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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jié)

    第十六章 白雪、紅顏

    令敵來就,我蓄力待之,不往赴敵,恐人勞也。

    ——《武經(jīng)總要》

    雷炮臨死前去了哪里?

    王哈兒仔細回想昨天見到雷炮時的情形,那時雷炮正在歡喜自己升補了禁軍,連他爹那些錢的事都忘了。說話的口氣盛得吹大風一般,哪里能看到半點將死的影兒?

    王哈兒想不出什么來,便先去找見雷炮的幾個朋友,挨個打問了一轉,那幾個人都說那天沒見過雷炮。王哈兒仔細留意,那幾個人都不像在說謊。他又回到東水門外的軍巡鋪,偷空溜進去,在后頭廚房里找見了雷炮那個廂兵伙伴付九,付九正掄著把斧頭劈一塊木頭。

    “你怎么做起木匠活兒了?”

    “王承局?”付九忙停住手、直起身,擦著汗說,“廚房里石炭燒完了,去炭鋪買,炭鋪又斷了貨。眼看要煮夜飯了,那幾個軍爺片刻都晚不得,我去河灣那頭拾了些爛木頭,今天將就著燒火。”

    “哦,雷炮死了,你知道了吧?”

    “嗯,活活唬死我了,好生生一個人這么就歿了。昨天還剛升補了禁軍呢?!?/br>
    “昨晚他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

    “不清楚,他在正屋桌上吃了飯,那幾個軍爺去城里逛,他進來和我說話,才說了兩句,忽然想起什么,急沖沖就出去了?!?/br>
    “你們說了什么?”

    “嗯……”付九朝門外望了望,見那幾個禁軍都不在,這才繼續(xù)放心說起來,“他讓我上rou菜時,偷偷給自己留一點,可我哪兒敢啊。我還跟他吐苦水,說我自己人才沒有,嘴又笨,若能有欒老拐那張嘴,也好過些。他沒聽完,轉身就走了。果真是鬼攆著他,火急投胎去了。”

    “欒老拐?”

    “嗯,你別瞧欒老拐又老又跛,憑著那張缺牙的嘴,卻到處都能唆些油湯油水——”

    “嗯,那老拐子一張老嘴是會抹油。我還有些事,先走了?!?/br>
    王哈兒心頭一亮,轉身離開了軍巡鋪。才走到路口,就看見黃三和吳七從虹橋那頭走了過來。

    “如何?”

    “牙縫里頭尋余糧,總算剔出些rou絲來?!秉S三有些得意。

    “哦?少油嘴,快說!”

    “解庫的伙計阿五和曹廚子果然有些掛搭?!?/br>
    “什么掛搭?”

    “每回他去溫家茶食店買吃食,都要鉆到后頭廚房,跟曹廚子說話?!?/br>
    “這是我查出來的?!眳瞧呙Σ遄臁?/br>
    “哦?你是從哪里打問到的?”

    “曹廚子自己說的?!?/br>
    “你個呆漢,當面去問曹廚子了?”

    “嗯。黃三去別處查了,讓我在溫家茶食店打問。我進去要了碗面,面都吃完了,卻不知道該怎么打問,正在犯愁,幾個客人進來了,店主和那個侍女都去招呼,我就趁機溜到后頭廚房,直接找見曹廚子,跟他問的——”

    “你怎么問的?”

    “我說你認不認得香染街解庫的伙計阿五?”

    “他怎么說?”

    “他說認得,還抱怨說那個阿五嘴最饞,每回去他家店里買吃食,都要鉆到廚房,纏著他說話,見到什么rou,都要趁機往嘴里塞兩口?!?/br>
    “還有呢?”

    “沒有了?!?/br>
    “你這么問,他沒覺著怪?”

    “他問我為啥問阿五?”

    “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就是想問問。”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來了?!?/br>
    “你個愣子!”王哈兒又氣又笑,踢了吳七一腳,隨后瞪向黃三,“你個黃油嘴,把活兒甩給吳七,自己快活去了?”

    “冤枉!我跑了十幾里地去打問,腿都快扭筋了,您瞧我頭巾上這些汗水。”

    “我管你扭不扭筋,問出什么了嗎?”

    “那當然。一件極隱秘的勾連都被我給挖出來了。曹廚子有個姑媽,住在城南廂紙草巷,她家隔壁有個老婦人姓何,是個穩(wěn)婆。解庫伙計阿五出生時,就是那婦人接的生。您說巧不巧?”

