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姚霽從來沒有將這些細節(jié)放在心里，可現(xiàn)在將這些表現(xiàn)一一放在心中，立刻就察覺到許多不對勁來。

    秦銘出來的，頗有些狼狽之態(tài)，如果說姚霽只是眼眶發(fā)紅，秦銘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曾經(jīng)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過一般。

    “你坐一會兒再出去吧，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出去，瞎子都看出來不對。”

    出于一個“戰(zhàn)壕”里的情誼，姚霽將剛剛出門的秦銘拉入華夏組的房間，不著痕跡地對外面看了看，發(fā)現(xiàn)沒有人注意這邊，這才算松了口氣。

    秦銘對著窗戶里的自己看了半晌，垂頭喪氣地抹了把臉，將臉整個埋在手掌中癱坐在一旁，哪里還有之前意氣風發(fā)的豪富公子的樣子？

    “看樣子你那邊情況不太好？”

    姚霽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到姚霽的問話，秦銘整個人都在顫抖，就這樣戰(zhàn)栗了一會兒，情緒總算是穩(wěn)定了下來，可臉色依舊蒼白的可怕。

    “姚霽，你見過死人嗎？不是那種病死的，是那種非自然死亡的……”

    秦銘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哆嗦。

    “沒有，代昭帝劉凌并不是個暴虐的人?！币V愣了愣，很果斷地回答，“上次京中地動似乎死了不少人，但我那時候擔心有同事來接我我都不敢離開，錯過了實地研究的機會?！?/br>
    “這種機會，還是不要有比較好?！鼻劂懮詈粑藥紫?，對著鏡子整理了下自己的儀表，又拍了拍了臉，將自己的臉上拍出一點血色，才對著姚霽道謝：“謝謝你剛才眼疾手快，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晚上到我的地方去坐坐。”

    這就是有什么發(fā)現(xiàn)了。

    姚霽點了點頭。

    秦銘在研究所里和很多人都不怎么啰嗦，維持著“紈绔子弟中二病”的氣質，所以一等異狀消失就又一副“老子天大地大”的表情出去了。

    等秦銘離開，姚霽才慢悠悠地晃到茶水間，給自己泡了杯茶，緩緩從那種惆悵失落的情緒里抽離。

    沒一會兒，茶水間的光線一暗，姚霽抬頭一看，見到了滿臉欲言又止表情的史密斯。

    “有事？”

    姚霽和史密斯算是研究中心里關系比較親密的，見他來了，隨手放下手中的茶水問他。

    “你現(xiàn)在好像和秦銘關系很好？”史密斯猶豫了一會兒，“我剛剛看他從你華夏組那邊的設備間出來……”

    姚霽心里“咯噔”一下，不過依舊裝作不屑地樣子笑了：“怎么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我們兩個都在那里困了那么久，也算是同病相憐，今天都是我們那次之后第一次進入，我擔心以他的意志力出什么問題，我可不想我們研究院里出去個神經(jīng)病……”

    聽到是這樣，史密斯才有些不厚道地笑了：“咳咳，如果是他的話你還真不用擔心，聽說他出去后他家給他找的心理輔導師就有六七個，他父親甚至特意從歐洲回來了。”

    “但愿如此吧。”

    姚霽飲了一口清茶：“我看他狀態(tài)也還可以?！?/br>
    “反正你離他遠點，他在外面風評不是很好?！笔访芩挂彩歉辉Ｈ思页錾恚瑢η劂懙娜ψ佑行┝私?，“他很花心，而且不缺女人，你這樣性子的姑娘，說不定他圖新鮮……”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什么大美人兒，就我這副土里挖出來的出土文物的樣子，找新鮮也不找我??！”姚霽被逗樂了，“再說了，我也不喜歡這種像是火里燒出來的男人?！?/br>
    “學歷史的果然都這樣。”史密斯笑地瞇了眼，“我之前說我們隔壁埃及組的同事像是從木乃伊里抖出來的一樣……”

    “埃及組的同事？”姚霽立刻打起了精神，“是之前個因為阿依達公主后來不干了的……”

    “啊，是啊，他太重感情了，那時候他為了研究埃及那些未解的秘密，曾經(jīng)連續(xù)在埃及留了快一年，當然，沒你們留的時間長，可已經(jīng)很驚人了，要知道一個人在落后的第九王朝留那么久，已經(jīng)不是耐得住寂寞能解釋的了。”

