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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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豹不動,不入檻阱;麋鹿不動,不罹網(wǎng)羅。 ——《武經(jīng)總要》 郭沉正在皇城西角樓當(dāng)值,開封府一個老吏找見他,讓他去收尸。 郭沉聽了,先愣了一下,以為那老吏尋錯了人,忙笑著問死者姓名,那老吏報(bào)出了他兄嫂姓名,郭深和莊氏。他仍不信,老吏又說出兄嫂家宅地址:新橋三槐巷。這時,他才驚住,心口被猛灌了一大碗冰水一般,從里到外生寒。那老吏走了半晌,他仍呆立在西腳樓門邊,望著外面大日頭下寬闊空蕩的御街和街那邊往來行人,頭腦里暈暈恍恍,覺著漫天似乎飄滿寒塵,將天地染得一片灰冷。 他最后一次見到哥哥郭深,還是三月初一金明池上。他去爭標(biāo),哥哥郭深則監(jiān)領(lǐng)虎翼水軍,護(hù)衛(wèi)天子大龍船。當(dāng)時見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望見,而且他哥哥郭深并沒有望他一眼,是忙于事務(wù)顧不得,還是根本不愿看他?郭沉不知道,而且永不可能知道了。想到這,郭沉腸肚一陣揪痛,但自十六歲母親亡故后,他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哭過,眼睛干澀,想哭卻哭不出,一股悲郁積在心里發(fā)不出,他伸腳狠狠踢向那已經(jīng)掉漆的門柱,腳尖一陣劇痛,心里的悲才稍xiele一些。 他回轉(zhuǎn)身,見同值一班的三個衛(wèi)卒一起望著他,那目光,好奇里透著可憐,都是他極厭的,他狠狠回瞪了一眼,那三人慌忙低頭躲開。郭沉一把抓過靠在墻邊的紅纓長槍,獨(dú)自上了轉(zhuǎn)角樓梯,來到樓頂,執(zhí)槍立在樓頭,一動不動。 今年金明池爭標(biāo),他原本志在必得,卻沒想到輸給了梁興。清明那天早上,他受上司之命,來皇城領(lǐng)新火。那新火在半途中又被一個狗臉狗身的怪物奪走。接連兩樁事激怒了上司,清明第二天,他便被降職,發(fā)派到這皇城西角樓做戍衛(wèi)。每每想到這羞辱,他都渾身打戰(zhàn),卻不愿讓人瞧見。他強(qiáng)裝無事,每天準(zhǔn)時來這里輪班值守,站得比別人挺直,神情比別人威肅。他要所有人知道,便是做衛(wèi)卒,自己也是最好的衛(wèi)卒。 他站在那里,俯視御街,卻什么都看不見。心速似乎比常日慢了十倍,一個念頭出來,像拽著鐵錠,根本拖不動。開封府讓我去收領(lǐng)兄嫂的尸首,尸首怎么安置?家里自然不成,兄嫂宅子里也沒人看守,那搬去哪里? 他想起娘亡故時,是二月二十八,他哥哥當(dāng)時剛募入虎翼營,第二天金明池爭標(biāo),要充當(dāng)天子大龍船護(hù)衛(wèi),正在嚴(yán)訓(xùn)。他哭著去尋哥哥,卻被攔在營門外不許進(jìn)去。等他又哭著跑回家時,卻見他娘的尸首連床被搬到了街上,蒙了張舊床單。原來他們賃住的那房主怕房子染了祟氣,再賃不出去,不許屋里停放尸首。他雖然生了八尺多高的身量,卻只有十六歲,又一向不會應(yīng)付人事。