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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節(jié)

    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武經總要》

    二月初七清晨,天才微微亮,汴河東河灣白霧蒙蒙,一片寂靜。

    沿岸柳樹還沒發(fā)芽,枝條細垂,如絲絲發(fā)縷。北岸柳樹中間有兩棵高大楊樹,晨霧遮掩,看不到頂上樹梢,只露出灰白樹身,像是兩根高大門柱一般。兩樹中間的水邊搭著一座短小棧橋,通往岸上的一座木架柵欄門,里頭是一座軍糧倉,名叫雙楊倉。倉里整齊排列著百座兩尺多高的木臺架,上面堆著糧食,罩著油布。

    柵欄門關著,那些糧臺中央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用石頭圍了一個圈,中間是一攤柴火堆,柴火大都已經燃盡,只有兩三根還有些余火,冒著幾縷輕煙。二十一個禁軍圍在柴火堆四周,東橫西倒,都正睡著。

    其中一個三十出頭,瘦長臉,唇上、下巴稀疏一點短須。他叫程得助,是步軍司武嚴營的軍頭。他原先在東水門里的廣濟倉看守軍糧,這雙楊倉是為備戰(zhàn)方臘,臨時建成。他被臨時抽調到這里,和另一個叫崔申的軍頭各領二十個兵卒,輪流值守。

    遠處一聲雞鳴叫醒了他,他驚了一下,自責起來。再一瞧,身邊那些軍卒竟也全都睡著了。他越發(fā)有些惱,想罵,想想又忍住了。他爬起身,朝周圍那些糧垛望去,油布都罩得好好的,布面上凝著厚霜,布腳掛著冰溜。

    他覺著頭微有些痛,怕是著了風寒,用力拍了兩下,又舒展了腿腳。在糧倉各處轉了一圈,一切都如常。他這才回到火堆邊,這時已是換值時間。他挨個叫醒了那些軍卒。那些士卒都打著哈欠、揉著眼,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懶洋洋跟著他穿過糧臺,走到木柵門邊的那幾間房舍。

    程得助走到頭一間,輕手敲門,低聲喚道:“崔軍頭?!?/br>
    半晌,崔申才披著軍襖來開了門:“這就天亮了?”

    “抱歉吵醒了你。我得回家去瞧瞧,等一會兒運糧的就要來了?!?/br>
    “我知道,你趕緊去。”

    程得助點點頭,轉身走到柵欄門邊,一個軍卒已經幫他打開了門,另一個將馬給他牽了來:“軍頭,需要我們跑腿出力的,您盡管吩咐?!?/br>
    程得助見他說得誠懇,心里感念,認真點了點頭,接過韁繩,牽馬出了門,隨即翻身上馬,往城里家中趕去。到了針眼巷家中,他下馬敲門,開門的是他娘。進門一瞧,妻子董氏并不在。

    他娘在一旁恨恨罵起來:“自從孩子不見了,那娼婦天天打著尋兒子的旗號,在外面游蕩,再見不著影兒,不知又去會什么漢子去了!”

    他聽了,心里一陣氣悶,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頭疼得更兇了些。他娘仍在那里怨罵,他聽不得,便走進自己臥房,見床鋪上被子都沒疊,胡亂掀開堆在那里。許多天來,都是這樣。他悶嘆了口氣,躺倒在床上,隨手扯過被子蓋到身上。被子里有妻子的氣味,原先這氣味是一股清香,這時卻變得有些厭人。他一惱,又將被子掀到了一邊,心里又惱又悶,不覺昏昏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陣猛烈敲門聲驚醒。

    “誰?。空l???”他娘連聲驚問著,開了門。

    “程得助在哪里?”一個男子傲狠狠的聲音。

    “你們找他做啥?”

    “他在哪里?”

    程得助忙翻身下床,忍著頭疼走了出去。外面站著三個人,前頭那個穿著綠錦公服,是個低品官員。后頭兩個則是衙吏衣著。

    “你是程得助?”

    “是?!?/br>
    “雙楊倉軍糧被盜竊一空,一粒不剩。軍頭司下令拘押你,這是拘捕公文!”

