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林小姐,像你這樣會裝神弄鬼的人可不多了。人手的問題,也不需要你擔心。死一個人后面還會送來一個人補上,死兩個人就會有兩個人補上?!痹S絲毫不為她所動,大概在這些殺手的眼中,林悅不過是小坂裕生手下的一個神棍而已。 她還真的希望自己是個神棍,那么就能把這些人通通沉到水底去。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小船開始往回劃去,在湖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每一道漣漪蕩開,她都能清楚地看到水草向著兩邊分開,但是湖底依舊看不見。 潘就坐在她的前面,她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你問的是哪個什么?”潘回頭問她,這么近的距離,她能清楚看清楚他的眼睛是血紅色的,像是最冷硬的凍地雞血石。 “為什么不等一等?你們都等了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這幾天吧?再說了,萬一事情失敗了,小坂先生苦心經(jīng)營的這一切都會打了水漂。” “林悅,今晚就是最后的期限?!迸说脑捳Z很冷:“你要責怪,你怪那幾個泄露了消息的叛徒好了。我們殺再多的人,現(xiàn)在也不能保證安全。而且,田中君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鄱陽湖,什么時候中國的水警封鎖了這里,那就徹底完了!” 她立即明白了:“警察過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最遲明天晚上他們就會排查到這一片水域?!?/br> 說完,潘不再理會她,沈悅發(fā)了一會兒呆。小船就行駛到了大船的身邊。他們回到了大船上,潘打算把整條船都開過去。而她站在船頭,看到他們那邊的氣氛很熱烈:潘從船艙拎出一箱子的青島啤酒,然后拿出一把軍刀對準瓶蓋,把蓋子一一撬開了。膚色各異的人們喝下了啤酒,臉上掛著笑容,好像在提前慶祝勝利。 “愿天神保佑我們此次旗開得勝!” “約翰,你這不是廢話嗎?我看該改成:愿天神祝我們尋找到金山銀山!” 他們真熱鬧啊……沈悅想,狼群最快樂的時光不是享用食物的時候,而是在饑腸轆轆時分發(fā)現(xiàn)了一大群羊的時候。不過,這次的“食物”是……她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東西。不由得雙手環(huán)抱住自己,想到了爺爺告訴她的故事—— 公元1364年4月1日,陳漢皇帝陳友諒親率60萬人馬乘艨艟巨艦圍攻洪都(南昌),而他的對手——朱元璋親率20萬軍隊前來解圍。陳友諒cao轉(zhuǎn)船頭迎戰(zhàn)朱元璋,兩軍相遇于鄱陽湖上的康郎山,一場震撼古今的鏖戰(zhàn)展開了。 傳說,兩軍兵力懸殊。陳友諒兵多艦巨,他指揮的五千艘艨艟巨大無比,船樓分上中下三層,中間置走馬棚,船樓上下的人說話互相聽不見,每層船樓有無數(shù)房艙,如同大廳。船身鐵皮包裹,紅漆涂飾,遠遠看去,猶如一片紅色的城廓。 而朱元璋只有一些舢板小船,按理說怎么都不會是陳友諒的對手。但是朱元璋登高瞭望,卻望見陳友諒的戰(zhàn)艦首尾銜接,像是一連串的紙葫蘆。于是,他采用了火攻,趁著狂風大作之時,用熊熊烈火將陳友諒的軍隊燒毀在鄱陽湖上…… 最后爺爺說:“所以,鄱陽湖老爺廟水域那一塊兒邪門啊……湖底下不知道多少死人,早就成了一個萬人冢,如果運氣不好……” “布魯克林,你這個膽小鬼。怎么縮在船角上?”一個陌生的外國男人經(jīng)過她的身邊,打算了她的思緒,她看到了另一個卷發(fā)的白人男子。 “哦,我mama說中國是個妖魔鬼怪盛行的地方,女巫和大祭司時時刻刻盯住我們的一舉一動。” “不可能,中國人很軟弱無力。就像她一樣。”白人男子指了指她。 而那個叫做“布魯克林”的人走了過來,沈悅下意識往后退步,但是小伙子卻蹲了下來,并且望著她的眼睛。