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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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掄大棒槌,能把你養(yǎng)成精細鬼?好了,撂了一堆活兒,不跟你攪湯水了。對了,那個楊午把帽兒落在這里了,你若見著他,讓他來取?!?/br> “哪個楊午?” “就是那個楊九欠。清明那天,他帶了幾個廂兵在這岸邊清理河道,天熱進來討水喝,把帽兒落在凳子上了?!?/br> “哦。” “那天他們還從河里撈出來只鐵箱子呢?!?/br> “哦?里面有啥?” “那會兒汴河上鬧神仙,我忙著去瞧,沒留意。等回來時,他們已經(jīng)走了,怕是得了一筆橫財,若不然,那楊九欠能連帽兒都忘了?” 清明過后,游大奇再沒見到那只船,更沒見到船上那個女子。 每天他又得和翟秀兒一起尋“燈盞”,沒有工夫去尋,心里始終墜墜念著。過了兩天,他和翟秀兒又來到虹橋一帶,正在尋“燈盞”,翟秀兒忽然說:“這兩天咱們收成不好,已經(jīng)挨了團頭幾頓罵。你已經(jīng)跟了我三個月,也學(xué)得差不多了,今天咱們兩個分頭行事,我替你物色一個好‘燈盞’,你自己去割些‘燈焰’回來——那邊過來那個就好,你別瞧他武赳赳的樣兒,其實內(nèi)里極膽小。上回我一個人斷住他,才唬了兩句,他就忙不迭掏了五兩銀子給我。你跟著他,到?jīng)]人處,只管橫著膽上去討錢?!?/br> 游大奇轉(zhuǎn)頭一看,是個青壯男子,穿了件白絹衫子,生得十分矯健,豹子一般,只是面色凝重。他不禁有些疑心,但看翟秀兒說得認真,不好推辭,便跟了上去。那男子步子極快,沿著汴河一直往東行去,游大奇快步跟了一段,看那男子背影雄武,忽然醒悟,忙停住了腳,翟秀兒這是在戲耍自己。清明那天,他們兩個合伙謀劫了虹橋上那個后生,得了一只褡褳,誰想里面竟是一袋沙子。翟秀兒口上雖然沒說,神色間卻疑心是他偷換了里面的財物,因此才使計來害他。幸而自己沒敢貿(mào)然行事,只一路遠遠跟著。不過,現(xiàn)在若立即轉(zhuǎn)回去,翟秀兒會更加惱恨,于是他便坐到河岸邊一棵柳樹下歇息。 歇了好一陣,忽然聽到路上有人說話,回頭一瞧,竟是剛才跟的那個雄武男子,再一看跟他說話的人,更吃了一驚,是船上那個女子的船工丈夫。他忙隱在樹后偷聽兩人對話,那個雄武男子竟是“斗絕”梁興,游大奇來京城三個多月,“斗絕”的名號早已聽過不止一回,只是從沒見過。翟秀兒實在太狠,竟讓自己去劫“斗絕”梁興的財,他心里一陣后怕。再聽那個船工,自稱姓盛,是杭州人。游大奇聽他說話,的確是杭州一帶口音,那女子果然應(yīng)該是杭州見過的那個。他心里又一陣慶幸。 兩人沒說幾句話,梁興先快步走了,那個姓盛的船工則慢慢走在后頭。游大奇看他行了一段,才起身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溫家茶食店那里,姓盛的停住腳,站到岸邊大柳樹下。游大奇忙快步走到溫家茶食店的墻角,偷偷覷看。