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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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你表哥,你反倒拐著肘兒,平白幫我?” “他是我彎了十八道山路還隔著個山頭的表哥。好了叫一聲表哥,不好了,不過是個屁。胡大叔您的大包子,我好歹還白吃過幾個,他一個表哥,不但從不幫襯親戚,反倒當(dāng)作外人一樣,秋螞蚱腸子里還要刮點剩油。我就是瞧不上他這個人,這也算是大義滅親?!?/br> “那我就去尋那個章知白寫訟狀?” “這事得新火燒頭湯,遲了就趕不上鮮了?!?/br> 顏圓聽了曾小羊那番話,頓時坐不住了。 炮匠雷老漢化灰不見后,他留的那些錢引惹得周圍幾個人接連送命,由于沒有苦主來告,今年各樣案子積壓得又多,開封府樂得省事,已經(jīng)草草了結(jié)。其中真相,唯有顏圓才知道。那晚,雷珠娘說,他爹的那些錢早已被道士顧太清騙走,說是用來讓她娘起死回生。顧太清是天師林靈素的弟子,那幾年,連當(dāng)今官家都寵信林靈素,雷老漢迷信顧太清騙術(shù),倒也說得過去。不過,顏圓始終心存懷疑。 前兩天,雷珠娘竟到他舅舅王柄的客店里來幫工。顏圓偷眼留意了幾天,雷珠娘的吃穿用度都和原先一樣窮儉,絲毫沒見有什么松活。尤其是有一天,賣干果的劉小肘來客店叫賣,店里沒人,雷珠娘坐在臨街的桌子邊出神,聽見叫賣,就喚劉小肘過去。顏圓剛巧從后院宿房出來,忙躲在一旁偷瞧。雷珠娘先問了紅鹽荔枝,劉小肘說一兩三十文。 這紅鹽荔枝是福建人創(chuàng)制,由于荔枝難于運往遠途,福建荔枝果農(nóng)便用鹽梅鹵水加扶?;ㄖ?,將荔枝腌泡后曬干,外殼紅艷,果rou三四年不壞,不但能輕易運到北方,更遠銷西夏、遼國、高麗、日本等異域。 一兩紅鹽荔枝不過三五顆,顏圓從來問都不敢問,來京城幾年,只從廂長那里得了一顆嘗了嘗。雷珠娘問完后,略頓了頓,隨后又問橄欖,劉小肘說一兩八文。雷珠娘又頓了一下,接著問黨梅,劉小肘說一兩五文。雷珠娘第三次頓了一下,最后要了二兩黨梅。 顏圓從雷珠娘那三次停頓看,她自然極想吃紅鹽荔枝,卻只敢問一問。橄欖只比黨梅貴三文錢,她仍猶豫,還是選了最賤的黨梅。看來,她應(yīng)該真是沒得著他爹那些錢。 雷珠娘雖然讓欒老拐住到自己宅子里,但她自己都這么節(jié)省,自然不會在欒老拐身上花費多少。可今天曾小羊竟說欒老拐變得極闊綽,還請他到正店清風(fēng)樓吃酒。汴京七十二家正店,顏圓只在每天經(jīng)過時,聞過孫羊店里飄出的香氣,哪里敢進去? 難道是欒老拐住在雷家,偷偷尋見了雷老漢藏的那些錢?可前兩天,顏圓還見到過欒老拐,他雖然換了身新衣裳,但瞧著也并沒富到什么地步。難道是曾小羊在說謊?可他平白編這個謊做什么? 顏圓想,我為這事花費了那么些氣力,還發(fā)善心,沒把雷珠娘和欒老拐設(shè)計謀害雷炮、曹廚子、王哈兒、付九四條性命的事說出去。