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既自豪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又慶幸自己沒有辜負(fù)世交的信任，他們覺得他們不但挽救了我虛弱無力的身子，也挽救了我虛弱無力的精神。

    其實我的內(nèi)心惡心到作嘔。

    無論是張嘴傻笑，還是故作迷糊，都有讓我撕破虛偽的外皮、惡狠狠伸出爪牙的沖動。

    尤其當(dāng)土圓肥的張茜將那布滿油膩的肥手抓在我的衣角，求我“抱抱”時，我都恨不得把她當(dāng)做一顆球給踢走。

    抱？怎么抱？她比我還重！

    隨著在張家待的時間越長，我心中的煩躁和陰暗也越來越重，無法宣泄的躁郁讓我有好多次都恨不得掐死那個傻笑的蠢貨，讓這家人臉上不再露出那么讓人作嘔的笑容。

    作為全家人捧在手掌的“掌上明豬”，但凡張茜有個頭疼腦熱，全家都會擔(dān)心難過許多天，哪怕這一家子全是郎中。

    你說蠢不蠢？

    大概是幻想著張茜倒霉的場景太美好，這樣的念頭也在我心中愈來愈烈，終于有一次，給我找到了這樣的機(jī)會……

    張家的孩子們都要學(xué)習(xí)很多東西，身體太弱的我和張茜是這個宅子里唯二無所事事之人，而且我是被托付在大房“看病”的，所以我們兩人一天之中倒是有大半時間在一起。

    張家人人都充滿善意，對于孩子也是放養(yǎng)一般，他們哪里知道，他們已然在小綿羊一樣的女兒身邊放了一只怪物。

    某一個冬天，我借口帶張茜去看水底的怪魚，“不小心”將她推進(jìn)了張家宅子的蓮湖。

    這蓮湖我仔細(xì)觀察過，為了種蓮，湖底全是淤泥，莫說張茜又圓又肥，哪怕是我這樣骨瘦如柴的，掉進(jìn)去也要陷入淤泥里，決計撲騰不到水面。

    更何況現(xiàn)在是冬天，掉到水里，不淹死也要凍死，最是合適不過了。

    看著張茜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掉下去時，我長久以來壓抑的煩躁總算是一掃而空，連冬日里冷冽的空氣都像是什么靈丹妙藥一般沁入沁脾，使我渾身舒爽，連毛孔都在叫囂著“痛快”。

    我在原地“嚇呆”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一般返回去尋找張家人去救“意外落水”的張茜，我一邊跑，一邊逼著自己眼淚鼻涕糊著一臉，看起來就像是自責(zé)地恨不得馬上就上吊的愧疚少年。

    這幅模樣果然有效，沒人敢逼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拼盡全力跳入湖中去救張茜……

    但很快，我就痛快不起來了。

    張茜命大，掉到水里拼命掙扎，很快就踩到了幾根也不知道長了多少年的巨大蓮藕，這些蓮藕就像是天然形成的階梯，她踩著它們，勉強(qiáng)將口鼻露出水面，居然撐到了家人來救。

    早知道我就不為了逼真跑那么快了！

    只要再慢一點……再慢一點……

    張茜沒淹死，但冬天的湖水確實讓她生了大病，若非一家子都是名醫(yī)，這場風(fēng)寒足以讓她死在這個冬天。

    而隨后，最讓我擔(dān)憂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我被張家其他幾個兄弟好意帶著一起去探望昏迷不醒的張茜，卻在病床前遇到了從宮中趕回來的張?zhí)t(yī)。

    這家人里，我最害怕的不是被稱為“笑面虎”的五叔，而是張家的大伯張南星。也許是長期在宮中任太醫(yī)令的原因，他的話很少，也沒有什么面部表情，但一雙眼睛卻似乎能洞徹人心似的，只是在他身上這么一掃，就讓他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種馬上奪路而逃的沖動。