姓盛的望著河面,似乎在自言自語,游大奇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隱約聽到“穩(wěn)住了”三個字。離他兩三步遠的岸邊站著個人,五十來歲胖胖的男子,原本在那里獨自看河景,這時忽然低低“嗯”了一聲。 游大奇一愣,兩人這是在對話?他忙向那胖男子望去,似曾見過,想了一陣,才認出來——清明那天中午,他坐在這柳樹下歇息,這個胖男子也站在這里,廂廳的那個書吏顏圓走過來,還跟他寒暄了一陣,這人似乎姓袁。不過今天這胖男子神色間有些郁郁不快。 游大奇正在納悶,那個姓盛的船工忽然舉步下到岸邊,跳上泊在一旁的一只客船,正是清明那天對岸那只。那船隨即啟航,往下游駛?cè)ァP帐⒌呐R進艙之前,扭頭朝那胖男子望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示意什么。游大奇忙走到岸邊,朝船艙里尋望,卻沒見那個女子,連姓盛的都沒看見。只看到幾個劃船的船工和那天船篷上的中年婦人,那婦人在船尾彎腰收拾東西,沒瞧見游大奇。 游大奇一直望著那只船,直到它轉(zhuǎn)過河灣再看不見時,這才回過頭,那個姓袁的胖男子卻已不見。他忙向四處搜尋,都沒找見,便快步往虹橋那頭找去,才走了幾步,旁邊猛地跳出個人,嚇了他一跳。一瞧,是翟秀兒,翟秀兒滿眼賊喜,上下打量著他,笑嘻嘻地問:“這么快就回來了?割到‘燈焰’沒?” “還割‘燈焰’,我的rou險些被那人割了?!庇未笃婷ξ嬷蟊郯颍b作吃痛,“吃了你耍弄,那人身手好不了得,我才攔住他,就被他扭住胳膊,一頓好打。這會兒渾身上下到處都仍痛得要不得?!?/br> “哪個耍弄你了,那天我怎么就輕易得了手?”翟秀兒也裝作意外,眼里卻閃著喜色。 “我怎么敢跟你比?” 游大奇只得滿嘴繼續(xù)應(yīng)付著,眼睛卻一直在找尋那姓袁的胖男子。虹橋口上人群上下往來,到處不見那人身影。 第九章 劫路、斷首 凡物,未有不以先動而受制于人也。 ——《武經(jīng)總要》 離開了州橋夜市,街上頓時清靜下來。 蔣沖忙放慢了腳步,躲到街邊暗影里,悄悄跟著那個驢臉軍漢。驢臉軍漢沿著御街一路向南,出了內(nèi)城城門,又向南走了五六里地,到了一座大橋。那軍漢并沒過橋,而是走到橋頭旁邊,沿著斜坡走下了河岸。蔣沖忙跟過去,扒著橋欄偷偷往下望,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只聽見橋底下有說笑聲,都是男子粗悍聲音,恐怕至少有十來個??磥磉@里是那個驢臉軍漢棲身的地方,另一個應(yīng)該也在這里。兩人躲在這種地方,一定是逃軍。 蔣沖怕被發(fā)覺,不敢逗留,輕步離開了那里,往城外趕去。到了爛柯寺,幸而寺門沒閂,他輕輕推門進去,見佛堂里還亮著燈燭,小和尚弈心跟著烏鷺禪師在打坐誦經(jīng)。他悄悄回到宿房,脫了衣裳,躺到自己的鋪位,心里盤算著,那兩個賊軍漢的宿處總算是找見了,不過他們有一大伙人,自己萬萬對付不了,一定得格外小心。清明那天,那個驢臉軍漢跟我說的頭一句話是“我知道你堂兄在哪里”,堂兄的事,我只向譚家茶肆和隔壁的葉家食店兩家店主打問過,一定是這兩人中的一個透露給了那個驢臉軍漢。