欒老拐若真的找見了那些錢,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放過那老油棍。 石守威決意從崔家客店店主娘子入手。 他磨纏著那伙計賈小六,又套出了些內(nèi)情。店主名叫崔三橋,他娘子名叫石瑞娘。兩口兒是從河北逃荒來的。崔三橋原是黃河邊一處鄉(xiāng)里的二等富戶,石瑞娘比丈夫小二十來歲。她原是個佃戶家的女兒,她家佃的正是崔三橋家的田。崔三橋前妻病亡后,要續(xù)弦,石瑞娘的爹娘貪他家的田產(chǎn),就把女兒嫁給了崔三橋。石瑞娘仗著年輕貌美,處處挾制崔三橋。有天下著大雨,她硬逼著丈夫一起進城,去買綢絹裁新衣裳。誰知道那天下午黃河決堤,田地盡都被淹沒,人蓄家財也都被水沖走。只有他兩口兒在城里,僥幸保住了性命,卻也只剩了身上帶出來的十兩銀子。 崔三橋想起汴京城有個伯父,兩口兒便靠著那十兩銀子,一路節(jié)省,來到京城。到了伯父家,伯父卻抵死不認他這個侄兒。兩口兒流落京城,只能替人幫工度日。崔三橋沒啥氣力,不會說話,又生了張塌眉塌眼的哭喪臉兒,哪里都不愿要他。好不容易找著家棺材店,倒是用不到笑臉,便讓他在店里看門守夜,做些雜活兒。 石瑞娘則去人戶里做仆婦。她當(dāng)了兩年富戶的嬌妻,再受不得勞苦。到了人戶家里,便用自己姿色勾引主人,希圖些錢財。主家娘子一旦察覺,自然容不得,立即攆她出去。哪家都做不久,連牙人都不敢再替她作保。過了幾年,不知她如何攀附團攏到一個財主,竟讓那人出錢給她典買了這家客店,變作了店家娘子。 石守威又反復(fù)纏著賈小六問那財主是誰,賈小六卻始終說自己真的不知道,問到后來都快哭著要下跪了。石守威這才作罷,估計賈小六是真的不知。 石守威躺在床上想,那財主恐怕正是陷害梁興、藏尸拋尸的正主兒。他這么做,自然是和梁興有仇。梁興的仇人便是我的朋友,只有找見這人,才好相機行事??磥?,只能從店家娘子石瑞娘下手。 石瑞娘雖然已經(jīng)是中年婦人,但瞧那涂涂抹抹、妖妖艷艷的裝扮,自然是戒不掉那風(fēng)流癮兒。她那丈夫年事已高,又一副哭喪相,哪里能遂得了她的意?昨天我嚷罵煮的面不好吃,其他人都沒敢答言,她卻笑著過來軟軟甜甜地賠不是,估計是瞧著我這堂堂樣貌,動了情。 石守威想到這里,心竟然猛撞撞地跳起來。不過,他隨即為難起來,自己雖然生了一副豪雄相,但這些年只顧著在兄弟間闖出爽快威名,于女色上實在生疏。雖也不時被朋友們拉去妓館,會過些營妓,但心里只想著如何在兄弟伙面前更顯爽快,營妓勸酒,他從不推拒,也不懂得如何調(diào)笑,只知道放大聲量哈哈大笑。每回都大笑著醉倒,其他兄弟如何玩樂,一概不知。而這個石瑞娘又是風(fēng)流場上的老將軍,不知道征戰(zhàn)過多少男人?我哪里對付得了? 他心里原本熱烘烘的,這時,頓時冷卻下來。沮喪了好一陣,他忽然想到一個人——鄧紫玉。 他曾和朋友去過幾回劍舞坊,劍舞坊那時的頭牌是“劍奴”鄧紅玉,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嬌,身價太高,他們見不起,便退而求其次,會過兩次鄧紫玉。鄧紫玉話語鋒利、任性揮灑,很有些豪俠氣。石守威很是贊賞,但在鄧紫玉面前,他不知為何,始終有些畏怯,不但多年練就的爽快氣立刻萎了三分,連酒量、笑聲也比常日減了不少。