    “聽說那天，是你和我女兒去看怪魚？我家湖里哪里有什么魚？”

    張家種的一切植物都是為了取藥，連蓮湖里種蓮也不例外。

    至于觀賞用的錦鯉等等，自然是沒有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裝出張茜常有的傻樣，瞪著眼睛說道：“就是因為沒有見過魚，所以才好奇帶茜兒meimei去看啊！”

    也許是沒見過有人敢頂撞家中唯一嚴(yán)肅的大伯，張家?guī)讉€兒子雖然心情沉重，但嘴角都忍不住揚(yáng)了揚(yáng)。

    張?zhí)t(yī)也沒想過我說的這么理所當(dāng)然，張口開門見山地詢問：“是不是你不小心將張茜碰下去的？她膽子小，從不敢伸出身子看荷花，斷不會自己掉下去。若你不是有心的……”

    他果然還是懷疑了。

    我心中一沉，臉上卻做出受到冤枉而不敢置信的表情，臉色也又青又白……

    懷疑我？我讓你后悔終生！

    我的眼睛掃向張茜房中的墻壁，正準(zhǔn)備一頭撞下去以死明志……

    “咳咳，阿爹，你別冤枉孟家哥哥，明明是我爬到欄桿上滑下去的，孟家哥哥還要拉我，沒拉著……”

    原來張茜早已經(jīng)醒了，擔(dān)心挨罵，死都不敢睜眼。

    她就是這么蠢。

    一屋子都是郎中，看不出她裝睡嗎？

    張?zhí)t(yī)怕是用這種方法在逼她說出真相……

    只可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女兒有多蠢，她明明都看見了自己動手推了她，卻非說是要拉她……

    這世上為什么有這么蠢的人？

    這件事在最后自然是以張?zhí)t(yī)誠懇的向我道歉而結(jié)束，可以看得出張家人都對懷疑我非常過意不去，從那天后，我的房間里堆滿了吃的、穿的、用的，還有張家的幾個兄弟，從外面變著花樣的帶新鮮玩意兒給我，也帶我去外面聽?wèi)颉?/br>
    他們并沒有冤枉我，卻把自己的大伯冤枉我當(dāng)做是自己的事，在他們的心目中，家人做錯的事情和自己做錯的事□□一樣的。

    我長這么大沒見過這樣的人家，即使是那位剛正的族老，他保持公正的原因也是為了長久的在族長的位置上待下去，他從未為自己的堂孫欺凌我而道過謙。

    但張?zhí)t(yī)卻這么做了，張家兄弟也這么做了，張家所有的人都這么做了。不但如此，他們還將我當(dāng)成張茜的救命恩人，對我更加關(guān)心愛護(hù)。

    事后，我問張茜為什么不說出真相，然而，她卻瞪著大眼問我：

    “什么真相？你是說你鬧著玩推我一把卻把我推到水里去了？你都不是故意的，我干嘛要惹的大家不快活？”

    “萬一我不是鬧著玩呢？”

    我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胡說！你當(dāng)時笑的那么開心，明顯就是想要嚇我玩兒嘛！哪有人做壞事笑的那么開心的，我往我大哥枕頭下面放蟲子都是皺著臉呢……”

    張茜笑著為我開解。

    “好了，這事就算過去了。你別皺著臉像個老頭子啦，我要看酒窩！酒窩！”

    不知為何，她的傻笑好像也沒有那么傻了，我也莫名其妙地笑著讓她看了看我傻了吧唧的酒窩。

    張茜病好后還是有了后遺癥，她開始以極快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原本又圓又嫩的蘋果臉漸漸變成了鵝蛋臉，圓滾滾的身子也像是搓面條一樣瘦長了起來，總是紅潤的氣色變得蒼白虛弱。

    張家?guī)讉€兄弟說她傷了元氣，以后體質(zhì)偏寒，很難再恢復(fù)過來，寒氣在身上不散，導(dǎo)致一連串的反應(yīng)，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喝水都容易長胖了。