她感覺到他沒有惡意,于是停下了腳步。這個布魯克林動了動嘴唇,忽然問道:“你知道湖底下有什么嗎?” 她反問道:“湖底下除了寶藏還能有什么?” “但是我的感覺很不好……不瞞你說,我在伊利諾伊州干過兩年的僧侶。我看的出來,這里的環(huán)境很不好……我是說,有點奇怪?!?/br> 當然奇怪,但是她認為還是不點明的好:“我也不知道,我是第一次來這里?!?/br> “可你是個中國人,他們說你是個女巫?!?/br> “你見過身陷囫圇,什么事都阻止不了的女巫嗎?” 她好笑道,于是這個布魯克林垂頭喪氣地走了。另外一個人還教訓布魯克林:“我就說,她是個傻瓜,白癡。光顧著糊弄小坂先生了,其實什么都不懂。你等著瞧吧,這個女人后天的時候肯定要被潘推下水去喂魚了?!?/br> 她繼續(xù)看自己的風景,不再理會這些被小坂裕生逼著趕下水的水手們。 水流是個很實誠的孩子,大船不用揚帆,就被帶到了沉船的地點。她看到許從屋子里折騰出來了一套機器設(shè)備,又在兩個船員的指導下把機器放了下去。不一會兒,機器就撈了上來。帶回來了一張水底的聲吶地圖,上面模模糊糊的一片嶙峋,什么也看不清楚。許和潘對望了一眼,然后潘說道:“再換一個地方看看。” 于是他們換了一個地方,聲吶設(shè)備下水。這回看清楚了——水底下有巨大的輪廓。 “船的龍骨!”一名水手立即認了出來:“是老式的戰(zhàn)船。” “很好,現(xiàn)在看你們的了?!迸藢ι砗蟮膬蓚€水手說道,其中一個人就是剛才和她說話的布魯克林。兩個小伙子點了點頭,然后穿上了人工鯊魚皮,戴上了潛水鏡,背上了氧氣罐,再下到了小小船里,繼而跳入了湖水當中。 她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起來,但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湖底下還是平靜一片。平靜到讓她以為七十年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錯覺,其實這一塊水域其實是安全無害的。沒有沉船,沒有湖底下的沙漏,沒有武則天的棺槨和一團殺人的黑霧。 她不由得走到潘的身邊:“他們的氧氣罐支撐多久?” “一個小時,如果節(jié)省一點一個半小時?!?/br> 她繼續(xù)問道:“萬一他們出不來了,你會怎么辦?” “不怎么辦,上帝讓我們在這里,就給我們安排好了各自的命運?!彼淅湔f道。 她開始為自己打算:“老實說,我對未來沒把握,但是我相信你有把握。萬一待會兒出了事,我們一起沉到了湖底……別怪我沒提醒你……你一個人出不來的,除非我也活著……潘,我看你不像個能坦然面對死亡的人,我也是?!?/br> “什么意思?”他的目光收了回來。 她繼續(xù)忽悠:“你帶著的那個紫檀盒子里面裝著死人的東西,是不是?” 潘吃了一驚,他已經(jīng)很少喜形于色,尤其是在她的面前:“林悅,你看到了什么?!” “盒子里有很大的怨氣。但是這一股怨氣不侵害你,甚至在你身邊還有所收斂……我猜是你親人的東西是不是?想不想知道他們怎么死的?” “林悅,你少給我胡說八道……” 話音剛落,湖面上忽然傳來一陣聲響。潘又轉(zhuǎn)過了身子,這時候兩個濕漉漉的潛水員冒出水面,那個布魯克林手中還舉著一樣東西。許喊了一聲,綁住兩個人的繩子就開始往回拽。然后布魯克林跳上了船板:“我們找到了!” 沈悅看到他手中抓著一件青花瓷碗,上面還爬滿了水草。 潘把瓷碗放進了清水中洗干凈,又把她喊了過來:“看一看,這上面花了什么鬼東西。” 她只看了一眼:“一條鯉魚,一個人?!?/br> “為什么這個人站在鯉魚背上?旁邊還有許多人望著他?”潘問道。 她只能應付道:“中國的漢朝有個故事,一個叫做琴高的人修煉成了神仙。得道之際就乘坐鯉魚而去。數(shù)萬弟子為他送行?!?/br> 潘諷刺道:“中國人還真是愛裝神弄鬼。” 她嗤之以鼻。只見潘繼續(xù)拍了拍兩個潛水員的肩膀,讓他們再下去,然后又走了過來。坐在了她的面前:“林悅,今晚你的詭計可不會得逞?!?/br> “我沒有什么詭計。”她冷笑道:“你敢不敢把紫檀盒子里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一看?