只是沒法斷定究竟是哪個,也不能再去驚動,眼下先跟著那個驢臉軍漢,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線頭。 第二天一早,他起來跟小和尚弈心說了兩句話,便匆匆離開爛柯寺,快步趕進城,來到昨夜那座橋邊,橋頭木柱上鐫著三個字,他都認得,是“龍津橋”。他不敢湊近,在橋邊小食攤上買了兩塊麥糕,邊吃邊走到遠處岸邊,朝橋下偷望。橋板下靠岸兩邊各有一片木頭搭的臺子,有不少人,有的躺著,有的在河邊洗臉,有的在走動說話。過了半晌,那些人三三兩兩陸續(xù)離開木臺,上到岸邊,各自往四處去了。蔣沖瞪大了眼,一直盯著,那些人走了大半后,他一眼瞅見那個驢臉漢子也走了出來,身邊還跟著個壯漢,他仔細辨認,正是清明劫自己的另一個軍漢。他忙藏到樹后,小心窺望。 兩個軍漢也在橋頭那個小食攤上買了幾塊麥糕,一起吃著,過了橋,朝南邊走去。蔣沖遠遠跟著。沿御街一直走到南邊的城門,兩人出了城,便停住了腳,靠著護城河橋欄歇息。蔣沖躲在城門里面,不時探出頭窺一眼。兩人始終守在橋欄邊,一直望看著進城的人。直到快中午了,一個農(nóng)人模樣的人牽著頭驢子要進城,驢子上馱著兩只袋子。那兩個軍漢迎了上去,攔住那個農(nóng)人,不知說了些什么,那農(nóng)人猶豫了一陣,牽著驢子掉轉(zhuǎn)頭,跟著兩人沿河岸往左邊行去。蔣沖忙出了城門,下到河岸邊,躲在樹叢里,一路遠遠跟著。那三人走到清靜無人的地方停住了腳。蔣沖頓時明白,兩個軍漢又在行劫。果然,兩個軍漢從腰間抽出短刀,逼住那個農(nóng)人,那個農(nóng)人頓時愣住。蔣沖心里騰起一團火,看來兩個軍漢是專吃這劫奪飯的。清明那天自己一個人逼退了他們兩個,現(xiàn)在多了一個農(nóng)人幫手,更不需懼怕。他見腳邊有一根粗枯木,伸手抄起來,急步穿出樹叢,朝三人飛奔過去,嘴里大叫:“兩個賊漢,還認得爺爺不?” 兩個軍漢嚇了一跳,一起回頭望了過來。蔣沖奔到近前,握緊枯木瞪著兩人。那個農(nóng)人見蔣沖過來,頓時松了口氣。兩個軍漢認出了蔣沖,那個驢臉漢驚道:“是你?” “正是爺爺,那天讓你們逃了,今天好生吃爺爺一頓棒子?!?/br> “球囊貨,裝成個禿子來耍棒槌,今天不教你身上吃兩個窟窿,爺爺我就不算好漢!”旁邊那個壯軍漢嚷起來,說著挺刀逼向蔣沖。 “好好好!你愛窟窿,爺爺我這幾天正好肚皮發(fā)脹,屙不出屎來,你就好好替爺爺我嘬嘬糞門!” 蔣沖揮起枯木棒就朝那壯漢砸去,那壯漢側(cè)身躲過,舉刀反擊。那個驢臉漢也從旁邊挺刀夾攻。蔣沖毫不畏懼,揮舞枯木棒和兩人對斗起來。那個農(nóng)人牽著驢子,躲到一旁,驚望了片刻,竟驅(qū)著驢子飛快逃走了。蔣沖看到,心里罵了一句,這一分神,險些被驢臉漢一刀刺中。他忙收住神,怨不得這農(nóng)人懦弱,是自己逞好漢沖出來救他,而且堂兄的事得從這兩個軍漢嘴里掏實情,眼下只有拼命打敗兩人。于是他拿出十分氣力,把枯木棒舞得呼呼響,那兩個軍漢手中刀短,近不得身,被逼得左右亂避。蔣沖瞅準一個空子,一棒狠狠擊向那個驢臉漢頭頂,驢臉漢忙要閃避,頭雖躲過,肩膀卻被重重擊中。