讓他意外的是,鄧紫玉對別人肆意笑罵,對他卻格外留情。有回更說要拜他為師,學(xué)習(xí)刀法。他忙一口應(yīng)承,兩人隨即定下日子。 到了那天,他早早趕到劍舞坊,鄧紫玉歡歡喜喜把他迎到后院,恭恭敬敬奉茶,真的拜起師來,弄得他手足無措,臉都漲紅,接過來猛咂了一口茶,響聲大得像放屁。這更讓他窘到極點,鄧紫玉卻呵呵笑起來。隨即讓丫頭取過自己的刀讓石守威相看。石守威接過一看,是西夏冷鍛的月牙彎刀,刀柄上鑲著幾顆紫水晶,刀鋒寒光流動,刀體輕巧靈便,是一把上品好刀。他這才忘了羞窘,連聲贊嘆。鄧紫玉聽了,也大為得意,便要他立即教刀法。 他便認認真真從身姿、步法教起。可這武藝,起步最苦最悶,才學(xué)了不到半個時辰,鄧紫玉就嚷起累來,說要歇兩天。他大為掃興,卻一個字不敢多說,只連聲說“好”。 之后鄧紫玉再沒請他去教過刀法,他等了一陣,雖有些失望,卻也漸漸就忘了,繼續(xù)去兄弟間樹他的爽快威名。這時想起來,自成年以后,鄧紫玉是他唯一一個如此接近過的女子,鄧紫玉又是風(fēng)月場中的女豪俠,于男女之事自然精通。我與她雖只有小半天,卻畢竟有過師徒名分。眼下這事我毫無知識,厚著面皮去向她請教一二,便應(yīng)該足夠應(yīng)付那個店家娘子了。 他立即起身,離開崔家客店,趕往劍舞坊。穿出客店院子,經(jīng)過前面酒店時,扭頭一看,那個店家娘子石瑞娘坐在里面,正直直瞅著他,那對細長眼中似乎透著些迷離色誘之意。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游大奇躺在那船篷里,那個船主娘子桑五娘慢慢跟他說著話。 “我不死了,你也莫要再尋短見。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上天給咱們一條性命,就好比白得了一筆錢財。既然得了,就該好好花用,不該這么白白丟進溝里。和錢財比起來,命自然要貴得多,與其丟掉,不如做些積公德的事。我就用我這條命,繼續(xù)尋我的兒子,不管尋不尋得到,都算是沒白做一場母子。你呢,就安心養(yǎng)你的傷。我給你涂的藥,是個道士傳的生肌消疤的偏方,里頭有水蛭、桃仁、紅花、伸筋草。水蛭這季節(jié)出來的不多,不好尋。不過你算福氣好,我兒子去年大約也是這個季節(jié)跌破了臉,到處尋死了才捉到幾只。到夏天,我狠捉了一些,曬干留著防備呢。至于其他的,你就莫cao心了,你在我這里,就當(dāng)替我看船,抵你的藥錢和飯食錢——哦!藥滾沸了!” 桑五娘急忙鉆出船篷,在船尾忙活了一陣,端著個碗,又小心鉆了進來。 “這是給你熬的藥湯,道士那方子,外敷、內(nèi)服才是一服整藥,你坐起來,趁熱把它喝掉。算了,你臉上的藥泥不能亂動,我扶著你。” 桑五娘將碗擱到旁邊小木桌上,小心扶起游大奇的頭,用左胳膊彎穩(wěn)穩(wěn)托著,這才伸出右手端過藥碗,吹了吹,才伸到游大奇嘴邊。游大奇自從十七八歲離了家,跟著一班游手,開始在杭州廝混以來,到處遇見的,不是jian,就是狠,哪里被人這么善待過?