    清明那天上午,一隊綱船停到汴河元豐倉跟前。

    每只船上有十個禁卒、二十多個船工,船工們忙著收帆放桅桿,那些禁卒卻像是終于從牢里放出來了一般,早已收拾好背囊,船一靠岸,等不及搭踏板,就已紛紛跳上了岸,笑著嚷著,四散走開,各自尋親訪友去了。

    唯有頭船上一個小軍官,在艙里仔細收拾文書,等眾禁卒都走完后,才上了岸。這人叫洪山,是步軍司廣武營的一名押綱小使臣。今年三十一歲,中等身材,生得健健實實的,一張黢黑的臉,好友們都喚他“洪黑”。東南戰(zhàn)事急,他剛押運了一綱軍糧去淮南,往返近一個月。

    元豐倉是軍糧倉,他走進木架大門,門內兩側各有一排房舍。他是慣熟了的,走到左邊頭一間官吏辦事的房間,雖然是假日,里面卻仍有值日官吏,彼此都相熟。他拜問寒暄過后,納了回執(zhí),簽了簿錄,又將十只綱船交割完畢,這才離開元豐倉,匆匆往城里趕去。

    剛走上虹橋,一眼瞧見一個醉漢扒在橋欄上,衣裳滿是塵土油垢,頭歪腳斜的,背影有些眼熟。再一細瞧,竟是老友韋植。

    他吃了一驚,隨即心里一陣惻然。韋植原先是何等謹慎自持的人?衣裳從來都干干凈凈的,莫說污漬,連皺褶子都難見到。至于酒,在營里當值時,韋植不但滴酒不沾,連水都不敢多喝,怕解手多了,出什么疏漏。除非年節(jié)休假,他們幾個老友相聚時,才少飲幾盅。相識多年,從來沒見他過量。

    韋植自然是丟了兒子后,才變成這模樣。失子之痛,洪山自己最知道。便是把這世間所有,都堆到面前,也填不滿兒女不見后,心底被挖開的那個無底黑窟窿。

    他剛嘆了口氣,卻看見韋植掙著身子,要攀上橋欄,他忙趕過去一把抱住韋植,把他扯了下來:“韋大哥,你這是做什么?”

    “你放開,讓我去!”韋植嘴里含混叫嚷著。

    洪山力氣大,并不理他,強拽著將他拖下虹橋,送到了他妻子丁豆娘那里。丁豆娘正在那里破著嗓子罵人,洪山見了,心里又一陣傷憐。才一個月不見,丁豆娘也像是變了個人。她本是個爽快人,臉上時時都帶著笑,有時雖也罵人,卻極少像現在這般暴急。洪山不知該說什么,自己心里又有事,便把韋植交付給丁豆娘,隨即往城里趕去。

    他是趕往舊曹門外針眼巷,去見董氏。

    他們將近一個月沒見面,董氏的兒子也被食兒魔擄走。丁豆娘那么剛強的婦人,都遭不住這痛。董氏瘦瘦弱弱的,不知現在成什么樣兒了?他心里無比記掛,嫌步行慢,到了香染街,去梁家鞍馬店租一匹馬。騎上馬,飛奔進城。

    到了針眼巷,他在巷口那間小茶肆門前下了馬,拴到旁邊木樁上。整了整衣襟,拍了拍灰,才走了進去。茶棚里照舊冷清清的,只有一個老者坐在最靠外的那張舊桌邊,望著街頭默默啜茶。并不見董氏。

    洪山走到里間,探頭望去,董氏不在里頭。屋子仍舊昏暗暗的,只有左邊墻上那扇比人臉大不了多少的小窗洞透進些光亮。一張歪塌的小竹床、一架蒙滿油垢的舊木柜、一張擺滿茶盞茶瓶的小木桌、一座小泥爐、一只大木桶,已經將小屋擠得只有轉身的余地。洪山掃了一眼,心頭一熱。在他心里,這世上華屋廣廈高樓無數,卻沒有哪間能及得上這幾尺小暗屋。

    他深嘆了一聲,剛轉身出去,卻見一個瘦小的老嫗抓著把青菜,一歪一歪,顛顫著走了進來,是這茶肆的主人劉婆。她平日總咂吧著尖嘴兒,極有興頭,今天瞧著臉上皺紋似乎全都垮了下來。沒等洪山開口,她已幾步顛過來叫道:“你咋才回來呦?十七娘沒啦!”

