點事都沒有。怎么到了海島上,房子都變得這么脆了?!标栕悠缌藷燁^,又望著她:“林悅,下次別再作死和小坂先生做對了,整個島都是他的人?!?/br> 沈悅點了點頭——她相信了,就是發(fā)生奇跡,她都逃不出這里。 雖然這個真相很殘忍,很難接受。但,這就是事實——小坂裕生徹底控制了她。 潘把她帶到了新屋子前,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外面圍了一圈高高的圍墻。不得不說,日本還有些地方的房子相當(dāng)不錯的——剛才的地震摧毀了一小部分,但是大多數(shù)房子基本沒有什么大礙。這座房子更是連一個角落都沒壞。 走進屋子,她先把兒子安置了下來,哭啞了嗓子的孩子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回到客廳,潘還沒有走。他正和調(diào)過來的新守衛(wèi)說著話,等他們說完了,沈悅才走了過去。潘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的存在,但是目光并不在她身上:“什么事?” “你剛才跟小坂先生說了什么?” “怎么?” “小坂先生為什么這次饒過了我?”她很好奇,同時也很迷惑。 “和你自己無關(guān)?!迸撕芾涞赝{道:“下一次再逃跑,我會申請直接槍斃你?!?/br> “是不是和杜以澤有關(guān)?”她能想到的只有這個了。 “對。你很聰明,知道自己的分量還不足以讓小坂先生改變想法?!迸似沉怂谎郏瑒偛拍且环L(fēng)波中,她的發(fā)帶散了,齊腰長的黑發(fā)柔柔順順地垂下。配合清澈的目光,以及藍色花邊的襯衫,閑顯得尤其的清純,好像一個人畜無害的小兔子。 但是,這個兔子狡猾的很,外面有許多男人愿意為了她出生入死。 “那,杜以澤發(fā)生了什么?”她還是追問不休。 “他來了日本。”潘說了這么一句,沈悅頓時愣住了。而潘繼續(xù)道:“萬一杜以澤也學(xué)蕭牧對我們來那么一招,那么就是拿你的人頭回敬他的時候。所以,林悅,你的命是誰的都好,眼下唯獨不是你自己的,或許明天你就可以人頭落地?!?/br> 說完潘就走了,留下她還在原地發(fā)愣——小澤來了日本?!呵,他終于來找她了是嗎?是啊,等得太久太久了。甚至于,她有時候希望再也聽不到這個名字。給人希望再給予絕望,那是最殘酷的事情,她不想承受第二次。 不過,眼下小坂先生將行蹤全部藏匿了起來,這個海島又是如此的封閉,就算杜以澤來了日本,又能怎么樣呢? 她明白的,小澤不能怎么樣。因為這里是日本,不是中國。 杜以澤甚至在上海,都是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但是日本不行。這里是小坂先生經(jīng)營了一輩子的地方,這里是……無法被控制的地方。 她想,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等了——等到回到中國的時候,再想辦法逃走。 很快,不平靜的二月份過去了 其實獨居也好,以往和陽子住在一起,兒子常常在半夜哭鬧,鬧騰的人睡都睡不好。在這方面,她是愧對陽子的,但是獨居以后,就沒有這樣的煩惱了。雖然也會寂寞孤獨,但是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眉眼之間出落得越發(fā)的可愛,她就十分高興。 三月上頭,冰雪開始消融,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掐指一算,兒子已經(jīng)九個月大了。九個月大的孩子,已經(jīng)會喊她:“mama?!绷?。 但是,比起“mama”,兒子無意識喊:“爸爸”的次數(shù)更多一些,尤其是看到潘過來的時候,兒子常?!翱┛?,papa!”地嚷嚷,雖然說的含混不清,但是潘能聽懂。而且臉色一次比一次陰沉,還有一次跟她發(fā)了脾氣。 “哦,該死!林悅你就不能教他說些別的嗎?!誰是他爸爸?!” 她有什么辦法?!于是反駁道:“那你下次穿著女裝進來,我保證他會認為你是個女的?!?/br> “林悅,你是在嘲笑我嗎?!”潘每次奉了小坂先生的命令過來看她,似乎都要吃一肚子的氣。卻又無可奈何:“小心你的腦袋!” “腦袋起碼還能存在一個月,不是嗎?”她不屑一顧地問道:“你們準備的如何了?什么時候動身去鄱陽湖?” “下個月,你最好做好準備。到時候我們會在湖上處決了你?!?/br> “那很好,落葉歸根。