    張家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在張茜面前提她身體會變差的事情，張茜自己卻很高興，因為她現(xiàn)在怎么大吃特吃都沒人管著她了，她娘甚至還會勸她多吃點。而她現(xiàn)在吃多少都長不胖，不必被外祖家的姐妹笑話是“小白豬”，哪怕從此冬天很怕冷，她都覺得值當(dāng)?shù)暮堋?/br>
    從張茜還了我“清白”開始，我開始沒有像以前那么討厭她。但我心中的那團(tuán)黑色火焰卻并沒有熄滅，只是身處在這個滿是陽光的張家，我心中的黑暗完全無法釋放出來，因為陽光太烈，竟連陰影都一下子消弭殆盡。

    我一心想要作惡，可滿目皆是救死扶傷；我想嘲笑家人間的虛情假意，但張家確實沒有虛情假意這種東西，偶爾有所齟齬也很快和好……

    張家人甚至為我像是自家子弟那樣延請了名師，教導(dǎo)我學(xué)問，但對于我來說，學(xué)到更多的東西，無非就是起到了濟(jì)惡的作用，并沒有使我獲得一點良知。

    我腦子里成天浮現(xiàn)的，依舊是那些惡劣卻無法實現(xiàn)的念頭。

    很快，我又找到了機(jī)會。

    張家子弟人人學(xué)醫(yī)，但醫(yī)理難辨，并非和開蒙一樣從幼時學(xué)習(xí)，張家人要到孩子七八歲時才開始教授，不分男女，所以張茜身子大好后，也開始學(xué)習(xí)醫(yī)道。

    張家的“醫(yī)園”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夢中的世界。

    為了使子弟知道藥材的成分、如何獲得，園子里有許多蛇蟲和動物，有時候張家四叔會親自炮制藥材，讓他們知道藥從何來。

    第一次看到張家四叔拔掉毒蛇的牙齒、剖開毒蛇的身子、取出毒蛇的蛇膽時，張茜臉色蒼白的想要暈過去，我卻在發(fā)抖。

    激動的發(fā)抖。

    我想我找到了“發(fā)泄”的渠道。

    我開始對張家的醫(yī)術(shù)感興趣，張家人也不拘著我去看他們家的醫(yī)術(shù)、向他們討教醫(yī)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張家的毒術(shù)和醫(yī)術(shù)同樣出色時，我簡直是欣喜若狂。

    要想會解毒就要明白毒理，張家的《毒經(jīng)》隨意哪一本流出去恐怕都會引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但他們就這么隨隨便便地放在藏書閣里，哪怕一個灑掃的下人都能隨隨便便觀看。

    書閣的墻上寫著一行字：“毒醫(yī)同源，善惡唯心，不偏不失，大道自成?！?/br>
    大概只有張家人有這種哪怕學(xué)了殺人之術(shù)也不危害世間的信心，才會這么坦坦蕩蕩的將這些東西放在這里。

    但我不是張家人，我是天生的惡人，所以我找到了真正感興趣的東西。

    為了掩飾我對毒術(shù)的興趣，我先開始向張茜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張茜是家中最小的，同輩之人沒有同學(xué)，自己學(xué)的枯燥無聊，乍然成為了我的“小老師”，當(dāng)然是快活極了，每天不需要我主動求教，自己就會纏著我把一天所學(xué)都教給我。

    醫(yī)術(shù)和毒術(shù)確實同源，同樣的藥、同樣的病，如果刻意濫用，比毒/藥還要不著痕跡，漸漸的，毒術(shù)似乎也沒有那么吸引我了，醫(yī)術(shù)反倒讓我更感興趣。