心里焦悲,更加沒了主張,只是跪在母親床邊不住地哭,話都說不出兩句。倒是左右鄰舍紛紛圍過來幫他說話。那房主卻生了個牛倔性,百般說不回轉(zhuǎn)。 有個鄰居出了個主意,說太學(xué)東門旁邊的法云寺廟小香客少,愿意停放靈柩,只收三貫香火油資。若再出三貫,還替人火化出殯。幸而他知道娘攢了些錢鎖在柜里,便從娘身上找見鑰匙,進(jìn)去打開柜子,取出錢袋數(shù)了一下。銅錢有七貫多,碎銀大約有十一二兩。鄰居一個長者跟了進(jìn)來教他,那七貫錢能將就買一副薄棺,一兩多那塊小銀拿去法云寺寄放棺木,十兩多銀子能在城郊買塊墓地安葬。他樣樣不知,全是那位長者安排,替他談價買來棺木,租了輛太平車,將他娘送到法云寺寄放,他便在那里守靈。直到第三天,他哥哥才哭著找到了法云寺。 他想,兄嫂的尸首,仍舊送到法云寺吧。 丁豆娘跛著腳,又趕往西城外金明池。 昨天她偷偷翻墻鉆進(jìn)莊夫人的家中,雖然并沒找見什么有用的東西,卻越發(fā)覺著,莊夫人死前一定是發(fā)覺了什么,兇手才會潛入她家謀害她。丁豆娘沒法斷定這一定和被擄走的孩子有關(guān),卻不由自主就往這邊想。一旦把這當(dāng)作了救命繩,便再松不開手。 天黑后,她聽著墻外沒了動靜,才從莊夫人家后墻翻出去。里頭還可以踩著小木凳,外頭卻只能狠心跳下去,天又黑,腳落地時被一顆石子一滑,崴到了左腳,疼得她死咬住嘴皮,才沒叫出聲。在黑地里坐了好半晌,才扶著墻勉強(qiáng)站起來。又怕被人看見,咬著牙,踮著左腳,一瘸一跳離開了那條岸邊后街。腳腕疼得厲害,走幾步就要歇一陣,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前街,這樣怕是天亮都走不到家。她見街邊有家車馬租賃店,想租頭驢子,可身上只帶了二百多文錢,除此,最值錢的只有那個青玉環(huán),卻也最多值一貫錢,遠(yuǎn)抵不了押金。若是賃車轎,從這里到家,怕是得二三百文。她望著那車馬店,猶豫了好半晌,終于還是舍不得,只得繼續(xù)咬牙往前走。 又挨了半段路,正要上橋,一扭頭看見橋邊有家小客店,門前掛了一串舊燈籠,一排兩層矮房,瞧著生意似乎寒磣磣、冷清清的。她心里一動,瘸著過去,見店主獨(dú)自坐在油燈下,正在摳指甲縫里的泥垢。她進(jìn)去一問,一間客房要一百六十文,至少比租車轎少些,而且明天不必瘸著趕進(jìn)城。不過,自成婚以來,除了娘家,她從來沒在外頭過過夜,不知丈夫會怎么想。但她隨即想到,如今丈夫失了魂一般,哪里會留意自己回沒回家。正該同心同力的時候,夫妻卻各行各路,春日同枝鳥,冬來各自寒。她心里又涌起一陣酸辛,忙壓了下去,決意住下來。要房時,她又隨口問了句,自己沒多帶錢,有沒有更便宜的?只要能睡覺就成。那店主上下瞅了她幾眼,懶懶說,若愿意和店里老仆婦擠一張床,只收一半錢。她一聽,忙又討了一陣價,最后降到了七十文,外加一壺?zé)崴?、兩個饅頭。 店主喚出老仆婦帶她去了后面那間窄房,給她提了一壺滾水,又拿了兩個冷饅頭給她。她就著熱水吃了饅頭,向老仆婦討來木盆,將剩余的滾水倒進(jìn)去,脫了鞋燙腳,取出自己的舊帕子,將扭傷的腳腕敷了一陣。累了一天,已經(jīng)困極,便躺倒老仆婦那張臟床上,也顧不得臊臭氣,貼著墻,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腳腕腫了起來,沾地就痛。