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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節(jié)

    于是,他凝神細(xì)想。之前他心念糾結(jié)、神志淤塞,想任何事都偏執(zhí)一角,難得周全,更難看清事情來龍去脈。這時,心無所掛,神思清明,再看堂兄蔣凈的謎案,竟像是對著日光看樹葉的脈絡(luò)一般,絲絲縷縷,皆清晰如畫。加之這兩天從那個男仆凌小七口中又聽到了許多,與堂兄相關(guān)的那些人、事,他雖然未親眼目睹,其中的因由,卻也像是順著河流尋源頭一般,皆有理可據(jù)、有脈可依。

    半晌,他自言自語道,線頭恐怕在對面堂兄住過的那間房里。

    他緩緩撐起身子,坐了起來,身上的傷雖仍在扯動,卻似乎并不礙事。他伸腳在床下鉤尋到自己的鞋子,慢慢蹬好,緩步走到門邊,輕輕打開門扇,月光頓時涌瀉進(jìn)來。

    他走出門,小院極寧靜,三面幾間房全都黑著。他走下臺階,輕步走到斜對面堂兄住過的那間屋子門前,伸手輕輕推門,推不開,響起一陣銅鐵碰擊聲,低頭一看,門上掛著鎖。

    他微微一笑,看來今晚不成,再想辦法。

    深夜,梁興躺在床上,將所有事件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清明那天假蔣凈之死、鐘大眼船上消失的兩人、雙楊倉鬼搬糧、楚家兩兄弟之死,這幾樁事他已經(jīng)分別有了大致判斷,也相信自己并沒有猜錯。只是目前尚缺了幾環(huán),還沒法完全看清。眼下只能先等等石守威和曾小羊,看這兩人是否能探出些信息。不過,這兩人都讓梁興有些不放心。

    曾小羊心思太多,恐怕沒法專心盡力。至于石守威,那天夜里在虹橋橋洞下托他查探崔家客店時,他雖然立即滿口應(yīng)承,但那語氣間似乎另有一層歡喜。這兩天,梁興細(xì)細(xì)回想,覺得那歡喜似乎含著些解恨的意思。也難怪,我接連兩次在眾人面前折了他的威風(fēng),他雖看著是個爽快人,心里恐怕對我始終有些記恨。若真是這樣,他答應(yīng)去崔家客店查探,恐怕不是為了幫我,而是為了借機(jī)報(bào)復(fù)我。

    梁興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想起《六韜》中那句“戰(zhàn)攻守御之具,盡在于人事”。姜太公曾言,“聚不聚,為孤旅”,無法同心相聚之人,即便人再多,聚到一處,也只如孤旅一般。孫子也說天時地利,皆不如人和。吳起一生用兵謹(jǐn)慎,卻也說有八類敵軍可擊之勿疑,其中一類便是“行孤涉險(xiǎn)”。

    想到這個詞,梁興不由得又笑嘆了口氣,自己現(xiàn)在便是行孤涉險(xiǎn),對手若熟知兵法,完全可以擊之勿疑。不過,他轉(zhuǎn)念又想,這回事情太倉促,敵手又太詭詐龐大,一時間哪里去尋那么多稱心幫手?若不行孤涉險(xiǎn),也沒有其他辦法。若時時都能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又要智謀勇力做什么?眼下只能隨機(jī)應(yīng)變、見機(jī)行事。

    于是他細(xì)想《三略》中“察眾心”那一段,黃石公一共列舉了二十類人心,曾小羊大致屬于“貪者”,他其實(shí)極貪錢,卻礙于黃鸝兒的面,不敢表露,而且相比貪錢,他顯然更貪念黃鸝兒的贊賞。黃石公說“貪者豐之”,借黃鸝兒的力,多贊他兩句,便極好調(diào)遣。不過,梁興隨即想到,曾小羊原本就與這事無關(guān),更不欠我什么,這事又暗藏兇險(xiǎn)。我雖然急需幫手,卻也不能用這般手段。他若打問不到那個叫盛力的人,我再想想其他辦法。

    至于石守威,則屬于“怨者”,黃石公說“怨者原之”,原諒寬恕他,便能得其心。但是我折辱他在先,他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哪里談得到我去原諒他?倒是怨我自己,失于熟慮,不該請他來幫忙。