    “哦?”王哈兒心里一動。

    蔣沖敲著木魚,一直念著假經(jīng)。

    靈堂內,楚家上上下下有十幾口人。蔣沖橫下了心,就算被察覺,最多吃一頓打,無非被趕走。就像當年在家鄉(xiāng)時,和堂兄一起耍鬧,到處捉弄人。于是他放膽混念著,念了好一陣子,似乎沒有一個人察覺。他放了心,暗暗偷笑著,繼續(xù)裝模作樣。

    念了一個多時辰,身邊那個四五歲大的孩童哭起來,說膝蓋痛,跪不住了。楚滄的孀妻馮氏先柔聲勸慰著,但孩童畢竟是孩童,哪里能忍住痛?馮氏有些惱,哭著責罵起來:“你個不孝兒,才為你爹跪了這一會兒,便受不得了?”雖然是罵,聲音卻極輕柔溫婉,聽得蔣沖滿心受用,巴不得馮氏多罵幾句。他這心里一打岔,嘴里不由得走了腔,他慌忙收住神,繼續(xù)念起他的假經(jīng)。

    旁邊那個眼睛細長的婢女走到馮氏身邊,輕聲說:“夫人,兩個小哥兒已經(jīng)跪了一個多時辰,這么點年紀,已經(jīng)算是大孝了,該讓他們歇歇了?!?/br>
    馮氏沒有應聲,那個婢女轉頭吩咐旁邊一個仆婦:“秦嫂,你帶兩個哥兒到后邊吃些東西去?!?/br>
    那個秦嫂答應一聲,扶起兩個孩童,輕步牽走了。

    蔣沖這時已經(jīng)念得口舌發(fā)麻,雙腿盤曲了這么久,更是僵痛。心里好不羨慕,卻一刻不敢停,繼續(xù)敲打著木魚,胡亂念著,聲音越來越含混。

    天已經(jīng)黑了。

    韓世忠雖然饞酒,但有公事在身,梁興也被心事贅著,兩人便沒有盡興喝,到六分醉時,便歇了杯。兩人一起進了城,韓世忠要去內城,兩人便在路口道別。

    “梁兄弟,你那事,能收手,還是收手吧?!表n世忠鄭重勸道。

    “大哥為何這么說?”

    “這事能和梅船扯上干連,自然極不尋常。既然死者不是蔣凈,他們又沒能陷害成你,這麻煩少一樁是一樁。”

    “不是我不愿意收手,是他們不容我收手,眼下我連自己住處都不能回。另外,左軍巡使顧震大哥把這事托付給了我,我已經(jīng)答應了。”

    “那你諸事當心。我還要在京城盤桓幾天,有什么麻煩一定去尋我。”

    “好?!?/br>
    梁興拜別了韓世忠,又趕往城南施有良家。一路上他始終留意,仍然沒有人跟蹤。長街夜風,吹得酒勁沖起,他不禁有些焦躁。要拼要殺,他都不怕,但始終這么影影綽綽、不明不白,連也不成,斷也不成,最是熬煎人。

    到了施有良家,他抬手敲門,半天沒人應,透過門縫朝里張望,院里黑漆漆,沒有一點燈光。正在驚疑,隔壁門開了,走出一個老者,是施家的老鄰居。

    “梁教頭啊,你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走了?!?/br>
    “哦?哪里去了?”

    “施主簿被差遣到西京洛陽任職,今天一早就雇了輛車,接了妻兒,去西京了。粗笨家伙都沒帶,全留給房主了?!?/br>
    “是施大哥自己回來搬的?”

    “沒有,他忙公事,只雇了輛車,派了兩個力夫過來搬的。”

    梁興聽了,心里一沉。謝過那老者,轉身離開。若真是職務遷轉,哪里會這么急?施有良自然是得知甄輝已經(jīng)送了性命,為保命,舉家逃走了。梁興不由得一陣慨嘆,自己在京城雖然相識不少,但摯友只有這幾個。先是楚瀾遇害,接著施有良和甄輝背叛,短短三天,這兩人又一死一逃,這究竟是怎么了?

    酒力催動悵悶,念及義兄楚瀾,他顧不得夜晚街頭空寂,粗聲詠唱起昨天所填的那闋《憶王孫》,悲意涌起,眼中竟?jié)L出熱淚來。幸而夜晚無人看見,他也無須遮掩,邁著微有些踉蹌的醉步,一路放聲唱著。

    出城行了一里多地,穿過熙鬧的南郊夜市,拐到一條小街,街口是一座燈火熒煌的彩樓——劍舞坊。這是一座為軍營開設的妓館,樓上樓下人影穿梭,笑聲、歌聲、器樂聲混作一片。

    梁興這時酒意已經(jīng)散去,他在路邊略停了停,左右環(huán)顧,確信沒有人跟蹤后,才繞到后街的小門,輕輕敲門。片刻,一個中年仆婦開了門。

    “一聽這敲門聲,就知道是梁教頭。許久沒來了呢。”

    “竇嫂,那間偏房還空著嗎?”