她吃力套上鞋子,狠下心,抬起左腳朝地上猛跺了兩下,疼得眼淚頓時涌了出來,腳腕卻似乎松了些,至少能著地了。她一跛一跛離開那客店,原想著今天再走不成遠(yuǎn)路,只能回家歇一歇了??梢慌ゎ^望見那家車馬租賃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瘸著走了過去。 她走進(jìn)那家店,見店里只有個胖婦人,便盡力笑著過去問候:“這位大嫂,我來跟您打問件事。” “啥事?”那胖婦倒也和善,見她跛著腳,越加多了兩分憐。 “這巷子里虎翼營郭指揮的娘子莊夫人是不是常在您這里租車轎?” “是?。磕銌栠@個做什么?莊夫人一家人都?xì){了?!?/br> “我知道。我算是莊夫人的遠(yuǎn)房表姐,她死了,可兇手還沒捉住,官府似乎也不理會這事了,我心里卻過不得。所以來打問打問。” “唉,可不是嗎?” “莊夫人死的頭一天有沒有來您這里租車轎?” “怎么沒有?這事,官府的公差也來問過。她租了我家?guī)嚾チ四莻€云夫人家。她們兩家孩子都被食兒魔擄走了?!?/br> “哦,那天的事我知道,再前一天呢?” “再前一天?你等等——”胖婦轉(zhuǎn)身朝后院大聲喚道,“牛旺!” 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快步走了出來:“顧嬸,有人租車嗎?” “沒有,這位大姐來打聽莊夫人的事,莊夫人每回來租車,都是你駕車。你給這位大姐說說,莊夫人死的頭一天,不是去云夫人家那天,是再前一天,她租了車去了哪兒?” “嗯……她先讓我駕車去了新鄭門外的蓮花樓,下了車,急忙忙就走了進(jìn)去,也沒說要不要我等,我也不敢立即走,就等了一陣。她果然又急忙忙走了出來,上了車,讓我去金明池虎翼營。我載她去了那里,她讓我等著,便進(jìn)了營里。過了大概一頓飯時間,她才出來,眼睛紅紅的,鐵青著臉,似乎著了惱。她上了車,冷著聲,只說了兩個字‘回去’,我就載她回來了。她下車付了三陌錢,就進(jìn)門去了。她是指揮使夫人,常日間傲得跟仙鶴似的,坐多少次車,哪里正眼瞧過我一回?可那天,瞧著她哀凄凄的樣兒,走進(jìn)那冷冰冰的家,我心里都不好起來。到這地步,官兒再高,錢再多,有啥用?” 石守威隔了一天,才早早起來,先去汴河灣梢二娘茶鋪里,吃了一大碗雜辣羹,而后便大踏步往劍舞坊趕去。 這一天兩夜,他跟過了一春兩夏一般,心里像是生滿了春草芽,癢酥酥不住地往外鉆;又似炎夏天喝冰水,熱躁一陣,又寒涼一氣??傊畱n喜翻覆,難熬難耐。他常聽曲子詞里唱相思,向來只覺著像是吃飽了rou的人打響嗝,臭聒噪。這時他才領(lǐng)教了相思的猛辣,像是一口猛灌下一大碗雜辣羹,燙嘴辣口不說,更在肚腸里翻騰不停、燒灼不寧??蛇@諸般難受之外,偏偏透出一股子清香,讓你懸著念,生出癮,忘不掉。 他一個人在路上走著,心里念著鄧紫玉,不由得嘿嘿笑起來,驚得迎面的路人全望向他。他自己也覺著好笑,嘴咧得更大了。幸而這兩晚仍住在了崔家那臟臭客店,若是回到營里,被那些兄弟們瞧出來,不知要被笑臊到什么地步。好不容易樹起來的爽快威名,怕是像只肥燒鵝一般,被那些饕餮漢們幾下便搶食盡凈,連腚子都不留。 至于梁興,他這兩天已經(jīng)視如臭襪子一般,早丟到了旮旯里。再想起自己為打探消息,還打算勾引崔家客店那半老店主娘子,他更是哈哈大笑起來,把正巧路過的一個婦人懷里抱的嬰兒嚇得頓時哭叫起來。他卻哪里管這些,繼續(xù)大笑著往前走去。 