他的心腸原已一片冰涼,這時卻涌起一陣陣暖,眼睛一熱,險些涌出淚來。他忙盡力忍住,微微張開了嘴。桑五娘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喂他,那藥湯極苦,還散著一股腥臭??伤麉s毫不覺得,竟隱隱嘗出一絲甜來。 蔣沖略略能動彈一些了,但只要那個年輕仆人凌小七在,他一絲都不敢動。 凌小七或許已經(jīng)認出了他就是上回來念經(jīng)超度的僧人。若真是這樣,他們?yōu)楹我任遥窟€這般悉心照料我?這其間難道有什么險惡用心?他越想越怕,但瞧著凌小七那耐心淳樸樣兒,又根本看不出他會藏著歹毒。 他焦了許久,忽然想到,又不是我尋上門要來他家念假經(jīng),是老何在半路追到我,請我替他家大官人超度。我念假經(jīng),他們應(yīng)該并沒有察覺。我離開時,他們還送了銀兩。這回被他家狗咬傷,更是意外。他們就算認出我就是那念經(jīng)的和尚,其實并沒有什么大礙。至于我謊稱是爛柯寺僧人,也并不算全然說謊,他們?nèi)羧ゴ騿?,我也的確在那里寄住。 要擔(dān)心的只有兩件事:一是那張寫了“救我”的字條,不過當(dāng)時應(yīng)該沒有人察覺,否則他們不會輕易讓我離開;另一件才真正該擔(dān)心,龍津橋下那兩個賊軍漢,他們認出了我。他們?nèi)粽媸呛统胰艘换飪海矣终涞匠覄訌棽坏?,那我只有任他們處置了。不過,看起來,至少眼下那兩個賊軍漢并不知道我在這里,否則楚家人哪里會這么善待我?也或者,兩個賊軍漢和楚家并不是一伙兒。這樣就更不必擔(dān)心了。 細細想了一通后,他才終于心安了一些。 這時,那個凌小七端了一碗rou粥進來,放到桌上。又小心扶起他的頭,用枕頭墊高了些,而后端過碗,用湯匙舀了一些,笑著送到他嘴邊:“看你的身量體格,只吃些粥,怕是不濟事??赡愕淖煊植荒艽髣?,只能先將就兩天。等嘴能動了,就給你干飯吃。” “多謝!”蔣沖費力說出這兩個字。 “你能出聲了?” “我是那僧人?!笔Y沖想,與其讓他疑心,不如自己說明。 “哦?”凌小七一愣,隨即笑起來,“果然被我猜中了。你真是爛柯寺的僧人?” “只寄掛了兩天,熬不住,只得還俗了?!?/br> “難怪。也是,佛門那清苦,有幾個能熬得???我跟爛柯寺的弈心小和尚說過兩回話,他都熬得有些瘋癲了,張嘴就是詩啊文的,再熬下去,不知他會說出些什么古怪來。你替我家大官人念經(jīng)超度,如今又被我家狗咬,這難道是佛門說的有緣?只是這緣分也太惡了些。果然是信不得。” 蔣沖一直盯著凌小七,見他聽自己說出來后,神色如常,話語輕松,又放了一些心。 第八章 腳趾、病容 仁者,愛人憫物知勤勞也。 ——《武經(jīng)總要》 洪山來到開封府大獄,看著高大門墻,他不禁有些膽寒。 雖然一樣是青磚墻,牢獄墻面的每條磚縫都似乎滲出冷森森的逼人寒氣,這寒氣比百萬刀兵戰(zhàn)陣都更攝人心魄。洪山雖從未上過戰(zhàn)場,但身為禁軍,時常忍不住會偷想,自己若真的上了戰(zhàn)場會如何?他自小就不善與人爭斗,一想便會怕。但這怕與望著牢獄的怕全然不同。敵軍若真的掩殺過來,再怕,也能揮刀舉槍拼殺一場。而這牢獄,一旦將你囚禁,便沒了絲毫抵抗之力。 