然而,枯木棒已經(jīng)朽蝕,“咔嚓”一聲,竟從中間折斷,蔣沖手中只剩二尺多長的一截。兩個軍漢臉上頓時露出喜色,一起挺刀刺來,蔣沖頓時處于下風(fēng),只能拼力抵擋。左右支吾了一陣,肩膀被壯軍漢劃出一道深口,劇痛之下,力氣更弱了三分。他不敢再纏斗,躲開驢臉漢的一刀,把手里半截枯木狠命甩向壯軍漢,撿到一點空暇,忙轉(zhuǎn)身飛逃。兩個軍漢隨后追了過來。蔣沖知道一旦被追上,自己性命怕就沒了,于是沒命飛奔,把兩人甩開一截。一直奔到護城橋附近,往來行人漸漸多了起來,他才回頭望了一眼,那兩個軍漢也怕人,放慢了腳步?jīng)]再來追,只狠狠瞪著他。蔣沖不敢大意,忙快步過橋,跑進城門,穿進旁邊一條巷子,七拐八拐,確信那兩個軍漢再追不到時,才扶著巷口一棵大槐樹,大口喘息。 他心里一陣陣惱悔:自己扮和尚也暴露了,這汴京是不能再留了。 竇猴兒沒了主意。 那個紫癍臉的女子是來紅繡院給梁紅玉送藥的,這套曲兒平直一個調(diào),沒啥可唱了。自己沒趟清楚這攤渾水,就先給鄧紫玉夸下許多浪波,這回去可怎么交代?再想到鄧紫玉還許了三兩銀子,他更是急得險些咬破嘴皮。 天黑了下來,他坐在紅繡院后街街口的一個小食攤,要了兩個胡餅、一碗鹽豉湯,邊吃邊琢磨,那餅和湯全吃盡了,什么滋味卻全不知道。抹著嘴起身離開時,被攤主叫住,才想起沒給錢。他忙數(shù)了十三文錢丟到桌上,又走到紅繡院后門,躲在街這邊樹影黑處,望著那后門想主意。鄧紫玉要逮的是梁紅玉的短處,但凡是人,誰沒個短?只要肯花工夫,總能揪出一兩條來。 不過,他隨即想到娘的勸阻,自己只看過梁紅玉一眼,當(dāng)時梁紅玉才進紅繡院幾天,頭次出來見客。竇猴兒好奇,過去偷瞧,正巧使女端著菜進到客房,門開了半扇,梁紅玉坐在下手墩子上,身穿艷紅綾羅,微垂著頭。竇猴兒雖只瞧了一眼,且只看到側(cè)影,但那側(cè)影秀盈盈、嬌媚媚的,極動人心。自己和她沒冤沒仇的,這么做,的確有些不善。鄧紫玉若逮到了梁紅玉短處,下手也一定不會軟。 他正在猶豫,紅繡院的后門開了,走出一個人來。暗影中只能隱約分辨出是個年輕女子,手里似乎提著一個長卷。竇猴兒沒敢動彈,望著那女子走到街口,路過那個小食攤時,映著燈籠光,他才看清那女子身形,似乎正是那個紫癍臉,她手里抓著一個布卷,有三尺長,里面裹著什么長硬物事。竇猴兒有些好奇,那是什么東西?要用布裹著?正在納悶,卻一眼瞅見食攤上一個中年男食客,也扭頭望了一眼那女子,神色微有些不對。竇猴兒剛才喝湯吃餅時,那男子就坐在他身旁,當(dāng)時并沒在意。 那女子轉(zhuǎn)過街角向北行去,隨即不見。那男子放下筷子,從袋里摸出一把銅錢丟到小桌上,隨即抓起桌邊的一個包袱,起身快步離開了食攤。桌上那錢數(shù)遠遠超過面錢,攤主都驚了一下。竇猴兒發(fā)覺其中有怪,頓時忘了心里猶豫,趕忙跟了上去。他轉(zhuǎn)過街角,見那男子緩步跟著前面的紫癍臉女子,中間隔著十來步。竇猴兒不由得偷笑起來,你跟她,我跟你,咱們琴追簫、鼓追琴,演一套陽關(guān)三疊鬧春宵。 出了這片街市,路上頓時少了行人,月光映著路面,把人影照得清清楚楚。四周也立即靜了下來,前面那男子放慢放輕了腳步,竇猴兒也忙躲在路邊樹影里小心跟著,幸好一直都沒被發(fā)覺。