    “啥?”洪山愣住,十七娘是董氏的乳名。

    “十七娘昨天出去,一晚沒回家。晌午來了個公人,說新橋那邊一家人戶里出了兇案,死了兩個婦人,叫她婆婆去認尸。她婆婆剛剛才回來,說其中一個婦人正是十七娘。哎喲,她家今年是觸了啥邪魔祟物?從正月間就連著遭災遭難。十七娘這一走,連我都被閃了腰一般,這心里蟲咬火燒,躁躁燎燎的,你看,去買蘿卜,卻撈了把青菜回來……”

    洪山聽了,早就驚得渾身寒透,半晌才回過神:“那兇案是新橋哪里?什么人家?”

    “說是三槐巷姓郭的……”

    洪山忙奔出去,到木樁上解韁繩時,手抖個不住,半天才算解開。他飛身上馬,用力拍打,催馬向城南飛奔去。路上接連險些撞到路人,他卻慢不下來,不住高聲喝著道。這一路吼叫著,心里的急痛狂悲才泄去一些。

    到了三槐巷口,一眼看到巷里一家院子門前圍著不少人,他想恐怕就是出兇案的那家,心里頓時怕懼起來,望著那里,慢慢下了馬,遲疑了半晌,才牽著馬慢慢走過去,手又抖了起來。

    他和董氏頭一次見面是四年前,和董氏的丈夫程得助相識則已有十多年。程得助原先是個屠子,有回被頭牛踢傷,險些送了命,落下恐癥,再不敢屠牛。又不會別的營生,他身骨健壯,就投募了禁軍。洪山恰巧和他同年投軍,二人又分在同一營,多年情分,已經親如手足。

    四年前,程得助新升了軍頭,每月俸錢增了三百文,糧也加了五升。他一向掛念四川家鄉(xiāng)的父母妻子衣食艱難,但營中房舍太窄擠,一直無法接來同住。俸錢長了,他立即賃了針眼巷的那三間矮房,將家人接到京城。

    程得助新安了家,又??滟澴约浩拮优氲靡皇趾貌穗?,便邀洪山去家中開葷。到了程得助家中,洪山見房屋雖然窄陋,只有幾樣破舊家什,但清掃布置得整整潔潔、妥妥當當。

    洪山拜見過程得助的父母,剛坐下,董氏便從后邊小廚房里迎了出來,那天恰好也是清明,董氏穿了件新白絹衫子、藍布裙,身子纖巧,眉眼秀媚,滿臉漾著春風。洪山忙站了起來,董氏屈膝道了個萬福:“大哥萬安。大哥快快請坐!我丈夫常說在京中這些年,多得大哥處處看顧照應,才沒落了孤單。我們在家鄉(xiāng)時,就常常感念大哥恩情呢,今天總算能當面道一聲謝。這個家窄門窄戶的,樣樣都不周備。還請大哥莫要嫌笑?!?/br>
    “哪里?”洪山沒想到程得助為人木訥,娶個妻子言語卻如此靈快,他也不是能言之人,頓時有些局促,應答不來。但聽她一聲一聲“大哥”,連姓都免了,真如自家親人一般,心里又一陣暖。

    “大哥稍坐,我馬上倒茶?!倍陷p燕一般旋回廚房,迅即又旋了出來,手里端著個木托盤,上面是一只白瓷茶瓶,四只白瓷茶盞。她擱下木托盤,用一方干凈布帕包住瓷瓶,端起來先斟了一盞湯色金亮的熱茶,隨后放下瓷瓶,雙手端著茶盞,恭敬地遞到洪山面前:“大哥先嘗嘗這茶,這是清早起來煎的,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茶和香料,不知道合不合大哥口味?”

    “多謝弟妹!”洪山忙又站起身,接過茶盞。

    “大哥萬莫客氣,從今往后,這里便是你的家?!倍闲从纸o公婆和丈夫斟好茶,“大哥先吃茶說話,酒菜這就上來?!?/br>
    董氏說著又輕燕一般旋回廚房,洪山心里一陣陣驚嘆,卻不好表露,忙端起茶盞,嘗了一口,滋味極醇香。他忙滿口贊嘆,和程得助的父母寒暄起來,心卻不由自主飄往廚房,耳中不時傳來切菜當當、油烹嗞嗞、鍋碗叮叮的聲響,聽著輕捷靈快,極有節(jié)律。