    “紫玉姑娘一直讓留著呢?!?/br>
    “多謝!”

    “戚mama在前頭,紫玉姑娘還在樓上陪客。”

    “不須驚動她們,我只是借宿一晚?!?/br>
    “那您自己先進去,我去給您提壺熱水?!?/br>
    梁興走進樓邊一個小月門,里頭是片小小庭院,鑿了片水池,搭了座小亭,一灣流水,幾株梅杏,靠北有一溜房舍,是妓館mama及幾個主管的宿房。院里這時空寂無人,月光照得地面清亮。

    梁興沿著窄廊走到最里頭一間房門前,輕輕一推,門沒鎖。他進去先伸手在門邊柜子上摸到蠟燭和火石、火鐮,打著火,點亮了蠟燭。那蠟燭還是他最后來那晚燃剩的半截。他端起銅燭臺,照著一看,屋里陳設全都照舊,仍然整潔精雅。他心里不由得一陣感念。

    過去兩年,他常來這里。那時這劍舞坊的頭牌名叫鄧紅玉,是汴京“念奴十二嬌”中的“劍奴”。蕭逸水那首《念奴嬌》中的“劍影凝紅玉”說的便是她。鄧紅玉酷愛武藝,一把劍舞得碧水流云一般。她聽說了梁興名頭后,親自到營門口等候拜見梁興,要拜他為師。梁興見鄧紅玉不但姿容美艷,而且性情真率、話語爽利,當時便心神俱醉,連假意推辭兩句都忘了。

    劍舞坊的戚mama特地在這小院里給梁興留了這間宿房,任由梁興歇止出入。梁興便傾心教鄧紅玉武藝,授受之際,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生出情愫。

    然而,鄧紅玉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嬌”,又是營妓,不同于坊間行團,兩千貫都未必能替她脫得了妓籍。梁興只是一名禁軍教頭,一個月除去兩石五斗月糧,只有一貫奉錢,幾輩子也攢不出兩千貫。他自小只醉心于武藝,從來沒想過賺錢的營生,生平

    第一回為錢犯愁。

    鄧紅玉看出他的心事,悄悄跟他說:“不怕,錢我攢的有,只要你有心?!绷号d卻有些不自在,堂堂男兒,怎么好使女人家的錢?他正在躊躇,鄧紅玉卻染了病癥,診出來是女兒癆,不到半年,牝鹿一般健矯的身子便只剩一把瘦骨,去年春天,竟懨懨而亡。

    過了這一年,梁興心中傷悲才漸漸平復,此刻再回到這間屋子,又勾起舊痛。他呆坐燈前,春寒泛起,后背一陣陣發(fā)冷。想起初識時,第一次來這里,那天正下著雪,兩人在院中梅樹邊試劍。一套劍舞罷,鄧紅玉原本白膩的面龐泛起一片潮紅,襯著身后的梅紅,明艷至極……念及此,梁興心底悲意涌起,無以宣泄,不由得沉聲吟了一闋《步花間》:

    當時白雪憶紅顏,梅在小橋邊。纖纖素手呵暖,笑語慰春寒。

    燭心短,淚痕長,又一年。雪消云散,梅落人單,怕見月圓。

    他正滿懷凄愴、低聲吟詠著,門忽然被推開,一個清亮如銀的聲音傳了進來:“梁哥哥竟然會填詞?我怎么從不知道?”

    一聽聲音就是鄧紅玉的meimei鄧紫玉。梁興忙收住情緒,扭頭望過去。鄧紫玉裊裊嬈嬈走了進來,烏油油墮馬髻,銀閃閃鑲玉冠,斜插一枝銀步搖,綴著一串紫水晶。纏枝紋鑲邊的茜色錦褙子,碎瓣紋淺紫軟羅衫裙。如同一枝風中輕搖的紫藤花。她的面容和jiejie紅玉有幾分像,但紅玉眉目清朗,紫玉則俏麗媚人。

    鄧紫玉掩上門,并不走近,斜倚在門邊,似笑非笑盯著梁興:“梁哥哥這么長情,竟還記得我家的門呢?!?/br>
    “一直說要來看望你和戚mama,只是……”

    “是呢,正月十七那天,你在對面樓上,隔著街,一定是巴巴望著這邊想我們呢?這么寬一條街,得帶多少干糧、累壞幾匹馬,才能跨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