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不知什么時候,登記處就安靜下來,不管是其他學(xué)子還是師者,都悄然往這里看來,所有人都敏感地察覺到了,似乎有點兒不太對勁。 葉無鶯的手上拎著一個布包,瞧不出是個什么東西,他輕巧地提了起來,放在了那位師者的面前。 “季先生,”他笑著,“聽聞您十分愛慕我的堂姐葉無暇,可有此事?” 這心神不寧的青年姓季名熙,乃是一名十分優(yōu)秀的士族子弟,如今能到官學(xué)中任教,本身就說明了他的優(yōu)秀。 一聽到葉無鶯的問話,他的臉立刻漲紅了,剛要開口反駁,就聽到葉無鶯說:“難道不是嗎?您能到官學(xué)來任教,本身也是我堂姐外祖家開的推薦信呀?” 季熙一愣,這一點他倒是無從否認(rèn),確實如此。 “所以,這個——您能給我一個解釋嗎?”葉無鶯輕輕打開了布包。 本來有湊近想聽個八卦的學(xué)子偷眼一瞧,立刻尖叫著閃開了。 畢竟在這里的學(xué)子都是今年剛剛?cè)雽W(xué)的十歲孩童,再怎么說也還是孩子,一眼瞧見季熙面前的東西狠狠被嚇了一跳,還有些當(dāng)場被嚇得坐倒在地。 那是一顆人頭。 還維持著動手時候兇狠的表情,滿眼戾氣猙獰可怖。 可是,這僅僅是一顆人頭,從脖頸處齊齊而斷,因為那些許還未化去的薄霜,倒是沒有多少鮮血,難怪一路走來也沒有太明顯的血腥味,但是,這只是一顆人頭,本身就夠可怕夠說明問題。 這時候,才有人注意到,葉無鶯的衣服前襟上,也有幾滴鮮血的痕跡。 季熙看到這個人頭的時候就已經(jīng)臉色大變,這會兒唇都忍不住哆嗦起來,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強(qiáng)忍著不讓眼眶中的眼淚落下,看向葉無鶯的眼神卻不自覺地帶上了悲憤仇恨。 “不用這么看著我?!比~無鶯依舊維持著溫柔的微笑,甚至口吻都格外柔和,他掏出口袋中的絹帕,仔仔細(xì)細(xì)地擦著自己的手,仿佛那只修長白皙的手掌上還沾著什么污跡似的,“你看,您這模樣也太不會裝了,怪不得您的哥哥他們裝起盜匪來也是假的不行?!?/br> “你說什么?”季熙神色劇變,忍不住往后退了兩步,“你——你不要血口噴人!” 葉無鶯忍不住笑出聲來,“血口噴人?我還沒說這位做了什么事呢,哪里就血口噴人了?莫非您十分清楚,這位假作盜匪,拉了一幫子雇傭兵跑來半路刺殺想要我的性命?” 季熙哆嗦著嘴唇,知道面前最壞的情況終于發(fā)生了。 “噢,也是,你們本是親兄弟,怎么會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葉無鶯的聲音十分明晰。 “你、你胡說!我是士族季家的弟子——” 葉無鶯不急不緩地說,“是啊,你是士族季家的弟子,他也是士族季家的弟子,只不過你們都是旁支,你因為資質(zhì)不錯十歲上被嫡枝過繼,你這位哥哥卻沒有那么好的運氣,這世道可是十分艱難呢,于是他十五歲上就淪落為匪,二十八歲方才有了自己的班底……” 季熙那仇恨的眼神已經(jīng)轉(zhuǎn)做恐懼,這是個秘密,原該無人知曉才對! “可惜啊,因為你這個所謂的弟弟,一朝帶著自己的兄弟全部送了命。”葉無鶯悠悠地嘆了口氣,仿佛真的感到可惜。 “你胡說!”季熙氣得眼睛都紅了,卻不知道從何辯起,“隨便弄來一個盜匪,卻來污蔑師者,你——你!” 污蔑師者?這在官學(xué)可是重罪,要被勸退的。這個世界還是很尊師重道,這是傳統(tǒng)禮儀,正如同那森嚴(yán)的等級制度一樣,這方面同樣十分苛刻。 葉無鶯卻不驚不惱,只是看著他,“季先生,您有多久沒有照鏡子了?” 方才有師者抬起腳步想要試著去平息事態(tài)的忽然頓住了腳步,呃,這又是什么發(fā)展? “您十歲才被過繼,想必也還是記得……小時候你和你的哥哥足有七八分相似,很多人都說過你們兄弟長得很像,是也不是?” 