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jié)
“我怎能放心……” 劉凌閉了閉眼,心中幽幽地嘆氣。 就算神仙的預(yù)言沒錯,他最終能夠成帝,這交給他手中的江山,也是危機四伏,急需變革。 他父皇想要改革吏治,卻恐怕沒想過方黨一開始想要的就不是把持朝政,富貴熏天,而是想要更進一步…… 他想效法高祖之時,趁著天下大亂,再更近一步! 想起那位長相和藹,總是慈愛地對著二哥諄諄教誨的方老大人,劉凌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此人最可怕之處,在于能忍,他如今已經(jīng)年近致仕之年,卻依舊忍而不發(fā),等著的,恐怕就是一場足以導(dǎo)致天下大變的災(zāi)荒。 也是上天疼愛代國,代國國運昌隆,從父皇當政開始,小的洪澇或旱情一直都有,但大的天災(zāi)*卻是從未有過。方孝庭恐怕已經(jīng)等了很多年,終于等不得了,才開始想著人為的制造災(zāi)禍。 山崩、大雪、旱災(zāi)都不是人為能夠控制的,但洪澇就不一樣了。 只要地方豪強們在上游修起堤壩,竭澤而漁或引走河水湖泊里的水灌溉良田,必定就會使得河流改道、水枯澤困。 再加上調(diào)任河防的官員都是一些利欲熏心之輩,用不了多久,不需要等到天降暴雨,河防上就要出事。 今年關(guān)中又有旱災(zāi),父皇如今動了方黨,已經(jīng)是對吏治宣戰(zhàn),他細細想來,如果今年沒有動亂,明年春夏之際,恐怕方黨也要放手一搏了。 什么儲位之爭,后宮之爭,全都是虛的。難怪方孝庭根本不讓淑妃娘娘在后宮里做什么,甚至不爭權(quán)奪利以自保。 他著眼的,根本就和后宮、儲位無關(guān),一直在扶植二哥,也不過是障眼法而已!一旦方家真的成了勢,就算二哥坐上了那個位置,日后也許就淪為傀儡,更說不得,可能還會被逼禪位給…… 這一刻,劉凌由衷的感謝趙太妃和薛太妃從小對他的教導(dǎo)。若不是她們毫無保留的將自己學(xué)會的東西教導(dǎo)于他,以他今時今日的眼界,是根本想不到這么多干系的。 若不是他從小在趙太妃那里聽過眾多朝代興起的故事,他根本就不會知道很多時候那些“英主”根本不是乘亂而起,而是這亂世就是他們造成的,也許可能是兩三代人十幾年、幾十年的“布局”。 若不是他得了薛太妃那張薛家歷代先祖為帝王開出的“書單”,那么他應(yīng)該和大哥、二哥一樣,每日讀著圣賢之道、治國之策,將《水經(jīng)注》、《山河志》之類的書籍當做“雜書”,不屑一顧,更不會知道山河地理對于治理一個國家有什么樣的作用。 若不是王太寶林教他經(jīng)濟之道,告訴他商人對一個國家的作用、物價對于百姓的影響,聽到糧價和馬匹的價格有了波動,也許他根本理解不了其中的奧妙,說不定還在懵懵懂懂之間。 若不是蕭將軍教他武藝,若不是陸博士細細為他搜尋書單上的書籍、為他和沈國公府牽線搭橋…… 在冷宮里的那么多年,每當他學(xué)的心力交瘁、徹夜難眠時,他也曾常常問自己,學(xué)這些東西有用嗎?如果他一輩子都出不了冷宮,學(xué)這些東西又有何用? 如果父皇一直不肯正視他,他滿腹經(jīng)綸,是不是會比懵懂無知更加痛苦? 而如今,他終于懂了。 他由衷的感謝那些嚴厲教導(dǎo)他的太妃們。 正是因為她們,如今的他,才能像是劉氏皇族的諸多祖先一般,為這個國家而貢獻出自己的一份能力,而不是隨波逐流,猶如被大潮推動的浮萍一般,只能祈求著上天給予一線生機。 薛棣為什么會冒著生命危險出仕、王家為什么會在隱藏身份這么多年后毅然回京,其中固然是因為他們從各個方面知道了親人的消息,更重要的是,這個國家已經(jīng)到了危急存亡的時刻。 對于國家的責(zé)任,讓他們擯棄了舊怨,沒有冷眼旁觀,而是選擇了以身殉國的危險,來敲響最后一次警鐘。 他們賭贏了。 直到此刻,劉凌才由衷的敬畏起這些士族的傳承,即使被滅了族,薛家依舊有薛家的氣節(jié),王家依舊有王家的風(fēng)骨。 如果這都不算是“國士”,那又有誰能夠稱得上“國士”? 這個國家曾經(jīng)是無數(shù)個薛家、王家之流和高祖一起共同創(chuàng)立起來的,如今大廈將傾,他們對皇室縱有宿怨,然而對國家和百姓卻不改初心。 如今的代國境內(nèi),也許已經(jīng)到處都是方黨之流,也許地方豪族列強已經(jīng)摩拳擦掌著翻天覆地,但只要希望百姓安居樂業(yè)、國家興盛和平之心不滅,則天地間的正氣不滅。 在國運清明太平的時候,這股正氣呈現(xiàn)為祥和的氣氛和開明的朝廷;在時運艱危的時刻,胸懷正氣的義士就會出現(xiàn),用自己的力量力挽狂瀾。 