從東城外到南城外,至少有二十多里地,他卻覺著只走了兩三里路,轉(zhuǎn)眼間便到了劍舞坊。 一望見那彩錦飄搖的歡門,他耳邊立即響起鄧紫玉那一聲聲能融冰化鐵的喚聲,“石哥哥、石哥哥、石哥哥……”他的心立刻如大木槌般咚咚巨敲起來,臉也頓時漲得通紅,不由得又嘿嘿笑了兩聲。腳步隨之局促起來,鼓了鼓勇氣,才又邁步走進(jìn)那歡門。 這時還是上午,劍舞坊里冷冷清清。他走到廳里,張望了半晌,才見一個繡衣婦人迎了上來:“這位軍爺,時候還早呢?!?/br> “我姓石,是殿前司龍標(biāo)班旗頭,是來見……紫玉姑娘。”鄧紫玉的名字在心里躲閃了半晌才說出口。 “紫玉姑娘啊,這會兒還沒起來吧?您等等,我去后頭問問?!?/br> 石守威忙點(diǎn)點(diǎn)頭,站在那空冷冷的廳中央,像是頭一回去族里聽祖訓(xùn)的幼童一般,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擺才合規(guī)矩。 窘立了半晌,那婦人才從后門走了進(jìn)來:“紫玉姑娘讓你去后院見她?!?/br> 石守威一聽“后院”,心里又一陣慌喜,除非極親近的人,哪里能在后院相見?他忙跟著那婦人穿過后門,來到后院。上回他教鄧紫玉刀法,曾來過這后院一回,當(dāng)時并未留意,這時才覺著院中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閃著光亮。穿過后院,走進(jìn)西邊那個小圓門時,他更是如登仙庭,都忘了自己身高,額頭咚地撞到圓門頂上。雖然極痛,他卻揉都不敢揉,忙低頭鉆了進(jìn)去。小院極清靜,只有鳥叫聲?;揪?、亭榭齊整。他雖然沒去過大家人戶的后園,卻覺著再好也不過這般,也只有這般凈雅,才襯得上鄧紫玉那般人物。 那婦人引著他走過右邊一道短廊,來到一扇繡房門前,門半開著。那婦人停住腳,輕聲朝里道:“紫玉姑娘,人領(lǐng)來了?!?/br> “讓他進(jìn)來吧?!编囎嫌竦穆曇?,聽著懶懶的、嬌嬌的。 石守威心里一顫,忙走了進(jìn)去,步子都險些邁錯。 屋里陳設(shè)精雅,散出一股淡香。鄧紫玉端坐在窗邊一張雕花小桌前,身后站著個使女,手掌托著她烏亮亮黑瀑般的長發(fā),正在替她小心梳頭。桌上那面銅鏡里映出她的臉,清清白白、素素凈凈,竟比粉妝描畫后更秀潔可親。石守威從沒見過女子梳妝,更沒見過鄧紫玉凈臉,一眼望去,像是穿過幽林,猛然見到一片天光一般。他心里一顫,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聲音大得都能驚飛門外梅枝上的鳥雀,窘得他臉頓時漲得通紅。 鄧紫玉卻似乎沒聽見,斜望鏡子里他的方向,冷淡淡地問:“石大哥來了?” “嗯……”石守威頓覺不對。 “讓石大哥受累了?!?/br> “哪里?” “石大哥也真夠誠心的。我要的是個丫頭,你卻把丫頭的老娘給我弄了來。石大哥敢是怕一個丫頭不夠,想讓她老娘給我多生幾個?這心意倒是好,只是禿了毛的老母鴨,就是給它蛋,它也孵不出個小鴨來啊。害我費(fèi)死了氣力,才把那老婦人原封弄了回去。” “嗯?”石守威先沒聽清,但隨即猛然想起,自己那夜在梁紅玉樓門外,砍昏那丫頭時,手掌觸到那丫頭的脖頸,似乎覺著皮膚極松弛發(fā)皺,但當(dāng)時太緊張,沒有空暇多想。搬到樹林里后,又黑,也沒仔細(xì)看,便裝進(jìn)了布袋里。