    張?zhí)t(yī)和張家人對于將我也潛移默化領(lǐng)上了“醫(yī)道”很是自得，我的刻苦和對醫(yī)道“孜孜不倦”的精神更是讓他們感動不已，我終于可以和張茜一起學(xué)醫(yī)，由于我學(xué)的更快、年紀(jì)也比她大，張家人讓她稱呼我“師兄”，以區(qū)別內(nèi)外。

    從軟糯的“孟家哥哥”變成了親切的“師兄”，我發(fā)現(xiàn)我對張茜的感情也一點點發(fā)生了改變。

    她大概是世間一切純善的集合體，哪怕是極惡的事情，也不能在她的心頭逗留多久；而我大概是世界一切邪惡的集合體，哪怕是再美好的事物，在我的心頭能升起的也只有毀滅的念頭。

    我不想殺她，但無時無刻不想著傷害她、改變她，等我漸漸大了，這種想法則變成了要占/有/她、讓她狠狠的哭，讓她后悔萬分，讓她在最喜歡我時發(fā)現(xiàn)我的真面目，從此痛不欲生……

    為了取悅她，我將自己偽裝成她最喜歡的樣子。

    她愛我笑，我便傻笑；

    她難過我比她更聰明，我便學(xué)著迷糊；

    她心軟，見不得人受罪，我便跟著張家四叔義診，學(xué)著救死扶傷；

    她愛碧色，哪怕我最喜黑灰二色，也成日一身青衣。

    看見她粉色的朱唇在我面前翕動，我想著是如何將她吞入口中；

    看著她一點點長成的俏麗面容，我想的是將她藏在身后永遠(yuǎn)不讓人看見；

    看著她身材一點點由圓滾滾變得細(xì)長，又從細(xì)長變得窈窕，我的心中藏著一團(tuán)邪火，每天每夜都想著該怎么將她為所欲為……

    外表的癡傻和內(nèi)心的陰暗使得我備受煎熬，唯有主動炮制藥園的藥材方能紓解一二。最愛的排解方法則是虐殺那些藥園里試藥的兔子，偶爾也會以配制鼠藥的名義出去毒些貓貓狗狗，因為我做的隱秘，又連兔子都會假意傷心一番，根本沒人懷疑我純良無害的外表下還有著如此殘忍的一面。

    義診時，看的順眼的，我也很快將人治好，看的不順眼的，小病略施一番手段便會留下病根，日后只會更加嚴(yán)重。

    我從不認(rèn)為救死扶傷懸壺濟(jì)世是什么人生目標(biāo)，我的人生目標(biāo)唯有張茜和隨心所欲而已。

    只是人要倒霉，喝水都會塞牙，有一天我掐死了一只兔子，竟被圖清凈睡在藥園里的張家三郎看見了。

    大概是我笑著掐死兔子的表情太過可怕，他當(dāng)時沒有發(fā)作，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藥園里，事后他卻告訴了張茜。

    他實在太天真了，他根本不知道一個清秀善良、性格溫柔的青梅竹馬形象是無法顛覆的，張茜根本不會相信。

    果不其然，張茜完全沒信，還告訴張三，“就算他這么做了，肯定也是有他的原因。藥園里的兔子許多都是活不長的，我根本下不去手讓它們解脫，也許他只是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是我讓他手上沾滿了兔子的血，我不嫌棄他?！?/br>
    張茜無條件的信任和“我不嫌棄他”的話，讓我有一瞬間很是奇妙。

    我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又覺得有些感動。

    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怒不可遏，卻不知道到底怒什么。

    心頭有一種奇特的柔軟想要動搖我，我卻不得不和它抗拒，拿我這么多年來放肆后的快意和它抵抗……

    當(dāng)時我年紀(jì)尚小，不明白那是心動了，只是再嗅到張茜身上淡淡的藥香、再聽到她軟軟地喊著“師兄”，偶爾就觸起了童年的許多往事。

    有臨睡前母親撫摸背后的輕柔，有無論從哪里跳下來都有父親接著的安心，也有祖父祖母與父親離別時相扶拭淚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