嗯?” “看樣子你對別人的私事很感興趣。” 她不以為然:“我只對古董感興趣,盒子里的東西不錯??磳殮獾哪觐^,起碼也是清代的?!?/br> 潘沉默了一會兒,玉觀音于他而言,不過是父母的遺物而已。不過父母死亡的時候,他沒有在場,所以對于“怨氣”這種事情還是感興趣的,于是潘走進了船艙里,不一會兒一塊和田白玉觀音出現(xiàn)在了沈悅的面前。 她伸出手去接,但是潘沒有給她:“這個玉雕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她不是女人?!?/br> “你以為我是瞎子嗎?” “他叫觀音,是佛教的神。觀音初從印度傳入中國時為男身,后被中國人改造為女身。按照佛教觀點:佛無所謂男身還是女身,由男變女,或者由女變男,都是因人而異?!彼龜傞_了手掌:“如果不相信我,那你拿回去好了。” 于是潘就把玉觀音給了她。大概只是短短的幾秒,她就感觸到了其中的怨氣。然后,無聲地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怨氣不算久遠,不過幾十年的時光而已。 眼前呈現(xiàn)出一個印度風格的房子。窗臺邊上,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說道:“小坂先生,您不必為雇傭兵的兵源擔憂,這年頭,活不下去賣孩子的人家多了去了?!?/br> “但是我要的不是連小雞都不敢殺的廢物!也不是要只知道酒色的飯桶!我要天生的殺手,以后會絕對忠誠地對待我!” 氣急敗壞的人是小坂裕生,他的臉是鐵青色的。 “小坂先生,您放心,我們已經(jīng)為您物色到一個好孩子……他絕對符合您的要求?!?/br> 畫面一轉(zhuǎn),灰沉沉的燈光下,小坂裕生在幾個印尼官僚的陪同下走下了監(jiān)獄。然后,隔著柵欄,他一眼相中了那個白化人孩子。孩子的眼睛中充滿著仇恨和狂野,但是又被一股虔誠的驕傲所牽制著。官員告訴他:這個孩子出生貴族。 “他的父母還在審判,他們家族出的錢很多,要換人的安全?!?/br> “我出更多的錢?!毙≯嘣I湫Φ?。 ……黑暗與光明交織了一片,眼前的景象漸漸消失。她睜開了眼睛,望見了浩淼的水霧。潘坐在她的身邊:“你看到了什么?” 她決定賣關(guān)子:“看到了你和你的父母被關(guān)在一所監(jiān)獄里面,是東南亞的監(jiān)獄,里面有許多黃種人。但有個印度人說,你的父母輩抓去審判了……” 潘忽然站了起來,逼視她的眼睛:“然后發(fā)生了什么?!” “然后,我只有確定了自己的安全,才能告訴你接下來的故事。”她冷笑道:“很有趣呢。” “你清楚的,你的命在我手上……” 但是她并不為之所動,只把頭別了過去。潘剛剛想要發(fā)火,忽然間船頭又sao動了起來,于是潘罵了一句就走了,她看到那兩個潛水員又撈上來了不少東西:有玉佛手,玉蟾蜍,青瓷虎子,葡萄海獸鏡,以及長戟,火銃等殘品…… 每一次古董出水,都引來這一群強盜的歡呼。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打算進船艙里睡覺。于是關(guān)上了艙門,把被子放了下來。 也許是有心,也許是無意,她往昨天看到“血跡”的地方瞄上了一眼,這一下就徹底愣住了——只見地上平白無故出現(xiàn)了一攤水漬……可剛才她分明管好了門窗,沒有任何人進來過呀!而且,水里還殘留著一束鮮綠的苔蘚。 她蹲下身子,抹了一點苔蘚的痕跡。感覺皮膚上有種刺刺的,yingying的觸覺。于是揉了揉指尖,揉出一點兒深綠色的……銅銹。 忽然間,像是被電擊中了心臟。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這時候,她聽到甲板上有人在尖叫。 “哦,上帝,那是什么東西?!” “哦,天吶,他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人?!他們是死是活?!” 頭頂上傳來陣陣顫動,她不禁仰頭往去,望見一個人的腦袋,已經(jīng)腐爛成了骨架,縮在銹跡斑斑的盔甲當中,透過天窗往里面看進來。