季熙如今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十歲前的事已經(jīng)過去太久,記憶早有些模糊不清,隱隱約約記得似乎有人提起過他和他的哥哥長得很像……想到這兒,他臉上的驚懼連掩也掩不住了,渾身更是大汗淋漓。 “您說,我若是剃去這‘盜匪’滿臉的絡(luò)腮胡,看起來同您是不是仍然還有七八分相似呢?” 季熙跌坐在椅子里,終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眾人看重他,心中頓時已有定論。 青素嘆了口氣,少爺忽悠人的功夫越來越厲害了,這盜匪哪怕長著滿臉胡子,瞧著眉眼骨架就知道與這季熙根本不像。 這位的心理素質(zhì)也太糟糕了,被一忽悠就漏了底。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眾目睽睽之下—— 少爺已經(jīng)贏了。 第18章 “少爺,您這法子可是不怎么樣?!鼻嗨刂苯诱f。 漏洞太多了好嗎,稍有點心理素質(zhì)的人都不會上他的當(dāng)。而且事實上說這“盜匪”頭子是季熙的親哥哥根本是一點兒證據(jù)也沒有的。 葉無鶯換上干凈的衣衫,“我知道?!?/br> “那你還這樣做?!鼻嗨仡D了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他和季熙的關(guān)系的?” 從季熙的反應(yīng),她自然知道少爺說的是真的,他們還真是親兄弟,至于是不是和葉無暇或者秦家有關(guān)就是另一回事了,反正這鍋他們不背也得背。 “猜的?!彼S口說。 信你才有鬼!不過這幾年青素也習(xí)慣了自家少爺偶爾有點兒小秘密。 葉無鶯當(dāng)然不是猜的,上輩子,他曾經(jīng)因為不知道這層關(guān)系而吃了大虧,那時,他原本也想同其他葉家學(xué)子一塊兒來,卻被車馬房的管事“討好”,單獨派了一輛靈力車給他,于是伯祖父葉慎一也很寬容地讓他比其他人早一天去學(xué)校,哪里知道,這一早,就早出了事。 當(dāng)然,那些個“盜匪”不管哪一世都成不了氣候,就憑他們的水準(zhǔn),青素殺他們就跟玩似的,可那時候,葉無鶯不知道,那個“盜匪”頭子是師者季熙的親哥哥。 于是,他開始莫名其妙地被季熙針對,各種惡毒的流言和教訓(xùn)瘋狂往他身上傾瀉,那時葉無鶯所謂“狂狷放肆,不尊師長”的名聲中,有不小的一部分是這個季熙刻意造成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葉無鶯才知道這件事的原委。 不管季熙與秦家是不是有聯(lián)絡(luò),他愛慕葉無暇卻不是葉無鶯杜撰出來的。 葉無暇想要掙下掌管葉家的資本其實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葉寶山生性清淡不愛管事,家主之位傳給葉慎一的時候,他已經(jīng)晉升九級,若是他去爭一爭,葉慎一并不一定爭得過他,哪怕上一代的家主是葉慎一的親生母親葉寶云,如果不是她因為意外去世,至少還能再當(dāng)上個幾十年的家主,葉慎一即便是能接任家主之位,也要再熬上個數(shù)十年才是正常情況。事實上在葉家歷代的家主之中,葉慎一簡直稱得上是“年輕力壯”,六十三歲接任家主,再怎么看都是葉家歷史上排的上前三的年輕家主了。 因此,葉無暇在從官學(xué)畢業(yè)之后,要做的就是盡管積累個人資本,所以,她暫且留在了博望城,等待下一年的選官,在這數(shù)年之中,很是闖下了一些名聲,更何況,她本就生得清秀美麗,性格又極有個人魅力,像季熙這樣的士族之子愛慕她實屬正常。 葉無鶯了解季熙,比任何人想象中還要了解。 他既自卑又自傲,一路過來幾乎沒有受過任何挫折和磨難,因此心理素質(zhì)并不如何,偏偏又帶著點兒孩童般天真的殘酷,若是讓葉無鶯來形容他,表面瞧著有三十歲,心理年齡大概只有十三歲,就足以概括季熙這個人。 