跟了一小段路,那女子忽然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立在路中間,她身上穿的白布衫被月亮照得雪白。竇猴兒和那男子都慌忙停住了腳。 “出來吧,一個男人家,這么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算什么?”那女子陡然出聲,聲音清亮爽利,透著一股英氣。 那男子遲疑了片刻,從樹影下走出來,走到女子面前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腳:“也好,咱們月亮底下不說暗話。說,你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什么人?” “你莫搗泥拌灰裝糊涂,我從不對女子動粗,莫逼我破戒?!?/br> “呵呵,你是倪光,對不對?” “哼。” “我也正要問你尋一個人。咱們也不須分男論女,你先告訴我我要尋的人。只要你說了,我也決不食言。” “你要尋什么人?” “你家匪頭。” “你個臭婆娘!我懶得跟你歪纏,快說!那人藏在哪里?若不然,把你那張丑面皮錘成爛柿子?!?/br> “呵呵,看來咱們兩個都是鐵佛寺的鐘,不敲不開口。你想破戒,我來開葷?!迸诱f著從布卷里抽出一樣?xùn)|西,寒光雪亮,竟是一把劍。 “你既不領(lǐng)情,就休怪我沒情面?!蹦凶右矎陌だ锍槌鲆话牙渖氖值?。 竇猴兒躲在暗影里,早已驚呆,一動不敢動。雖然隔得還遠,連氣都不敢出,生怕被兩人聽見。那女子揮動長劍,在月光下挽了一個銀花,隨即刺向男子,男子揮刀一格,“當(dāng)”的一聲,兩人隨即換招,劍閃刀劃,對打起來。竇猴兒不懂武藝,只在勾欄瓦肆里看過藝人弄槍棒、耍刀劍,只見兩人身影連連跳躍往還,眼前寒光亂閃,耳中不時傳來刀劍相擊的叮叮之音。他心頭不住驚跳,這兩人功夫遠比那些勾欄藝人強狠。 兩人斗了一陣,只聽見那男子悶哼一聲,猛地倒在了地上。女子用長劍逼住他脖頸,厲聲問:“說,你家匪頭在哪里?” “你既然知道我們是誰,要殺便殺,何必多話?” “也好,你不說,你家匪頭也自會來找我。我就送你上路,去陪你那姓牟的兄弟。” 女子說著揮劍一砍,月光下一團黑物滾離那男子身軀,女子竟砍下了他的頭! 竇猴兒驚得險些叫出聲,褲管里一陣濕熱,竟溺下尿來。 丁豆娘重又到虹橋口賣她的豆團。 二月底那天,剩余的眾婦人在云夫人家大聚時,莊夫人忽然昏厥過去。丁豆娘忙急步搶過去扶住莊夫人,云夫人驚慌起身:“快把她扶到里間床上。”丁豆娘和其他幾個婦人一起把莊夫人扶到后邊一間臥房,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忙亂了半晌,莊夫人才醒轉(zhuǎn)過來。但氣息微弱、神志昏昏,自然是這一個多月太焦憂疲憊,身子再撐不住。云夫人忙叫一個男仆去喚大夫,又拉開錦被,給莊夫人蓋好,讓一個使女在床邊看著。大家這才輕步回到前面,重新坐下,卻都默默無語。 半晌,云夫人才輕聲道:“眼下暫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大家就先回去。