    而且,關(guān)于崔家客店,梁興早已有了一條計(jì)策在心里,只是暫時還不能驚動。另外,這事關(guān)乎情誼,梁興寧愿自己看錯想錯了,也不愿真的用到這條計(jì)策。為這事,他已經(jīng)猶豫了幾天,一想到,心里便極不是滋味。

    他正在感慨,忽聽到外頭有一聲響動,連著又是幾聲,他忙側(cè)耳細(xì)聽,是人從墻頭跳到院中的聲響。腳步聲極輕微,各個武藝都不俗。他數(shù)了一下,一共五個人。

    桑五娘天不亮就起來忙著煮飯。

    她聽人說,吃雞rou有助傷口復(fù)合,昨天晚上跑到南郊農(nóng)戶家里,求著買了一只老母雞。游大奇嘴皮上有刀傷,不能大動大嚼,她便連夜慢火燉在壇子里。今早起來一看,雞rou已經(jīng)煮得軟爛爛的了。這一向,她沒有工夫自己捕魚,便趕早去草市上買了一尾鯉魚、一把薺菜回來,剔下凈魚rou,剁得碎碎的,煮了一鍋薺菜鮮魚粥。

    成親以后,世上所有事情里,她最愛的便是煮飯和裁衣。每回煮好飯菜端上小飯桌,再燙一小瓶酒,看著丈夫吃得爽愜,她都像飽喝了一碗甜水,滿心暢慰。只可惜丈夫一直穿軍服,不需給他裁衣,她只能等丈夫衣衫破了口,才能拈起針線,細(xì)細(xì)慢慢替他補(bǔ)一回,每個針腳都不肯輕忽。丈夫衣衫若長時間不破,她甚至恨不得撕破了,好替他補(bǔ)。

    直到兒子出世,她的針線才算有了用場。從懷孕起,她就到處尋好絹、好綢,從帽兒、小衣直到鞋襪,從一歲直到三歲,全都?xì)g歡喜喜剪裁縫制好,齊齊整整疊放在柜子里。這樣嫌不夠,還分了男女兩套。丈夫笑她多事亂費(fèi)錢,她卻說又不知道生男生女,若生的是男孩兒,就把女孩兒的衣服送給人家,就當(dāng)賀禮,也不算枉費(fèi)。

    可是,自從丈夫戰(zhàn)死、兒子被擄,再也沒人要她煮飯、縫衣。缺了這兩樣,這世上任何事她都再沒有心氣去做。營生也撂下了,只靠著那點(diǎn)薄蓄度日。每天只胡亂買些饅頭干餅吃,也只為留住命好尋兒子。誰承想,半夜竟從河里撈出個弟弟來。

    她從河里把游大奇拖上來后,在月光下一眼看到那滿臉的傷口,固然驚心,更讓她心里一顫的,是游大奇身上透出來的透骨悲意。當(dāng)時游大奇其實(shí)醒著,眼也半睜著,卻對自己、對周遭全然沒有知覺,渾身上下似乎布滿了灰心和求死之念。她從游大奇那死沉沉的目光里,似乎看見了自己,更看見了天地?zé)o情、作虐眾生。

    她跪在月下船頭,這個半死之人的身邊,不由得哭了起來,先是哽咽,繼而失聲痛哭。直到再哭不出聲,她才擦掉淚水,把游大奇拖到船篷里,早已忘記男女之別,脫掉了他身上的濕衣褲,替他擦干身子,把他安放到睡褥子上,蓋好了被子。又跑回家,搗碎了干螞蟥,找來現(xiàn)有的藥草,調(diào)好藥膏,端著藥碗回到船上,燒了溫水,小心替他拭凈臉上的血污,把藥細(xì)細(xì)敷了上去。

    她雖然也信佛燒香,那時卻絲毫沒想過積德行善、以求福報(bào),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都是一般孤苦人,老天不憐他救他,我來。

    當(dāng)游大奇緩過來,開口要認(rèn)她做jiejie時,她心里猛地一陣灼燙,像是有些大夫用烙鐵燒合傷口一般。她盡力忍住才沒哭出來,卻瞬間明白,不止是她救了游大奇,游大奇也救了她。

    更讓她意外的是,她和那么多婦人一起,四處尋找兒子,卻沒有絲毫蹤影,游大奇竟給她指了一條出路:明慧娘。

    那個明慧娘明明沒有子女,卻也裝作孩子被擄走,混到她們這隊(duì)婦人中間。她想做什么?游大奇更說,明慧娘的丈夫姓盛,行蹤更加可疑。難道孩子被擄走,和這對夫妻有關(guān)?