分明是一具骷髏,但是兩個黑洞洞的眼洞淡定自若地看著里面,像是還有靈魂在cao縱。 一瞬間,沈悅腦袋里一片空白,腳步卻不由得退到了門邊上。背抵著門板,耳邊聽到外面的嚷嚷聲越來越大,伴隨著痛苦的嚎叫和撲通撲通的落水聲。這時候,她終于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居然會遇到了爺爺口中最倒霉的情形—— “萬一啊,運氣不好遇上了陰兵借道,那就麻煩嘍。這些陳友諒的士兵沉在湖底,他們以為自己還沒死,他們以為還要繼續(xù)戰(zhàn)斗……” ☆、第093章 水鬼 中國自古以來不乏陰兵借道的故事,例如北京故宮每逢五點關(guān)門大吉。因為傳聞入夜以后,故宮中就有前朝枉死的軍隊出沒。 而爺爺跟她說過:陰兵借道,只可遠觀,不可近視。遠觀他們是儀容整齊的軍隊,但是近視他們只是一具具白骨。若是擋住了陰兵的道,那就會災難降臨…… 眼下,這副骷髏隔著一道鐵柵欄與她對視著,沈悅一動不動。目光卻情不自禁落在垂下來的一束水草上面,莖葉處掛著銅銹色,末端已經(jīng)干枯發(fā)黃。她能聞到這水草散發(fā)出一股河底淤泥的土腥味,仿佛還摻雜著鮮血的濃烈。 但是她明白面前的骷髏死亡已久。 七十年前,她遇見過他們,然后,今日今夜重逢了。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還沒反應過來,身后的木門忽然開了,接著一只手把她拉了出去。甫一轉(zhuǎn)身,她的目光掃過甲板,一下子從心臟冷到了手指——甲板上聳動著一具具白骨,他們的站姿像是個活人,還穿著老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盔甲懸掛在胸前,都呈現(xiàn)出骯臟的黑紅色。 這些白骨舉著殘破的兵器在戰(zhàn)斗,冷冷的晚風中,一面殘破的旗幟獵獵飛揚。腐朽的刀具,斷掉的長戟起起伏伏,向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大活人攻擊。但是白骨本身悄無聲息的,只有滴滴答答的水聲隨著白骨的動作響起,一切景象都詭異的猶如同科幻電影,但這里只有人類的怒吼,哀鳴,對方卻安靜的猶如湖底的磐石。 她看到那個叫做布魯克林的白人小伙子已經(jīng)死了,一根長矛貫穿了他的胸膛。但是在他的腳邊,一句骷髏碎了,白骨一根根掉落在地,都敗壞成黑炭一般的顏色??諝庵卸际呛子倌嗟奈兜?,又腥又臭。甲板上已經(jīng)無處落腳,舷窗上掛著綠油油的水草和滑膩膩的浮藻。 潘一手拉過她,他還責罵她:“該死的!林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說完一聲槍響,一具水淋淋的白骨撲倒在腳下,“噹!”地一聲,馬刀落地。那白森森的手指佝僂成一個詭異的弧度。順著手指指的方向,還有更多的白骨森然。 “我不知道……”她想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是慘白的:“快上岸……快走……”但是剛說完,她就看到了甲板上躺著幾個水手的尸體,其中還有船長和大副的。他們麻木的臉已經(jīng)沒有任何聲息,呆呆地凝滯著白骨游上來的方向。 她也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看到的是湖面上黑壓壓,白森森的一片,不用打開天眼她也能感覺到整個湖面都是怨氣林立……眼風掃過整條船,只見所有的方向都被白骨陰兵包圍了……除了靠近右邊的船舷處,還有些微的空隙。 不難猜到這一小塊地方是剛才她灑下舍利子灰塵的地方。如果非要說現(xiàn)在還有什么“退路”的話,只有那里了……打定了主意,她收回了目光,卻感覺背后一涼,回頭一看,她看到了一張慘白的臉——眼珠子已經(jīng)垮塌,露出枯黃的眼白。這張臉上沒有一絲屬于人類的表情,只有僵硬呆滯的腐朽五官,一根瘦削尖細的手指,劃過了她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