若誰有了新主意,就來跟我說一聲。還有,五天一小聚就先停了,大聚也改成半個月一聚,大家看如何?” 眾人都點了點頭,再沒有話可說,便一起起身告辭,各自黯然回家。 丁豆娘仍和杜氏、明慧娘一路,回去途中,仍沒有言語。到了御街,杜氏要往北,臨分手時,她輕聲說:“我丈夫也不許我再尋了,說我若再這么執(zhí)意,就休了我。成親幾年,他從沒這么兇過?!闭f著,眼中便泛出淚來。 丁豆娘忙拉住她的手勸慰:“那就先歇兩天,這一向大家都累了。往后還長久,都把身體保住,才有力氣繼續(xù)尋。想到好主意,咱們再一起商議?!?/br> 杜氏點了點頭,抹淚告別。丁豆娘和明慧娘一起出城,到了汴河邊,明慧娘停住腳:“丁嫂,我得去那邊尋丈夫的船。這一陣子,你不住勸解別人,你自己也要保重?!?/br> 丁豆娘點了點頭,卻說不出話。明慧娘嘴角微動,卻再說不出什么,只露了一絲澀笑,便轉(zhuǎn)身走了。丁豆娘望著她走下岸邊,沿著水灣輕步走遠,忽然覺著自己從沒這么孤單過,身子又空又乏,像是掛在半空里的枯葉卷兒一般。 她慢慢回到魚兒巷,走到自家門前,院門關(guān)著,卻沒上鎖,伸手一推,門沒閂。這一向,她從沒在天黑前回過家,走進院子一看,空蕩蕩、冷清清,已經(jīng)許久沒有清掃,到處都灰撲撲的,滿眼荒氣。她心底一酸,卻已經(jīng)沒了淚水,只能輕輕關(guān)上院門,慢慢走到堂屋廊檐下,扶著門框坐倒在門邊的小凳上,呆望著院子,不知道這么活著還有什么可盼。 待了許久,旁邊的柴房里傳來響動,接著聽到人聲,像是嘆氣,又像是嗚咽,干裂苦竹管里透過的風(fēng)聲一般,是丈夫的聲音。她慢慢起身,走了過去,柴房門半掩著,里面散出一陣酒臭。她朝里望去,丈夫縮坐在墻角,倚靠在一只舊木箱邊,垂著頭,腳邊倒著一只白瓷酒瓶。丈夫的手不住拍打著木箱,箱蓋板子豁開了一道縫,上面露出一角黑紗。那箱子里放著丈夫父母的遺物。她丈夫事事謹細,家里任何舊物都舍不得丟棄,哪怕爛鞋破襪,也都一樣樣打疊收揀好。這箱遺物一直擱在那墻角,從沒打開過。丈夫恐怕是想兒想到極處,又不跟人訴說,只能向死去的爹娘哀告。 見丈夫這副模樣,丁豆娘不知道是憐,還是厭,呆呆盯了半晌,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輕嘆了口氣,又回身走到門邊坐下。呆坐了半晌,柴房門吱呀一聲,她丈夫走了出來,頭發(fā)散亂,衣衫臟污,雙眼死沉沉的,像是瘦鬼一般。丈夫看了她一眼,目光一顫,隨即垂了下去,徑直走到院門邊,撥開門閂,開門出去了。丁豆娘忙追到門邊大聲問:“你去哪兒?”丈夫卻像沒聽見,垂著頭、木木然望巷外走去。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卻不知道怎么才好,呆望了一陣,關(guān)上門扇,疲然回到堂屋。丈夫一走,這屋中越發(fā)寒寂,冰窖一樣。她再受不得,便走進臥房,躺倒在床上,蒙著被子昏昏睡去。 這一覺直睡了七八個時辰,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窗紙已經(jīng)大亮。