    無論如何,她得找見那個明慧娘。

    第五章 手足、夫妻

    然則善制戰(zhàn)者,必先審于己。

    ——《武經(jīng)總要》

    郭沉雇了輛車,去收斂兄嫂的尸身。

    進(jìn)到三槐巷,他頓時有些局促起來。及至走到哥哥郭深宅子的門前,見門上貼著封條,他心里一陣翻騰,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這宅子他已經(jīng)有幾年沒來過了,巷子并沒有變,宅門院墻也都照舊,只是那白紙黑字紅印的封條,像是一道顯豁的傷口一般,刺眼刺心。

    去報(bào)知他來收尸的那個府吏等在院門前,見他來,小心揭下了封條,從懷里掏出一串鑰匙,郭沉一看那云雷紋的銅環(huán),便知道是哥哥郭深的,心里又一刺。環(huán)上有好幾把鑰匙,那府吏連試了兩把,都不對。郭沉低聲說:“那把梅花柄的?!蹦歉裘μ舫瞿前褦Q開了鎖,推開了院門。隨后把鑰匙交給了郭沉:“這鑰匙就交給您了?!?/br>
    郭沉伸手接過鑰匙,眼睛卻望向院里。院子也沒有變,只是左墻邊種的那株石榴,當(dāng)時才是棵小樹苗,如今已經(jīng)有杯口粗,綠蓬蓬一人多高了。他費(fèi)力邁步,慢慢走了進(jìn)去,堂屋門大開著,桌椅陳設(shè)仍如從前,只是似乎暗舊了不少。

    他一低眼,猛地看到紅木雕花方桌旁邊的空地上,并排擺著兩具尸首,都蒙著白布。他身子一顫,隨后僵住,再挪不動腳。

    “您來認(rèn)一認(rèn)。”那府吏小聲說著,走近那兩具尸首,蹲下身子,先揭開了左邊那具頭上的白布。

    郭沉不敢靠近,卻又不愿那府吏多話多想,只得咬牙走進(jìn)了堂屋,強(qiáng)忍著畏怕望了過去,是哥哥郭深。面色青灰,嘴微張著,臉有些扭曲,像是心里在惱恨,要罵人一般。

    這神態(tài)郭沉再熟悉不過,哥哥脾性不好,常愛罵人,要罵人之前,便是這副模樣。然而,哥哥再罵不出一個字了。

    郭沉這才切實(shí)感到,哥哥郭深真的死了。心里猛然沖起一股悲酸,眼睛隨即發(fā)熱。他不愿在人前落淚,忙轉(zhuǎn)開了眼。

    哥哥脾性不好,他也不是任人欺負(fù)的。從小到大,每回哥哥罵他,他雖罵不過,卻會拗著脖梗兒狠瞪回去,一直瞪到哥哥再罵不出。哥哥被他瞪得惱怒,總要揮起拳頭,作勢要打他。他卻從來不躲,反而迎上去,逼得哥哥進(jìn)退不是,只能狠狠甩下一句“這輩子再不想見你!”隨后惱沖沖地走開。這場戲,他們兄弟兩個從小到大不知演練過多少回,回回都是這么收場。

    那個府吏隨手蓋起了哥哥臉上的灰布,郭沉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哥哥的臉仍凝在那個表情上。一瞬間,他忽然想起,哥哥自幼就跟著父親學(xué)武,脾性又躁,常和人動拳斗武,隨意一拳就能將他打翻在地。哥哥卻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手。自己之所以一直敢和哥哥瞪眼斗氣,仗的便是哥哥的不忍心??烊炅?,他竟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diǎn)。

    父親過世早,哥哥自小便肩過父親之責(zé),教他武藝騎射,一直護(hù)他、縱他,才養(yǎng)成了他這不肯示弱服輸?shù)男宰印?/br>
    想到這,他覺得心底里有什么東西忽然碎了,是極貴重、極要命的東西,看不見,甚而覺不到,但這一碎,便永難復(fù)原。