多年故友程得助便囚禁在這牢獄之中,而且難逃一死。 洪山不禁想起十年前,初入禁軍時,他們這些新兵頭一回在校場上列隊,他們這一都的都頭拿著本花名冊,一個個呼名認人。那都頭不知是哪里人,將程得助的姓讀成了平聲,聽著像是“撐得住”,連都頭在內(nèi),大伙兒全都笑了起來。從此,程得助便得了個綽號叫“撐得住”。程得助雖不善言語,卻為人隨和,聽了也只笑一笑。這些年來,他遇事從來都盡力忍,盡力自家化解,的確一直都能撐得住。包括洪山和十七娘的事,他竟也咬牙撐住了。 洪山和十七娘在茶肆有了那事之后幾天,程得助到廣武營來探望洪山,洪山見他仍是那般誠樸笑著,看來毫不知情,心里才大大松了口氣。兩人在營外小酒肆里吃酒談天,程得助照舊話不多,偶爾還會走神嘆氣。洪山又慌起來,忙問緣由。程得助苦笑一下,說只是在營里遇了些不順心。洪山心又才放下來。他知道軍營之中,將校節(jié)級仗勢壓人、兵卒之間恃強凌弱的事太多,程得助又一向都隨和退讓,自然被那些人視為懦弱可欺。他忙尋了些話,開解了一番。程得助只是照舊點著頭,沒再說什么。多年來,兩人都是如此,洪山便沒有在意。吃過酒,程得助臨走時,竟說了句:“多謝大哥?!彪S即笑了笑,便轉(zhuǎn)身走了。那笑容雖誠樸依舊,卻含著些苦澀。洪山頓時愣住,心里納悶不已,卻不好追上去問。 過了幾天,有個小廝到營里來找見他,給他捎帶了一句話:“針眼巷口茶肆的劉婆請您去說句話?!彼犃擞质且粓黾{悶,問那小廝,小廝也不知道。他猜測良久,也猜不出那劉婆為何要尋他,難道是和十七娘有關(guān)? 那天見過程得助后,他發(fā)誓自誡,再不許想十七娘。那幾天,好不容易才把心思強抑住一些,這時像是按在水底的葫蘆,微一松手,便又浮了上來。這一冒頭,想再按下去,則千難萬難。他猶豫再三,終于還是忍不住去了針眼巷。 到了劉婆茶肆的街對面,他頓時停住腳,不敢再靠近一步,眼睛卻直直望向里面,急急尋找十七娘。茶肆里有幾個客人,并不見十七娘。他又望向后邊那間小屋,一看到那低矮昏暗的門洞,心又猛跳起來。既盼著十七娘能從里面走出來,又生怕她出來看見自己。他正在忐忑,一個身影從那門里走了出來,他的心頓時急劇狂跳。然而,不是十七娘,是那個劉婆。 劉婆一眼就瞧見了他,頓時邁著碎步顛顛朝他走過來。他想逃開,可雙腿被膠住了一般。眼看著劉婆過了街,走到自己面前。 “你和十七娘的事,那天我就立即察覺了?!眲⑵艍旱吐曇簦⒅f。 他的臉頓時漲紅,從沒這么慌窘過。 “這里不好說話,咱們到橋邊去?!?/br> 他不知道劉婆要做什么,心里萬千兵馬交戰(zhàn)一般,卻仍跟著劉婆走到了橋邊,腿都有些抖。 劉婆仍盯著他,神色有些古怪難測。雖然左近無人,她仍壓低著聲音:“十七娘的丈夫也知道了。” 洪山聽了,幾乎連頭皮驚飛。 “是十七娘跟他說的。你那天逃走后,我氣得站都站不穩(wěn),抓起掃帚就要把十七娘攆走,并要告訴她公婆去。我家里容得下賊,藏得了匪,單單不許有這些臟云臭雨、敗壞門風(fēng)的污穢事兒。十七娘卻哭著跟我說了她家的事,我聽了,這心才不由得軟了。你知不知道那事?” 洪山早已心昏神亂,只茫然搖了搖頭。 劉婆把聲音壓得更低:“十七娘的丈夫程得助原先不是個屠子?有回宰牛,不是被牛踢到了?