她扭頭一看,丈夫沒在身邊。她頭疼得厲害,爬起身,各房里找了一圈,都不見丈夫。又是一夜未歸,她心里騰起一陣怨氣,卻不知道是在怨丈夫,還是怨自己,或者怨這命。在院子中間呆呆站了半晌,才長嘆了一口氣。望著空落落的房屋,想到兒子,不由得又罵起自己,這么死眉死眼、有氣沒力的算什么?兒子還沒找回來,你做娘的哪能這副模樣?這尋兒的路恐怕還長,你得抖擻起精神,留足錢財和氣力。 于是,她不再多想,去廚房生著火,燒起水,洗凈臉,梳好頭,揉了一盆豆面,捏了兩籠豆團。蒸好后,自己先吃了兩個。隨后用擔(dān)子挑著,來到虹橋口自己的攤子前。攤子的棚架還在,但一個多月沒做買賣,已經(jīng)布滿了灰塵。鄰攤賣胡餅的劉十郎見到她,滿眼驚異,卻不敢說什么。她也只微點了點頭,從擔(dān)子里取出一張舊帕,去河里蘸濕了,把攤子擦洗干凈,這才把豆團一個個齊整擺放好,坐在攤子后面等生意。路過認得她的人,見到她都有些吃驚,不過都沒說什么,只紛紛過來掏錢買豆團。不到一個時辰,兩籠豆團就都賣盡了。丁豆娘知道這些人是來慰藉她,心里一陣陣的暖,卻說不出謝來。 從那天開始,她上午賣豆團,下去就到處去尋兒子,雖然仍沒找見一絲蹤影,心里也仍時時抽痛,但既不怕,也不怨,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管能不能找見兒子,我都要一直找下去。 她丈夫則不是醉酒昏睡,便游魂一般到處游蕩。在家時,一陣陣發(fā)出些怪聲響,又像哭,又像嘶,已經(jīng)全然不成個人樣兒。丁豆娘沒有氣力牽顧他,能做的,不過是給他吃,不讓他餓死。 就這么過了半個月,有天上午,她正在攤子邊做生意,相國寺后街茶肆的杜氏忽然找了過來,一見她便說:“丁嫂,你知不知道?那個莊夫人和董嫂都死了!” 第十章 吊孝、雙亡 勝兵先勝,而后求戰(zhàn);敗兵先戰(zhàn),而后求勝。 ——《武經(jīng)總要》 梁興踏著月色,沿汴河北岸,獨自往東行去。 他從龍標(biāo)班旗頭石守威口中得知,義兄楚瀾的兄長楚滄竟也猝死。不到三個月,這兄弟兩人相繼亡故,真的只是命數(shù)湊巧?梁興不信。他知道自己這時不該出頭露面、暴露行蹤,但這噩耗太過令人震驚,之前一連串兇事恐怕都與此相關(guān),或許能從中找出些線頭。因此,必須得親自去一趟。 月光明亮、四野寂靜,只聽得到河水奔流聲和他自己的腳步聲。這時若有人在后面跟蹤,輕易便能察覺,因此他毫無疑慮。只是這事又添了一條人命,心里便又多了一分沉重。好在他生了一股拗勁兒,越重,便越愿意承擔(dān)。雖然他隱隱覺得,在這場事件中,自己應(yīng)該只是一粒小棋,并沒有多緊要。但他胸中卻生出一股義不容辭的擔(dān)當(dāng)來。既然把我牽涉了進來,這事便是我的事。 他抬頭望月,月如冰輪,清輝照遍寰宇。相比這無邊夜色,人只如一點微芥,一陣小風(fēng),便能吹散。不過,他卻絲毫不覺自卑。大與小,原不在身軀,而在人心。天地再大,也需借人眼見其廣,憑人心知其大。念及此,一股詩情涌起,他不由得吟出一闋《破陣子》: 大雁千山過盡,男兒萬里獨行。寸草猶懷冰雪志,錚骨何慚銅鐵聲?