    他身子頓時顫抖起來,若不是有那府吏,他恐怕要立即叫出來或哭起來。

    “再看看這具?”那個府吏小心說著,揭開了嫂嫂莊氏臉上的灰布。

    他強(qiáng)抑住顫抖,一眼望去,嫂嫂面色青黃,神情倒是和常日無別,緊抿著薄唇,一樣冷傲傲的。只是從頭頂?shù)筋~一大片血痕,已經(jīng)發(fā)黑,大損了她生時的白凈端莊。

    他們兄弟自小雖然時常斗氣,但真正反目,正是哥哥娶了這個婦人之后。郭沉那時雖已經(jīng)募入內(nèi)殿值,做了御前親兵,但一直跟著哥哥過活。這個嫂嫂似乎一開始便不喜歡郭沉,卻又從來不明說。郭沉也有些看不慣她那冷傲樣兒。兩人極少言語,哥哥夾在中間,也是百般不順意。他也曾想過搬出去另住,但心里始終氣不過,我是我哥哥的弟弟,我吃的住的,都是哥哥的,不能平白便宜了你。于是,他便硬是住了三年多。

    直到有一天,哥哥到他房里,坐下來鄭重其事跟他說:“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該自己成家了。你嫂嫂相中了步軍萬捷營一位都指揮使的女兒……”他聽到這里,“騰”地站起身,收拾起衣裳被褥,打了個卷兒,就離開了哥哥家。去外面賃了一間房住,住址也不告訴哥哥。哥哥來班值里尋他,他也總是避開不見。

    他自己托媒人相看了許多女子,卻始終沒有高過嫂嫂說的那個,直到尋見一位馬軍都指揮使的meimei,人才樣貌都不差,他才應(yīng)允了婚事。成親之后,他才帶著新娘子去拜見兄嫂。哥哥自然喜出望外,嫂嫂卻仍舊冷淡淡的。他娶的這位妻子也是個硬性子,當(dāng)天就和嫂嫂斗起氣來,兩家人不歡而散。之后兩三年,兩妯娌只要見面,總要生出些是非來。怨氣越積越深,他們兩兄弟也跟著有了嫌隙,不時發(fā)生口角,最后竟對罵了一場,兩家人從此再不相見。

    然而,此刻回過頭去看,這么多年的是非恩怨,郭沉竟已想不起究竟發(fā)生了哪些要不得的事,能讓他們兄弟冰火一般無法相容。能說得出口、擺得到桌上的,更是一樁都找不出。然而,至親之人仇起來,竟比仇人更痛也更絕。

    他唯一能記得清的,只有哥哥自小說過無數(shù)回的那句“這輩子再不想見你!”

    望著地上哥哥蒙著白布的尸身,想起哥哥當(dāng)年說這話時的神情。哥哥說這話時,雖然氣極,卻從未當(dāng)真過。而他自己,從來都沒顧忌過這話真不真。如今,這話真的成了真。

    他心里一陣揪痛,忽然感到漫天的孤單與傷悲,如同被舉世遺棄了一般。他再忍不住,猛地跪倒哥哥尸身旁,放聲哭了起來。

    許多年沒哭過了,喉管像是枯了許多年的泉洞,又干又澀。每哭一聲,都像有石塊滾過喉嚨,能磨刮出血來。

    丁豆娘跛著腳趕到了新鄭門外的蓮花樓。

    蓮花樓雖不算正店,但建在金明池畔、板橋東,樓后引了金明池水,開了一大片蓮池,頗有些風(fēng)亭花榭景致。是河?xùn)|、陜西五路官員的別館,官員出任,常在這里餞行。丁豆娘剛剛懷孕那年春天,正好趕上皇家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禮,照例要遍賞三軍。她丈夫韋植得了三十貫賞錢,心里歡喜,格外揮霍了一回,租了輛車,帶她來金明池賞春。兩口兒玩累了,正好經(jīng)過蓮花樓,她丈夫說,常聽這蓮花樓酒菜全是江南風(fēng)味,極精致,咱們也去領(lǐng)略一回。