正因為了解他,葉無鶯才斷定這么嚇一下,他必然會露餡兒。 換好干凈的學(xué)子服,那邊登記已經(jīng)完成,傅斌將登記處給的銅牌遞給了葉無鶯。 只要是官學(xué)的學(xué)生,每個人都有這么一塊小銅牌,瞧著不大,卻沉甸甸的,上面印著入學(xué)的學(xué)年和一個繁復(fù)的圖案,幾乎所有的學(xué)子都知道,這個圖案代表著他的身份,他是世家學(xué)子,若是士族,就是另一種圖案,平民又不一樣,翻過去,才是一個小小的數(shù)字,類似學(xué)號。 每個人的小銅牌都是不一樣的,各自收好之后,它就是通過官學(xué)那條吊橋的憑證,同時也能證明自己的身份。本來銅牌這種東西仿造起來并不難,但官學(xué)的銅牌卻是幾乎不存在仿造,因為這銅牌的中間有一道淡淡的紫色,這是融入了某種特殊兇獸的血液,才能在鑄造時候形成的印記,大殷兇獸的種類何止千萬,若是不知道是哪種兇獸,恐怕永遠(yuǎn)也沒法仿造出一樣的銅牌。 葉無鶯瞇了瞇眼睛,將腰側(cè)的玉佩摘下來,換做這塊銅牌。 “少爺,要去見一見胡先生嗎?” 他卻無所謂地點點頭,“行,去見一見吧?!?/br> 既然有季熙這樣喪心病狂要對付他的師者,自然也有千方百計要維護(hù)他的,這位胡先生就是。她是一位女先生,也是官學(xué)資歷不算淺的老師者,憑借葉無暇姐弟三番兩次地陷害栽贓,又有季熙推波助瀾,如果不是胡先生護(hù)著,怕是葉無鶯的官學(xué)生活會更加困難。 雖然說,上輩子因為他并不是那么受京城那位看重,使得胡先生最后因為自己的利益放棄了他,但以這位胡先生對京中那位的忠誠,和此生京中給他全然不同規(guī)格的“照顧”,恐怕這位胡若清胡先生絕對不會再做出那個選擇了。 從他的“宿舍”出來,葉無鶯又一次感嘆了一下官學(xué)占地之廣。 作為世家子,在這個院子里他的房間是主屋,前有回廊抱夏,后有罩房花廳,還自帶一個二層的閣樓,并兩側(cè)供給侍女仆傭居住的耳房,幾乎自成一個院落,而且風(fēng)光最好,推開窗戶就可以看到院子里養(yǎng)著一池蓮花的小池塘和精致的水上八角亭,屋后有青翠欲滴的竹林,并可休憩的小竹屋,也有石桌石椅自成野趣。 很多世家子都會抱怨這樣的住處太過簡陋,比如葉無燮,他就很厭煩與旁人住得近,要知道,這是一個大院子,主屋之外,附近還有三間同樣帶著耳房的廂房,東廂、西廂、和南廂,東西廂房一般給士族子弟居住,南廂就是平民學(xué)子住了,往往還不止一個平民學(xué)子,一套南廂房里多會居住四到六人,與世家士族形成相當(dāng)鮮明的對比。 且對比東西廂房,南廂的環(huán)境最糟,更談不上什么隱私,要出院子必然要經(jīng)過這里,只是絕大部分的世家士族子弟都不會與平民學(xué)子有多少往來,這樣的居住格局往往到最后就是一個院子里的平民學(xué)子成了同院落世家子的附庸。 上輩子,葉無鶯的名聲實在太糟糕了,心性善良曾生長在紅旗下明白和諧自由是什么的他更不會做出要平民學(xué)子依附聽命于自己這種事,結(jié)果就演變成了標(biāo)準(zhǔn)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 因此,他此生一點兒也不想再去做一回農(nóng)夫。 不同于曾經(jīng)那個溫和友好打招呼的他,這回的葉無鶯連一個眼神都沒留給那幾個平民學(xué)子,倒是到最后仍然選擇站在自己身邊的那唯一一個,也是最貧窮的一個這會兒還沒能入學(xué),他會在明年徒步從赫東的山區(qū)走到這里,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鮮少有人能做到,那個傻大個卻一步步穩(wěn)穩(wěn)走了出來。葉無鶯對現(xiàn)在在這兒的幾個真是半點兒興趣都欠奉。 