單刀赴遠征。 滄海片帆能渡,紅塵一笑皆輕。洗卻青天憐朗月,蕩起春風(fēng)借水聽。只身向險峰。 他甩開大步,一路吟誦著,踏月暢行,多日郁積的悶氣一掃而光。行到雙楊倉時,一眼看到那木柵欄圍著的木臺空場,在月色下越發(fā)顯得荒敗死寂。他心里觸動,不由得放慢腳步。這軍糧倉原是楚家的養(yǎng)馬場,臨時借給軍中儲糧。二月初,這倉里的十萬石軍糧一夜之間離奇消失,這和楚家兄弟相繼暴亡難道也有關(guān)聯(lián)?不過,十萬石軍糧一夜消失,太過詭異,絕非人力可為,因此京城里到處紛傳是鬼搬糧。就算真和楚家兄弟有關(guān),也太難查問,何況這是軍國大事,官府早已嚴查過,并沒查出任何著落。眼下還是先從楚家兄弟的暴亡查起吧。于是他又大步向東,很快便到了楚家宅院。 原先,梁興來這宅院,總是心頭暖熱,然而此刻院門緊閉、寂靜無聲,沒了主人,宅院在月光下顯得異常凄涼。 梁興上前抓起門環(huán),輕輕扣了扣。里面沒有應(yīng)答,他又加了些力,半晌,門縫里透出些光亮,一個蒼老的聲音問是誰,是看院的老何。梁興報上了姓名。一陣遲緩腳步聲后,老何才打開了半扇門,他端著盞銅油燈,燈焰在微風(fēng)里搖動,映得他一張老臉悲疑不定。梁興見他果然頭勒孝布、身披麻布,雖然已經(jīng)知道,真的看到,心里仍然一慟:“老何,我來拜祭楚大哥?!?/br> 老何略略打量了梁興兩眼,見他雙手空著,微有些疑慮,但隨即微一躬身:“梁教頭請進?!?/br> 老何關(guān)好門,擎著燈盞在前引路,兩人來到前堂。堂上掛著孝幔,正中間供桌上擺著楚滄靈位,點著香燭,供著花果。屋中沒有人,極冷清寒寂。老何將油燈擱到旁邊桌上,取過一炷香點燃,雙手恭遞給梁興。梁興接過,走到靈位前,他和楚滄說過幾回話,并沒有深交。但楚滄是義兄楚瀾的兄長,且待人溫雅和善,梁興心中也把他當(dāng)作了親長兄。他跪倒在地,心中悲意涌起,躬身拜了三拜,默禱了幾句,這才起身,將香恭敬插好在香爐中。 “老何,能否請嫂夫人出來,容我拜見叩安。另外,我還有些事情要請問嫂夫人?!?/br> “梁教頭稍候。”老何轉(zhuǎn)身出去,站在臺階上左右尋看,院里卻沒一個人,“唉,這家全沒了章法,全都撒懶偷閑去了——鄧嫂!”一個中年仆婦應(yīng)了一聲,走了過來?!澳闳ズ笤簜鱾€信,說梁教頭來拜祭大官人,要拜見大娘子?!?/br> 那仆婦樣貌十分恭順,答應(yīng)了一聲,眼中卻有些猶疑,望著老何略頓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望后頭去了。梁興走到臺階邊,和老何一起等候。 “老何,楚大哥是為何亡故的?” “唉……”老何重重嘆了口氣,“二官人遭那蔣賊人謀害后,大官人病了一場,好容易才緩過來,卻也整天悶著,一頓只咽幾口飯。那天天氣好,大娘子在后院花亭里置辦了些果蔬酒菜,請大官人吃酒解悶。誰知大官人喝得多了些,腳步不穩(wěn)便,地上青苔又有些滑,去解手時,一步?jīng)]踩穩(wěn),栽倒在地上,腦頂撞到旁邊石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