難道是那個煮羹湯的何媽?她當(dāng)時也在那屋里?梁紅玉讓下去的是她? 石守威心頭像是猛地被巨石砸中,又慌又愧又怕,忙望向鏡子里的鄧紫玉。鄧紫玉卻扭頭瞅著鏡子里剛剛梳攏的發(fā)髻,臉上露出淺淺的笑:“不管小鴨還是老鴨,都得跟石大哥道聲謝。不過,mama剛才就已經(jīng)催過幾道了,我得趕緊換衣裳,就不留石大哥喝茶了?!?/br> “哦,哦……”石守威忙倒退了幾步,到門邊時才想起轉(zhuǎn)身,臨出門之際,他又望向鄧紫玉。鄧紫玉卻仍瞅著鏡子里的發(fā)髻,微皺起眉,輕聲說:“有些偏了,往左一些?!?/br> 石守威沮喪無比,卻不敢停步,愧悶悶離開了那小園,從院東邊那后門穿進(jìn)前廳。剛才那繡衣婦人正在抹桌子,聽到腳步聲,扭頭瞅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含著嘲意。石守威不敢看她,埋下頭,快步走了出去,怕自己若走慢一些,會收拾不住,不成模樣。 鄧紫玉聽著石守威的腳步出了園子,便讓丫頭先出去。 “頭還沒梳完呢?!?/br> “出去!” 丫頭忙松開手,放下梳子,快步出去了。鄧紫玉呆坐在桌前,想著剛才石守威那落魄窘樣兒,心里又厭又憐。這樣的癡男人,她見過太多。再癡又能怎么樣?他不過是個營中旗頭,在百萬禁軍中,只如草芥一般。多少官階遠(yuǎn)高過他的人,也對自己這么癡過。等你真心想要嫁他時,真癡的,往往沒錢也沒力贖你出去;假癡的,只要覺察到你的心意,就再不見人影。又真癡、又有錢的,就算真接了你出去,不過娶回去做個小妾,一世都直不起腰來做人。 本就是個見錢生歡、見景生情的風(fēng)月地,扮什么癡心種?吃什么相思藕?因此,她從來不給自己、也不給別人留這個沒用的念想。尤其是石守威這般實(shí)心人,心軟一分,就是造孽十分。石守威抓錯了人,正好給了她一把刀,不如順勢一刀切斷,各尋自在。 她介意的不是石守威,而是自己。她雖沒有扭頭看石守威,卻能感到他的目光,那目光鏡子一般,照出她的面目。那不是個好面目。 她悶悶望著桌上的鏡子,才束起來的云鬟斜塌在頭頂,像是一只著了病的黑鼠趴在頭頂,她心里一陣煩,一把將云鬟抓散,任頭發(fā)披散在鬢邊。再看鏡里的自己,像街市上失心瘋的婦人一般。她越發(fā)嫌憎起自己。 其實(shí),從小她就沒中意過自己。單看起來,她樣樣都不差,但只要和jiejie紅玉一比,樣樣就都欠了一兩分。只要父母說“瞧你jiejie如何如何”,她心里就會騰起一股怨火,不知多少回哭著嚷:“jiejie好,你們生她一個就夠了,又生我做什么?” 呆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她又不禁喃喃問道:是啊,你們生我做什么?生下來,又丟我一個人在這冰窖毒窩一般的地方。你們總說jiejie這般好、那般好,為何不把jiejie丟下,把我?guī)ё撸康搅岁庨g,你們?nèi)韵訔壩?,只疼jiejie。 想到這里,她不由得落下淚來。她并不擦掉,任由淚滴大顆大顆從眼里滾出,沿著臉頰雨溜一般滑落。等淚水流盡了,她才嘆了口氣,取過帕子拭干眼睛、臉頰。而后,朝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們都嫌棄你,那你越要好好生生活給他們看。 她收拾起精神,從桌上取過那把犀角梳子,自己重新細(xì)細(xì)梳起頭來。 