人為的引起災(zāi)禍,只會讓上天所厭棄,唯有為生民立命之心,會凜然不可侵犯而萬古長存。 “只要正氣不滅,代國絕不會被這些jian臣亂黨所覆滅!” 劉凌深吸口氣,重重地呼出。 他一無知少年尚且會為了國家的命運為之戰(zhàn)栗,那么多為了國家曾經(jīng)嘔心瀝血的忠臣義士,只會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 這些人是不會得逞的。 他堅信! *** 戴良是個心中揣不住事的人,當劉凌對他選擇了和盤托出、托付重任時,他的身上就背上了重重的責(zé)任,這讓他整夜整夜的都睡不著覺。 他曾是一個厭惡責(zé)任,只愿意及時行樂的人,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也開始學(xué)會了去關(guān)心別人,站在別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他甚至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思考著如果祖父和父親并不想管這件事,他該怎么辦。 如果從家族的利益上來講,他應(yīng)該是站在家族這邊,選擇和家族共進退;可如果從他的立場上來說,他已經(jīng)是劉凌的臣子,應(yīng)當以全君臣的道義來選擇為了這個國家而鞠躬盡瘁。 他的人生閱歷還太淺,甚至不如從小在冷宮里一步步走出來的劉凌,所以思考了幾天這樣的“人生大事”后,就連劉凌都有些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太過樂觀,將這種事情告訴戴良后,活生生把自己的侍讀給折磨成這個樣子…… 不管怎么說,戴良還是在休沐那天起了個大早,穿戴整齊之后,像是上戰(zhàn)場一般回了家。 那一天,連劉凌都坐立不安。 第二天,戴良回了宮,一見到劉凌就行了個大禮。 “殿下,臣幸不辱命!” 直聽到他這句話,劉凌才算是真正的松了口氣。 戴良用“臣”來稱呼自己,說明沈國公府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決斷。 他們選擇站在皇帝,不,應(yīng)該說,他們選擇站在國家這邊。 沈國公府雖然淡出政治核心很久了,但沈國公府歷經(jīng)五朝而未倒,必定是有些過人的本事是不為人所知的。 從戴良回家的第二日起,沈國公府就派出了家中四個管事分赴各地去查賬,這件事對京中之人來說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年底了,各家都在查賬對賬中,沈國公府又是出了名的會經(jīng)營。 除此之外,沈國公還悄悄拜訪了好幾個巨賈,其中有幾家也是恵帝時期曾經(jīng)任過皇商的,他的行動掩飾的很小心,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約見這些巨賈的事,只是這里畢竟是京中,有些消息傳得比別人要快些,漸漸地,一股不安的氣氛就在京中彌漫了起來。 劉凌每日聽政,對朝政的變化最為敏感。最先起了變化的,便是朝中的爭議變得越來越激烈,一件政事想要推行下去,往往要先扯皮半天,經(jīng)過許多的阻礙,他的父皇才能夠最終確定下來。 兵部和刑部還是像往常一般堅定地站在父皇這邊,但禮部、戶部都有些搖擺不定,工部則是事不關(guān)己的典型,一下子幫著兵部這邊,一下子幫著禮部和戶部這邊??吹贸黾词故橇恐?,也不是鐵板一塊。 這樣的情況,使得兩位宰相施政變得更加困難,尤其是是新上任沒多久的門下侍郎莊駿。他畢竟是從大理寺卿擔(dān)任的這個位置,過于講究條理和證據(jù),時日一久,未免得罪了不少人。 今日又是一個普通的朝會,劉凌在一旁昏昏欲睡地聽著吏部奏著今年各地官員考核的情況,好不容易等到吏部奏完了,劉凌才忍下一個哈欠,悄悄抹去忍著哈欠留出的眼淚,強打起精神起來。 再抬頭一看,自己的二哥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兩兄弟相視一笑,還沒輕松片刻,就聽到堂上有朝臣提出了奏議,讓氣氛緊張起來。 “陛下,如今后位空懸,宮中又無太后能夠理事,貴妃薨逝,方淑妃失寵,德妃之位無人,唐賢妃無子,其余眾妃更不可能服眾,竟沒人能夠管理后宮?!?/br> 上奏的是禮部的官員。 “陛下今年已經(jīng)三十有五,卻子嗣不豐,臣懇請陛下能夠重開大選,選取有才有德之女入主后宮!” 選妃? 如今這時候,竟然要選妃? 