    沒過幾時,董氏便端著菜出來了,一碟碟,一碗碗,片刻間便擺滿了方桌,一色川菜,青碧紅白黃、煎炒燉燒炸,滿桌鮮亮、香氣四溢。原本窄陋的矮屋頓時變得富盛喜暖。

    鄧紫玉獨自走到一條荒野小徑上,迷了方向。

    她正在急躁,一個女子忽然執(zhí)劍攔在前面。那女子臉上一大片紫癍,相貌極丑惡。鄧紫玉忽然想起竇猴兒說的,紫癍臉女子劍法極高,能隨意殺人割頭。她心里雖有些怕,臉上卻絲毫不露,一把掣出自己的短劍,不等紫癍臉女子出手,便先疾刺過去。紫癍臉女子揮劍格住,一雙丑眼瞪住鄧紫玉,目光極寒極利。鄧紫玉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手一顫,短劍幾乎掉落。紫癍臉女子揮劍向她脖頸斜砍過來,她忙舉劍擋住。紫癍臉女子手腕輕輕一翻,又向她右邊脖頸削來。鄧紫玉沒想到她運劍如此迅疾,忙側身躲閃,脖頸上卻已被劍尖劃出一道淺口,血珠飛濺到她淺紫衣襟上。她頓時慌了起來,卻不愿逃,怒叱一聲,驅走慌懼,舞劍反攻過去。

    然而,紫癍臉女子的劍術遠高過她,不論她如何盡力進擊,紫癍臉女子均能輕巧化解,轉而向她反擊,而且劍劍不離她的脖頸。鄧紫玉先還能躲閃避讓,奮力抵擋了一陣后,體力漸漸不支。紫癍臉女子攻勢卻越來越緊急,她連揮幾劍,一招比一招狠戾,鄧紫玉避過前幾劍,卻終于擋不住最后一劍,脖頸又被劃傷,傷口有半寸深,血頓時噴了出來。劇痛之下,腳底被亂草一絆,她摔倒在地上。紫癍臉女子臉上露出一絲獰厲之笑,揮起劍就朝她脖頸砍來。

    鄧紫玉的劍卻已經跌落在不遠處,再躲閃不過。她心一橫,要死便死,但不能讓你殺我,得我自己殺,她伸出脖頸,睜著眼,迎向了那劍。眼看著那劍砍向自己脖頸,忽然,“?!钡囊宦?,紫癍臉女子的劍飛向了半空。

    她扭臉一看,梁興竟出現在眼前,手握一柄手刀,怒瞪著紫癍臉女子,紫癍臉女子丑臉上露出慌懼,遲疑了片刻,轉身就逃。

    “梁哥哥,殺了她!”鄧紫玉叫起來。

    “算了,今天權且饒她一次。你的傷勢如何?”梁興臉上竟帶著些笑。

    “你笑什么笑?你和我jiejie在一處時,兩個人一起笑我。我jiejie去了,你仍笑我。我生來是讓你們取笑的?”鄧紫玉頓時怒起來。

    “你莫動怒,傷口血流得更多了。”梁興仍笑著,從衣襟上割下一塊布要替她包扎。

    她一把打開梁興的手:“你還在笑?你要笑我一輩子嗎?什么時候你能正正經經、認認真真看我一眼?”

    鄧紫玉心底忽然涌起無限委屈,再忍不住,猛然哭了起來。直哭得驚醒過來,才發(fā)覺是一場夢。她忙坐起身,擦掉滿臉淚水,心里仍隱隱抽痛,又驚又恍,怔在那里,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這樣一個夢。紫癍臉女子倒也罷了,為何自己要對梁興說那種話?自己心底里竟藏著這樣一樁莫名其妙的委屈。

    回想起來,梁興的確愛朝自己笑,但笑不好嗎?難道要哭才好?

    她細細琢磨梁興的笑,尋思了許久,忽然明白:那笑容是一個兄長看著嬌頑小妹的笑。

    一瞬間,她心底似乎有一處塌了下去,隨即一陣灰冷,身子忽然乏倦之極,像是一張雪白的紙,還沒寫一個字,便被燒成了灰。

    她忙停住心思,不愿再想。伸腳趿上鞋子,慢慢走到妝臺前,望向那面大銅鏡中的自己,發(fā)髻蓬亂,一臉倦容,原本最引以為傲的一雙杏眼,這時卻像兩口枯井一般。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笑容也像落掉在地上、被風揉皺了的花瓣一般。

    她心里默想:有什么呢?以前這樣活,以后為何就不能照舊這樣活?