第四章 孤命、救命 因形用權(quán),則不勞而功舉。 ——《武經(jīng)總要》 曾小羊逃離了楊九欠家,身后楊九欠妻子的哭聲仍飛刀一般不住追割而來。 他卻已聽而不聞,停住腳,急急尋思起來:那不著邊的遠(yuǎn)房表哥楊九欠從河里撈出個鐵箱,把空箱子留給了米家客店店主。據(jù)那個醉鬼老廂兵竇老曲說,清明那天搬那箱子時,里頭不但裝了東西,而且至少上百斤重。竇老曲酒后不會編謊,箱子里的東西自然是被楊九欠偷偷搬走了。然而楊九欠接著竟又死了。難道是分贓不均,被同伙殺的? 沮喪之余,曾小羊又隱隱有些慶幸和驚喜。之前,他還擔(dān)心楊九欠耍油使賴,不容易掏出他的錢來。如今多了條性命,那便再無須擔(dān)心,只要找見那兇手,多少錢都掏得出來。 他離開楊九欠家,站在街邊想了想,見對面那家木料鋪的老店主坐在門邊瞅著自己,便走了過去。 “這位老伯,我是對面楊午的表弟。我才知道表哥竟歿了,嫂子又只會哭,老伯,我表哥究竟是咋死的?” “不清楚?!?/br> “不清楚?” “昨天清早,我才起來,才要開門,卻聽見對門楊大嫂猛然哭叫,我忙打開門,就見楊承局躺在他家門前,楊大嫂跪在他身邊哭叫。我忙趕過去看,見楊承局一動不動,嘴角淌著白沫。我問楊大嫂,楊大嫂卻哭個不住。我只好壯著膽摸了摸楊承局,身子冰硬,心也不跳,脈也沒了,早死了?!?/br> “官府沒來查?” “查了,說是中了毒。” “誰下的毒?” “公差問了一大轉(zhuǎn)兒,那天誰都沒見楊承局,不知他去了哪里,會了啥人?!?/br> 洪山在雙楊倉和梁興告別后,就往城里趕去。 剛才在雙楊倉碰見梁興,知道他也在追查“鬼搬糧”,洪山很是欣喜。憑他自己,他實(shí)在沒有多少把握,只能試著查一查。不用旁人說,他自己也知道恐怕查不出任何東西來。之所以這么執(zhí)意奔走,不過是想讓自己心里好過些。如今有了斗絕這個大幫手,他頓時添了許多底氣,忙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都細(xì)講給了梁興。梁興和他約好,一起分頭去查。 這時獨(dú)行在路上,夜幕已經(jīng)垂落,前后都沒有人,只有河水聲和樹葉聲伴著他的腳步聲。后背吹來一陣涼風(fēng),他忽而又涌起一陣孤寂之感,隨即又轉(zhuǎn)為悲涼。莫非自己生來就是個孤命?本該和家鄉(xiāng)的兄弟朋友們一樣,安分種田,老實(shí)度日??善睦镉性S多不甘,非要拋家離鄉(xiāng),出來闖蕩;好不容易入了禁軍,有了程得助這樣一個知己,程得助又偏生把妻子十七娘接來京城;十七娘若是樣貌平庸、性情冷淡也好,可她偏生又讓人不得不動心;若自己動了心,十七娘卻不動情,也諸事都好,可偏生程得助又有那種殘疾……當(dāng)年他聽鄉(xiāng)里長者常說,“一條命,一根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別想長,別想短,到死把你牽?!蹦菚r他不肯信,才執(zhí)意想掙開這鏈子,如今想來,這“執(zhí)意”恐怕便是他命中那條鏈子的第一環(huán),由不得他不執(zhí)意。而正是這執(zhí)意,讓他始終跳不出這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孤命。 頭一次和十七娘有了那事,若及時躲開,哪里會有后來這些事?可他偏生要執(zhí)意想著念著,命運(yùn)便來成全他。