劉凌和劉祁兩兄弟皺起眉頭,仰頭悄悄向父皇看去。 只見皇帝的臉上不見露出什么喜憂之色,只是淡淡地說道:“真是奇怪,之前cao心朕的兒子們的婚事,現(xiàn)在居然又開始cao心起朕的!” “后宮安穩(wěn),陛下才能夠安穩(wěn),如果后宮混亂,則陛下便要將心神分散在治理后宮之上。陛下乃是一國之君,當對江山社稷負責(zé),如果日日埋首于瑣事中,又如何能夠治理好國家?” 禮部的官員慷慨陳詞。 “更何況,陰陽相合才是天地間的正道,如今乾宮強盛,坤級無主,豈非有違天和?哪怕百姓人家,失去了元妻也要納一繼室,更何況天子?” 這已經(jīng)不是逼著皇帝開大選選妃,而是要早日確定皇后的人選了。 “此乃朕的家事?!眲⑽达@然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愛卿的提議,朕會考慮……” “陛下,臣認為禮部侍郎言之有理!” 一位官員站出身來。 “陛下應(yīng)當重開大選,廣納有才德的女子入宮!” “臣反對。” 一名官員站出身。 “如今儲位未定,如果繼后先有了名分,又生下了皇嗣,究竟是立長、立嫡、還是立賢?如果是立長,那身體有疾的肅王必定不是合適的人選,應(yīng)當盡早立二皇子為儲,以免日后因儲位引起大亂?!?/br> “臣反對!” 大理寺卿見劉未臉色已經(jīng)沉了下來,立刻出聲反駁。 “我代國立儲,向來是先以嫡為重,而后以賢。如今二皇子和三皇子尚未理政,根本看不出誰更賢德,怎可草率的因為年紀就以長立儲?這般視儲位為兒戲,難道就是國家之福嗎?” 劉未看到新任大理寺卿開口就知道壞了。大理寺卿凌勝雖然對他忠心耿耿,但他實在年輕,又急著在他這里得到信任和寵幸,做事未免太過心急。 前面幾位官員的奏議,明顯就是在釣魚。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的話音剛落,吏部尚書方孝庭就慢悠悠地開了口:“既然如此,那就請陛下讓兩位殿下早日協(xié)同理政吧。六部之地,皆可讓兩位殿下歷練。” 劉凌心頭巨震。 原來在這里等著呢! 如果他和二哥一起入六部歷練,以方孝庭在六部中的人脈,二哥一開始身后就擁有巨大的助力,加上他身邊的莊揚波之父乃是刑部尚書,其祖是當朝宰相,根本不用怎么“歷練”,也知道誰更能表現(xiàn)出能力。 更何況他如今只有十二歲,即使過完年也才十三歲,但二哥已經(jīng)十五了,無論在年紀、信任還是人脈上,都不是自己能夠比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一旦自己真進了六部歷練,恐怕面臨被冷遇或當做空氣的局面,說不定還有更大的陷阱和危險在等著他。 一旁的劉祁聽到了百官們的議論,眼神中陡然爆發(fā)出興奮的神采,側(cè)耳認真的傾聽著眾人的對話,顯然對于“協(xié)同理政”這件事盼望已久了。 他知道此時父皇肯定在盯著他的反應(yīng),但他實在是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沒有哪個皇子能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他們從牙牙學(xué)語時就在學(xué)著如何治理國家,等著的,難道不就是這一天嗎! 代國一直有皇子入六部歷練以驗明能力的傳統(tǒng)。 先帝劉甘未登基之時,外戚干政的情況是歷朝之中最嚴重的,可他依舊被選為了太子,并非恵帝心寬,而是因為劉甘在六部歷練時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才能和狠辣的決斷,在諸子之中實在是出類拔萃,讓恵帝明知有種種困難,依舊選定了他為儲君。 恵帝沒有看錯人,劉甘登基后根本沒有因為母子之情放縱太后干政,不但重重地削弱了呂家等外戚的勢力,更是一點點扶植起寒門和清流與外戚對抗。 但恵帝沒有想象到平帝雖有帝王之才,卻是個天生的斷袖,他的一生也因為這一點,充滿了矛盾和掙扎,根本無法安穩(wěn)地坐穩(wěn)那個位子。 由此可見,在確定儲君之前,必須要經(jīng)過漫長時間的考察,絕不能草率的決定。但代國成年皇子早早離宮就藩的傳統(tǒng),又決定了在皇子成年之前如果不能確定儲君,可能這輩子就沒什么機會了。 越早出生,反倒越是弱點。 畢竟沒有幾個皇帝希望自己還在壯年時,就有兒子盯著自己的位子,等著自己早死。 一直被皇帝淡忘甚至是刻意忽視的儲位之爭,終于以一種殘酷的方式被揭開了虛偽的掩飾,赤/裸/裸地擺在了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