    兩口兒進(jìn)去,揀了個臨池的座兒,要了幾樣從沒吃過的風(fēng)味菜肴,菜名丁豆娘至今都記得,三樣主菜,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鴛鴦?wù)ǘ牵粌蓸酉戮乒?,春藕和水紅姜,還要了一瓶私釀的雪醅酒。他家盛菜都是用琉璃淺棱的碧碗。窗外柳池清風(fēng),桌前碧碗佳肴,兩口兒不時相視一笑,那精貴風(fēng)情,丁豆娘生平只領(lǐng)略過這一回,到死恐怕都會記得,都會懷念。

    然而,今天再來這里,想起當(dāng)日,她卻一陣傷嘆。那時,贊兒還在自己肚子里,都還沒成形。若那時沒有生下來,該多好。她望著那秀秀巧巧的蓮花樓,傷了一會兒神,猛然想起莊夫人的話,“你是做娘的?”她慌忙收回神,罵自己,想這些沒用的做什么?贊兒早就生了下來,如今正哭著喚娘呢。

    她低頭瞅了瞅自己一身舊衣破鞋,忙伸手拍了拍灰,抿了抿鬢發(fā),而后忍著腳疼走了進(jìn)去。一位酒樓大伯候在門邊,見她進(jìn)來,先上下急掃了一眼,隨后板著臉攔住了她:“大嫂,你要做什么?”

    “這位兄弟,我來打問件事?!?/br>
    “這里不是菜市。”

    “好兄弟,我要打問的事,牽扯著幾條性命,就耽擱你一小會兒,咱們到門外頭去說?”

    那大伯遲疑了一下,還是跟著她走到了門邊:“啥事?”

    “我是要問虎翼營都指揮使郭深的娘子,姓莊?!?/br>
    “我家每天進(jìn)出多少官人,一個小小都指揮使誰記得?更莫說是他娘子?!?/br>
    “我說的這兩口兒都已經(jīng)死了,一個被殺,一個自殺,他們的孩子也被食兒魔擄走了。好兄弟,求你仔細(xì)想想,二月二十八那天,莊夫人急匆匆到你店里,不一會就離開了。她穿了件紫綾的對襟長襖,前襟有些臟了。”

    “二月二十八?嗯……似乎是有這么一個婦人,瘋瘋癲癲沖了進(jìn)來。”

    “她來做什么?說了什么沒有?”

    “她來尋自己的丈夫,我跟她說不認(rèn)得她丈夫,那時還是上午,店里并沒有幾個客人。她根本不聽,樓上樓下找了一圈,沒找見,下來又問有沒有個姓焦的客人。我說沒有。她又張望了一陣,才急慌慌走了。”

    洪山來到城南菜市口,一路打問著找見了劉九菜鋪。

    他從武嚴(yán)營那老軍口中探到一些疑情,全都告訴了梁興。武嚴(yán)營都指揮使派了程得助去看守雙楊倉,雙楊倉軍卒的菜rou又是由那都指揮使的大舅兄劉九包辦。程得助辦事一向勤懇,值夜從不偷懶,雙楊倉鬼搬糧那晚,他和手下二十個軍卒竟全都睡到天亮。而同一晚,劉九和人在酒樓吃酒,去解手時竟溺死在糞池里。

    梁興聽了,也贊同那老軍的見解,劉九怕是在雙楊倉的菜rou里下了藥,他溺死應(yīng)該不是偶然,而是被滅口。要解開雙楊倉鬼搬糧之謎,必須查明劉九之死。

    洪山?jīng)]敢貿(mào)然走進(jìn)那菜鋪,先站在斜對門朝里面偷覷。這時天還早,菜鋪里只有三四個婦人在選菜,一個中年婦人頭戴著白麻孝布,正在和其中一個買菜的婦人爭執(zhí),兩人聲音都極尖厲,菜刀對鍋鏟一般。旁邊還有一個年近三十的男子在勸架,將那戴孝的婦人勸進(jìn)了里屋,而后出來給那買菜婦人賠著笑,抓了兩個蘿卜放進(jìn)她籃子里,半扶半推地把那婦人送了出來。

    那個男子洪山隱約認(rèn)得,似乎叫黎二。當(dāng)年他在武嚴(yán)營時,劉九來營里送菜rou,黎二總是跟著過秤記賬,為人極和氣,常和營里的軍卒說笑。而那個戴孝婦人應(yīng)該便是劉九的妻子。

    洪山見時機(jī)正好,忙快步走進(jìn)那菜鋪,略壓低了聲音喚道:“黎二哥?!?/br>
    黎二扭頭一看,有些納悶。

    “我姓洪,原先是步武營軍頭?!?/br>
    “哦……小人眼濁了,原來是洪軍頭!”黎二其實(shí)并沒有認(rèn)出洪山,但仍堆起笑撮手躬身拜了一拜。

    “黎二哥,有件事要打問,能否借一步說話?”