不但十七娘,連程得助,甚而那茶肆的劉婆,都來成全他的執(zhí)意,他也便越發(fā)執(zhí)意起來。 過去四年,總是在這夜幕時分,他偷偷溜到劉婆的茶坊,劉婆坐在茶坊門邊替他們把風(fēng)。他和十七娘就在那半間小屋里私會。雖說魚水歡洽,但兩人各懷愧疚,又心驚膽戰(zhàn)、礙于面皮,何曾真正暢快過?連話都沒有好生說過幾場。十七娘也曾低聲勸過他許多回,讓他好生尋個娘子,正經(jīng)成個家室。他也曾無數(shù)回這么想過,可心底里那執(zhí)意偏生放不下、割不斷。 一年后,十七娘生了兒子。他們兩個照答應(yīng)程得助的,讓孩子姓了程,做了程家的兒。直到孩子被食兒魔擄走,他們都嚴(yán)守誓言,沒透過一絲口風(fēng)。他只是實(shí)在忍不住,去相國寺買了一個銀項(xiàng)圈,掛著福壽兩個小銀鈴,求高僧開了光,拿給十七娘,求她給兒子戴上。十七娘不愿瞞著丈夫,又拿著去求程得助。程得助沒有說話,卻點(diǎn)頭應(yīng)允了。于是,這福壽銀圈便掛在了孩子脖頸上,成了他作為生父僅有的標(biāo)記。 這時回想起來,這銀圈也像是他命里那執(zhí)意的環(huán),將兒子也套進(jìn)了孤命鏈。孩子才被擄走,十七娘接著喪命,程得助也被關(guān)進(jìn)死囚待刑。他則從孤命回到孤命,如今只剩一點(diǎn)執(zhí)意,執(zhí)意要救回程得助的命,以贖自己執(zhí)意之罪。 他不由得長嘆一聲,仰頭向天,心里哀祈:蒼天在上,你既然一回回成全我的執(zhí)意,就求你最后再成全我一回,哪怕因此孤獨(dú)到死,我也毫無怨言。 蔣沖躺在楚家西院那間小廂房里,屋里沒點(diǎn)燈,也沒有一點(diǎn)聲息。 他也如同這屋子一般,又空又靜,被夜色充滿。從小到大,他從沒這么舒泰過,寂黑中,甚而覺不到自己的身子,身上那些傷痛,更是無影無蹤??湛帐幨帲粲腥魺o,覺著自己已與這夜融而為一,沒有邊際,沒有死生。只能覺察到自己的呼吸,但那已不是從自己喉管中發(fā)出,而是一陣沒有來由的風(fēng),在天地間輕拂往還。 少年時,他曾和堂兄蔣凈一起去道觀里玩耍,偷聽老道士給眾人講道。那個老道士瘦得跟枯枝一般,聲音卻洪亮,說什么“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堂兄蔣凈聽了偷笑說:“他若脫光了,躲到柴堆里,鬼都尋不見,的確和天地同瘦。”他聽了,噗地笑出聲,惹得眾人都怒望過來。 想起這段舊事,蔣沖在黑暗中不由得又笑起來。堂兄當(dāng)年說得其實(shí)沒錯,人若能把自己脫光,不止脫掉衣裳,連身軀、心意都脫盡,便成了無。莫說躲進(jìn)柴堆,便是行到鬧市街頭,也沒形沒跡,如同天光清風(fēng)一般。 他已成了無,無所求,無所念,無所往。 躺在這里養(yǎng)病也好,起身回鄉(xiāng)也好,或者從此四海漂流也好,已沒有分別,只需隨性而行,隨性而止。行或止,也已沒有分別。 不過,神思飄蕩中,他隱約覺到有一個念頭,像是風(fēng)鳶線一般牽扯著他,不肯讓他飛走。他在意念中回身尋視了片刻,隨即發(fā)覺,這牽扯來自堂兄蔣凈。堂兄的生死存亡仍是個謎,自己來京城正是為了這樁事。他想,這恐怕是我在這塵世間最后一筆未了的債,那就結(jié)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