你猜猜踢到哪里了?命根子!踢得太重,再做不成男人了。他爹娘卻不認這個命,瞞著這事,把十七娘娶進了家。十七娘到了他家這些年,至今還是個閨女呢。直到你倆那天……十七娘和她丈夫雖說沒有那些夫妻事,兩口兒情誼卻好。十七娘也是個果斷人,不愿瞞著丈夫。那天回去,她就把這事告訴了她丈夫。她丈夫聽了自然氣恨,可過了兩天,她丈夫卻跟十七娘說,你是他的至交,人品信得過。她若真的中意你,他只作不知道,從此不管你們兩個。但是呢,有件事你們兩個必須答應(yīng)他——若你們有了孩兒,不論男女,都歸他,只許是他程家的后代……” 梁興踏著月色回到虹橋,心中感慨萬千。 自己只是禁軍一個低階節(jié)級之子,只因自小酷嗜武藝,才闖出了“斗絕”的名號。這名號曾讓他自豪了許久,但習(xí)慣之后,便興致大減。不過是個空名,如今自己也不過只是個教頭。名號反倒成了負累。禁軍內(nèi)外常有好武之人來向他挑戰(zhàn),有時避都避不開。那時他才想起兒時父親曾教導(dǎo)他:“我不望你求功名,但望你能成就一番功業(yè)。” 當(dāng)時年幼,他并不知道功名與功業(yè)之別,便問父親。父親指著他屁股下面那只木凳說:“這木凳原是一棵樹,被拿來做木料。大樹去做了棟梁,中樹去做了桌柜,它原先恐怕只是一棵小樹,或者只是大樹枝丫,做不得其他東西,便制成了這凳子。雖說只是小小一只凳子,卻是人離不得的。若沒有它,人便得坐在潮地上,或者一直蹲著。能讓人坐著歇息,這就有了它的用,它便沒白生為木料,這便是它的功業(yè)?!?/br> “那功名呢?” “功名是這木料不愿做個尋常的小凳子,一心只想做個大物件。哪怕做小凳子,也要去高官富戶,甚而皇宮里,做個名貴的凳子。” “這凳子嫌咱們窮?”他頓時有些厭惡屁股下面的小凳子,忙站起來瞪著它。 “呵呵,這只小凳子可不是一心求功名的凳子。它跟你同歲,是你生下來后,我特地去求木匠給你做的。這么多年了,它不是始終安安穩(wěn)穩(wěn)讓你坐著?” “它是求功業(yè)的好凳子?” “嗯。物有物之材,人有人之才。只要盡了自己本分,有了自己用處,便是好物好人。” 父親這番話他當(dāng)時雖沒有真正明白,卻一直印在心底。成年之后,自然而然不愿意汲汲于功名。但對于功業(yè),他卻始終有些自疑自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父親所言的大樹、中樹,或者只是一段枝丫。 初得“斗絕”名號的那兩年,他理所當(dāng)然認定自己是棵大樹。等這虛名浮光一般散去后,他才發(fā)覺自己不過是匹夫之力、一技之才。如同前緣注定一般,那時他遇見了施有良。施有良教他讀兵書戰(zhàn)策,他才打開眼界,不再依仗一刀一槍、一拳一腳的末技。尤其是讀到《孫子兵法》那句“將者,智、信、仁、勇、嚴也”以及《六韜》中的相似之語:“一曰仁,二曰義,三曰忠,四曰信,五曰勇,六曰謀,是謂六守?!弊x到這兩句,他忽然想起少年時跟著父親所學(xué)《莊子》中河伯自大、望洋興嘆的典故。自己所缺何止一二才干?這“五德”“六守”,他恐怕只勉強占到一條勇。那時他才開始虛心處世。 