    黎二雖有些猶豫,但還是朝里頭高聲喊了句:“嫂嫂,這位官爺尋我問些事,我出去一下,您看著些鋪?zhàn)印!闭f著,他便跟著洪山走到市口邊僻靜處一棵大榆樹下,“小人想起來了,您跟程軍頭是至交,您是來問雙楊倉的事?”

    “嗯。我是來打問劉九的事?!?/br>
    “劉九哥?您千萬別聽人們亂嚼舌,劉九哥只是撞了霉鬼,碰巧跌進(jìn)糞池,他和雙楊倉那事沒一丁點(diǎn)兒首尾。”

    “你莫怕,我只是想打問清楚一些。他既然和這事沒有干連,那就更不需擔(dān)心了?!?/br>
    “小人知道洪軍頭一向仗義,心里顧念老友,想搭救程軍頭。小人雖算不得什么,卻也知道情義二字,程軍頭平日也沒少看顧小人。小人心里的確想幫程軍頭出些力。可是,我們只是每天往雙楊倉送一回菜rou,搬進(jìn)灶房就出來了,連話都難得說兩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還有,劉九哥死那天,小人在鋪?zhàn)永锟粗?,更加不知道詳情?!?/br>
    洪山知道這人看似和氣,實(shí)則久經(jīng)市井歷練,早已如油抹布一般,滴水不沾,于是便板起臉:“你不告訴我,也沒什么。只是那天晚上,雙楊倉連軍頭和士卒全都昏死過去,自然是飯菜里被人下了藥。這菜rou又是你家送去的,這其中有沒有干連,我說了自然不算。但十萬石軍糧,天大的案子。莫說宰相、樞密,連官家也日日催逼開封府趕緊查明白這案子,開封府正急得要拆墻泄火。你若不跟我講,我只好把這信兒報(bào)給開封府,那時就看你的福分深淺了?!?/br>
    “洪軍頭仍這么耿直,連說笑都這么威威嚴(yán)嚴(yán)的。洪軍頭莫急,小人話還沒說完呢。”黎二臉色微變,但隨即堆起笑。

    “你說?!?/br>
    “劉九哥和小人替武嚴(yán)營效力已經(jīng)十來年了,何曾敢有一星兒不恭不敬不誠心?何況是十萬石軍糧,這事比泰山還重,憑劉九哥和小人這草籽一般的膽兒,敢沾惹這毀家破國的大禍?”

    “嗯,還有呢?”

    “劉九哥和小人雖說是清白的,可劉九哥的死,正如洪軍頭所言,里頭的確有些彎拐兒?!?/br>
    “哦?”

    “那晚,劉九哥是被一個人邀去吃酒?!?/br>
    “什么人?”

    “姓倪,叫倪光。兩人吃酒時,劉九哥去后頭茅廁解手,卻溺死在糞池里,第二天才被酒樓的人發(fā)覺。我陪著大嫂去問那酒樓的人,酒樓的伙計(jì)說劉九哥先走了,那個同去的人付了賬,跟著也走了。并不知道劉九哥為何會死在糞池里?!?/br>
    “那個姓倪的是什么人?現(xiàn)在何處?”

    “是個賣菜的經(jīng)紀(jì)。第二天我到處尋他,都沒尋見。接下來大半個月,都沒見他人影。直到清明那天,幾個朋友約我去東郊踏青,我出城走到虹橋那里時,一眼瞧見那個姓倪的在對岸一只船上,正和一個人坐在船篷上說話,那船就泊在章七郎酒棧前邊。我正要過去問他,河里忽然鬧起仙船神仙來,橋上擠滿了人,根本過不去,我只隔著河瞧見姓倪的忽然站起來,似乎有什么事,急忙忙下船去了。等神仙鬧完,我再過去時,已經(jīng)不見那姓倪的了,問那船上的兩個船工,兩人都搖頭說不知道,再不搭理我。我也只好作罷了?!?/br>
    “哦?劉九和他相識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