    正想著,門忽然被推開,兩個人奔了進來。一個是她的貼身使女,另一個是后院看門的竇嫂。那個使女狠命拽著竇嫂,不讓她進來。

    竇嫂一眼瞧見鄧紫玉,忙掙脫那使女的手,奔到近前,哭著問:“紫玉姑娘,你到底給我侄兒說了什么?”

    “竇猴兒?”鄧紫玉一愣。

    “這幾天,我侄兒始終奇奇怪怪的,還說你交了他一樣差事,能得許多錢?!?/br>
    “沒什么,只是讓他去打聽一件事。昨晚,他的確打聽到一些,我給了他些錢。他怎么了?”

    “他死了!”

    “死了?”

    “昨晚半夜,我哥哥拿刀殺了他,又殺了我嫂子,最后又用刀扎進自己胸口,也自殺了。”竇嫂哭起來。

    “哦?”鄧紫玉心里一驚,卻不愿流露,“那是他自己家里的事,和我交代他的事無關。”

    “真的無關?”

    “我騙你做什么?”鄧紫玉不耐煩起來,“我便是有天大的本事,能讓一個當爹的殺自己兒子、老婆?”

    游大奇心里念著明慧娘,獨自慢慢進了城,走到龍津橋時,天色已經昏黑。

    他沿著橋邊斜坡走到橋底的“安樂窩”,底下更加暗,而且靜悄悄的,沒什么聲響。往天這時,那些軍漢大都已經回來,挨個給團頭匡虎上繳利物,大家數錢的數錢,算賬的算賬,更爭著夸獎各自白天的功業(yè)收成。團頭匡虎則斜靠在最中間那張厚氈毯上,吃著酒,或夸幾句,或罵幾聲。

    游大奇見今天這么安靜,覺著有些不對。他走到橋板下,睜大眼仔細瞅了瞅,才看清里頭人不少,不過全都圍坐在團頭匡虎的左右前后。聽到腳步聲,所有人都扭頭望著他。游大奇被望得有些不自在,笑了笑,小心走了過去,彎下腰先向坐在中央的匡虎問候了一聲:“團頭?!?/br>
    往常,匡虎見到他,都會點點頭,朝他招招手,讓他過去服侍。心里快活時,還要笑著招呼一聲:“奇兒,過來!坐到大哥身邊歇歇。”然而今天匡虎卻不應聲,只瞪著那雙虎眼,冷盯著游大奇。

    游大奇越發(fā)覺得不對,扭頭一看,卻見翟秀兒偎在匡虎身邊,瞅著他直笑。游大奇頓時明白,自己中了翟秀兒的jian計。他煽動自己去追明慧娘,回頭卻向匡虎告密。

    游大奇忙望向匡虎,匡虎仍瞪著他,目光更加冷暗,隨后輕輕揮了揮搭在翟秀兒肩上的手。游大奇頓覺危險,忙轉身要逃。然而,兩個高大軍漢已經守在身后,是匡虎的兩大護衛(wèi)。兩人朝他逼過來,游大奇忙要從邊上逃過去,卻被那兩人伸手抓住,一邊一個將他的胳膊擰轉到背后,把他摁跪在地上。

    游大奇忙大叫起來:“團頭,翟秀兒說謊!他嫉妒我搶了他的位兒,設計來陷害我!”

    匡虎卻像沒聽見一樣,瞪著他,伸手將翟秀兒往前一推,翟秀兒忙站起身,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笑著走了過來。游大奇忙要叫,嘴卻被一個護衛(wèi)的大手死死蒙住。他拼力掙扎著,卻哪里掙得開?

    翟秀兒走到他面前,彎下腰,笑瞇瞇地說了聲:“對不住了,哥哥?!闭f著便舉起刀,向游大奇割了過來。

    第二章 割臉、割心

    奇變不常,動靜無端,轉禍為福,因危立勝之謂智將。

    ——《武經總要》

    天剛黑,梁興又離開了黃家,向東邊趕去。

    楚滄的死尚有許多疑竇,他必須得再去求證,尤其是想當面問問楚滄的妻子馮氏。一路大步疾行,來到楚家莊院,院門仍關著。梁興上前抬手敲門,半晌,門開了,仍是老何。他舉著油燈照見是梁興,微有些詫異:“梁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