哪怕這樣,他也始終不知道自己才當(dāng)用于何處,功業(yè)該去哪里樹立,更找不見安身立命之所。 清明那天,自從他上了鐘大眼的船,之后又遭逢了這些事,隱約窺見其中深險難測,他才頭一回覺著有了大用武之地,也才真正明白了父親所言的“功業(yè)”二字——不為其他,只為當(dāng)為。 想明白這一點后,他心中頓時豁然,再無疑慮。行了近三十年的路,此時在月下大步而行,腳底才似乎頭一回實實踩到了地上。他不由得笑起來,人生千里萬里路,何如踩實這一步。 他邊走,心里邊細細盤算。目前事情雖已有了大致輪廓,但缺處太多,證據(jù)太少。尤其是義兄楚瀾的死,更是毫無頭緒。走到魚兒巷時,他略停了停,轉(zhuǎn)而向虹橋走去。他想去見一個人——梅大夫。 丁豆娘獨自向新鄭門外走去。 她是去金明池。莊夫人的丈夫名叫郭深,是殿前司虎翼營的都指揮使。這一指揮是水軍,軍營設(shè)在金明池西南角,這一路又是十里多地。常日里,丁豆娘一雙鞋子至少穿三個月,兒子被擄走后,一個多月,丁豆娘已經(jīng)穿破了三雙鞋。如今腳底下這一雙,是她為了走路,特地狠心花了六百三十文錢,買了雙厚皮底、軟皮幫的。才穿了二十來天,鞋子前頭已綻開了口子,剛換了幾天的布襪也被頂破,露出腳趾頭,積滿烏黑塵灰。她低頭瞅著,不由得苦嘆一聲。莊夫人若是還活著,瞧見這腳趾,恐怕會贊她是真做娘的。 走了近一個時辰,她才到了金明池,又一路打問著,繞湖小半圈,找見了莊夫人丈夫郭深的軍營。不像其他軍營那般渙散,水軍只有兩支虎翼水軍、一支神衛(wèi)水軍,以及登州澄海水軍。這一營又是專為每年金明池御前爭標(biāo)而設(shè),營前木柵大門關(guān)著,只開著邊上一扇小門。丁豆娘走到那小門邊,朝里探頭望了望,營寨里一半是房舍,另一半挨著金明池,用木樁圍了一大片水域,泊了許多大小船只。只看得到十來個兵士稀疏分散在各處,或閑聊,或呆坐。 丁豆娘正要走進去,門邊宿值房里走出一個老軍,瞪著她喝問:“你做啥?” “這位伯伯,我是這營里郭指揮娘子的親戚,來打問些事。” “啥事?” “這事恐怕只有郭指揮身邊親隨才清楚。勞煩伯伯幫我喚一喚?!?/br> “這里又不是草市,說喚誰就喚誰?再說,你真是郭夫人的親戚?”老軍上下打量,一眼瞅見了丁豆娘露出的腳趾。 “瞧這位伯伯說的,親戚還敢亂認?我丈夫姓韋,是武嚴營的軍頭。就算不搭扯親戚,咱們也都是同吃軍糧的?!?/br> “郭指揮一家人都歿了,你究竟想打問啥?”老軍的語氣略軟和了些。 “郭指揮娘子是我遠房表妹,開封府至今沒查出她的死因,更沒找見兇手。我是她表姐,受不得這冤情,想著是不是能從郭指揮這邊問出一些那兇手的影跡?!?/br> “這是官府的差事,你一個婦人家亂插啥手腳?再說,郭夫人是死在宅里,那一陣郭指揮一直在這營里,忙著預(yù)備金明池爭標(biāo),許多天都沒回家。郭夫人死后,開封府的公人也已經(jīng)來詢問過我侄兒了,郭指揮夫妻兩個那天隔著十里地,能問出些啥來?” “您侄兒?” “你不是要尋郭指揮的親隨?我侄兒便是?!?/br> “伯伯,能不能讓我見見您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