住在西廂的謝玉還不曾來,葉無鶯想著趁這個時間去拜訪一下胡先生倒是也好。 他前腳剛出院子,那邊四個平民學(xué)子中的一個立刻撇撇嘴,“看來我們的運氣真的不好……”暗指葉無鶯的高傲姿態(tài)。 官學(xué)之所以這樣安排住處,除了是最大限度地利用房屋之外,也是為了堵住那些個世家子的嘴,最初的時候,世家士族是不愿與平民學(xué)子混居的,但若是一個地方全部是世家子,這誰住最好的地方就成了很大問題,雖然世家也有品級之分,但到底都是世家,例如一個七品世家里出來的資質(zhì)中等的學(xué)子,與一個八品世家的天才,到底誰住比較好的主屋? 于是,最后就演變成這樣所有的世家子都可以住在最好的地方,一個小小的院落,就明確劃分了學(xué)子之間的等級。 “你少說兩句。”另一個瞧著年長一些的學(xué)子皺眉道。 這一個院子,來的并非都是新生,因為官學(xué)的學(xué)制并不固定,有人上個三五年就離開,也有人會在這兒七八年,甚至十來年都在官學(xué)苦修的也不是少數(shù),于是,自然不可能形成一屆一屆的學(xué)生進(jìn)來,新生與新生一起住的情況。 葉無鶯所住的這個院子里共有五名平民學(xué)子,只有兩個新生,一個還不曾到,另一個就是方才開口說運氣不好的學(xué)子。 這雖然是個平民,卻出身商戶之家,家境殷實,也是父母寵愛著長大的,并且自身的資質(zhì)不壞,在整條街上都可以稱作“別人家的孩子”,地二品資質(zhì),足以讓他笑傲所有的小伙伴。 然而,這一切在這里都未必有什么用處,世家士族并不缺資質(zhì)好的弟子,絕大部分人看的仍然是本身的身份地位,你既是平民,就不要妄想去與士族世家比。 這既是這個時代的悲哀,也是它變得愈加扭曲變態(tài)的來源。 森嚴(yán)、苛刻、不可逾越。 “我們先要去打聽一下,住在我們這里的這位……是哪個世家的,回來再作打算?!蹦挲g最大的那位學(xué)子平靜地說,“要知道,有些人即便是再高傲暴戾不講理,我們也要受著?!彼斐龈觳矓]起袖子,露出一截細(xì)瘦的胳膊,“不要以為我們穿的衣服同他們一樣,就真的一樣了?!?/br> 其他人都震驚地看著他胳膊上那些舊日傷痕,“這是博望顧氏的顧言輝給我留下的紀(jì)念,我唯一期盼的只是這一個不會更糟?!?/br> 他們結(jié)伴出門,其實要打聽消息還是很容易的,畢竟官學(xué)絕大部分的學(xué)子還是平民。 尤其,葉無鶯今天還出了這樣一個大風(fēng)頭。 如果他們?nèi)フ沂孔寤蛘呤兰业娜舜蚵?,得出的結(jié)論必然是葉無鶯大破堂姐jian計懲戒壞人季熙大快人心,然而,他們認(rèn)識的,只能是平民。 “……你們不知道,當(dāng)時他拎著那個血淋淋的人頭,不知道嚇壞了多少人呢……” “……聽聞那盜匪足有數(shù)百人,被他一個個都割下了頭顱,全部都死無全尸!” “……你們沒聽說嗎?他在家中就以飲血為樂,乃是個最可怕的惡童……” “……天降魔星不懂嗎?最喜歡折磨人又以殺人為樂,你們是沒看到,季先生都被他嚇傻啦!” “什么?夸張?說謊?拜托,我都親眼看到了,他就這么‘啪’地一聲把那個人頭拍在了季先生的胸口,兇神惡煞的可怕極了!” 平民雖然害怕世家士族,卻也大多沒見過大家族中的爭權(quán)奪利勾心斗角,尤其是今年才剛?cè)雽W(xué)的不過十歲的平民子弟,他們一邊對世家子弟存著畏懼之心,又不吝于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他們。 于是,他們口中的葉無鶯自然成了這副模樣。 一行四人,一個個都被嚇得臉色煞白,覺得前途一片黑暗。 “阿娘,我要回家!”新入學(xué)的那個學(xué)子哭著跑走。 作者有話要說: “?!保?,您獲得了嚇哭同學(xué)成就。 葉無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