我是中國人?!?/br> 話是這么說,不過真的到去鄱陽湖的時候,她又是有些忌諱的。誰知道到了中國,又會發(fā)生什么事?會不會有更多無辜的人牽連進來呢?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潘這天上午過來告訴她:“收拾好你的東西,三天后我們要上船?!?/br> 沈悅看了下墻上的掛歷——時間是2014年的三月中旬,距離她死亡的那一天——1944年的4月15日,過了整整六十九年零十一個月。 而下個月,便隔了整整七十年。 仿佛老天爺開了的一個玩笑:要她一切在哪里開始,就要在哪里結(jié)束似的。 ☆、第085章 紙片 離開日本的那一天,風(fēng)和日麗。 一大早上,沈悅就動身出發(fā)去碼頭。到了碼頭,她看到岸上匆匆忙忙盡是行人,絕大多數(shù)人都涌向兩艘豪華的游輪。若不是被人盯住,或許還可以滿心期待一下,但是身后跟著的兩個日本人像是怕她長翅膀飛了似的,視線一刻不離死死咬住。 還有一對陌生的情侶從下面的沙灘上走上來,光著腳的女人對她懷中的孩子有興趣。用日語說:“卡哇伊?!迸惆榈哪凶泳兔嗣念^,又說了幾句話,女人就笑開了花。發(fā)覺她的視線,男子打了個招呼,摟著女朋友走了。 “呀,呀~”寶寶還在不停地笑著,好像對此次旅行很興奮。沈悅想,如果兒子長大了,一定要告訴他:兒子,你要記得遠離所有的古董,mama這一回是被一船的古董鎖住了自由。但是兒子什么都不懂,她也不知道萬一自己死了,可以把兒子托付給誰。 又等了一會兒,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她才上了船。有個服務(wù)員交給日本守衛(wèi)一把古銅色的鑰匙:“小坂先生說了,林小姐的房間在下面?!?/br> 其中一個日本人竊笑:“哦,那是死人的地方。好的,我們明白了。” 沈悅聽不懂,只是沿著甲板走入船艙。進了長廊,方才曉得這“下面”有多下面:一層又一層的舷梯環(huán)繞,螺旋往下,往下。直到日光全無,燈光一盞接著一盞亮起,她才看到一扇鐵質(zhì)的門。把鑰匙□□鎖眼,一轉(zhuǎn)一扭門就開了。 日本人拿過鑰匙,把她推了進去?!芭椋 标P(guān)門聲太大,寶寶嚇哭了。好不容易哄住了寶寶,門又旋開了,只見許久不見的陽子走了進來。她沒穿那一套和服,而是換了紅色針織衫,看起來倒是比從前青春漂亮許多。 沈悅見怪不怪。 小坂先生把她單獨關(guān)了一個月,陽子沒有來看過她。但是現(xiàn)在陽子出現(xiàn)在這里,說明小坂先生還是要人時時刻刻看住她才放心。于是挪了一個位置,陽子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戳艘粫簩殞毑艈柕溃骸拔顼埑粤藳]?” “沒?!?/br> “趁著還沒開船,吃頓好的?!标栕咏辛艘粋€外賣:“離開了這里,想吃好吃的都吃不到。” “不就一個星期到江西嗎?” “是一個星期,但是到了中國,小坂先生不會讓我們下船的?!标栕右贿呎f著,一邊報著菜單:“三文魚壽司,我要多一點卷心菜。神戶牛rou,要五分熟的。章魚燒,蘸料要辣的……林悅,你要吃大阪的蛋包飯還是神戶蛋包飯?” “隨便。”她沒那么挑剔。 于是,在日本的最后一天過得還算愉快。 但不知是不是錯覺,到了晚上,她總覺得這船艙很陰森古怪。 夜深人靜的時候,實在睡不著,就下床去了趟洗手間。洗手回來的時候,她經(jīng)過一個老舊的木箱子,里面擺著軸承,螺絲等配件,還粘著黑黑的柴油。目光無意間掃過,仿佛有一股黑煙從中漫起,還有一種燒焦的臭味往鼻子里鉆。。 好像身體不聽使喚,她伸出雙手撥開雜物,從木箱的底部摸出一枚很小很小的銅錢。銅錢被黑黑的柴油整個裹住,黏在底下。若不是這一股兇氣外露,只怕誰也不會想到這木箱的污漬里面居然有一枚小銅錢。 她回到了房間,倒了一杯熱水把銅錢扔了進去。 床上的陽子翻了個身,看到她站著:“你在干什么?” “喝口水?!彼傺b端起水杯吹走熱氣,陽子就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朝里面睡了。 這時候,杯子里的油漬被沖刷得差不多了。她就拿起了這一枚銅錢來查看:只見銅錢整體呈現(xiàn)銅銹色,穿郭與輪廓較細。上面有“聰”“錢”二字,均過穿口。其中,“錢”字較肥,而“十”的寫法稍傾斜,第一筆畫出頭,上三角口不閉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