    他有些惋惜地說：“怎么說也是從項目組一開始就在的前輩，因為這個不干了，實在是可惜?！?/br>
    “你知道馬修現(xiàn)在在哪兒嗎？”

    姚霽之前也找其他同事問過，可埃及組那位同事和她的師兄不一樣，他自那之后就去環(huán)游世界減輕心理創(chuàng)傷去了，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成名許久的古埃及學者，和她、秦銘不一樣，那次的心理創(chuàng)傷幾乎讓他在業(yè)內銷聲匿跡了。

    “上次聽別人說見到他，好像是在盧克索那邊，不過我和他交情也不是很深厚，沒多問?！?/br>
    史密斯聳了聳肩。

    姚霽把他的話記在心里，準備晚上見到秦銘之后和他說一說。

    她一直覺得馬修對阿依達公主的感情有些太過熾烈，不像是一個對看著長大的孩子應該有的，雖說馬修已經(jīng)中年了，可他沒有娶妻也沒有生孩子，又不是女人母性泛濫……

    她放下手中的茶，若有所思的離開了，沒有注意到史密斯擔憂的眼神。

    當天晚上，姚霽盡量穿了一身進秦銘地盤不惹人注目的裝束，但好像還是失敗了，從入門口開始就不停有人用奇怪地眼神打量她，直到她進了上次那偏僻的隔間，看到秦銘沉默不語地坐在那里，才算松了口氣。

    “你怎么還這樣……”

    姚霽隨意找了一個角落坐下，開始埋怨：“你這里的人都怎么回事，我從進門沒多久就一直盯著我！”

    “大概因為你來這個隔間吧，這里是我休息的地方?！鼻劂懘蚱鹁?，不懷好意地說著：“他們大概在想我怎么改了胃口了?！?/br>
    姚霽想起了白天史密斯的話，翻了個白眼：“難怪有句古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你這樣的人合該就有惡人磨一磨?！?/br>
    “惡人磨……”秦銘突然一怔，臉色又變得古怪起來：“呵呵，你說的沒錯，我果然是有惡人磨。”

    他輕輕玩著手上的指環(huán)?！拔乙詾樽约菏且粋€壞小子，可和這世上真正的惡人比起來，我就是個傻子。”

    姚霽沒有說話，做洗耳恭聽狀。

    可以看得出，秦銘要再不找人傾訴大概就要瘋了，可這世上，除了姚霽以外，他和誰說這個別人都會覺得他已經(jīng)瘋了。

    “我和你不同，我是在狄芙蘿的面前離開的，離開的時候還丟了狠話?！彼行├仟N地開口：“她不知道意會錯了什么，大概覺得我這樣的神使回去后不會讓她有什么好結果，也許不得善終，也許魂靈無依，變得越發(fā)瘋狂了?！?/br>
    “你知道什么樣的人最肆無忌憚嗎？”

    他問姚霽。

    “處在權力最頂端的人？”

    姚霽猶豫著回答。

    “不，是對報應、神明都已經(jīng)無所畏懼，不，應該說不再相信，只擔心現(xiàn)世會有什么下場的人?！彼猿?，“即使像我這樣的人，也是對報應帶有敬畏之心的，如果一個人已經(jīng)知道自己死了不會有好結果呢？就如同一個古代的中原人知道自己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時……”

    “她就會不想死。”

    姚霽想了想，明白了過來。

    “是啊，她不想死，而我曾經(jīng)無意間被她套過話，她知道自己的下場不太好，她在和他兒子爭奪統(tǒng)治權后徹底離開了權利的中樞，下場十分凄涼。”

    秦銘臉色一點點變壞：“她已經(jīng)瘋了，我去的時候，她在殺人，不是一個兩個人，她假稱是神的旨意，用活人祭祀，和我一起去的人都惡心害怕的提早離開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下來的。”

    “她知道我見不得死人……”秦銘閉了閉眼。“她和我說，只要我讓她死后能去我的世界不落入地獄，她就停止這種殺戮?！?/br>
    “摩爾罕沒有意見嗎？摩爾罕他？”

    姚霽吃了一驚。“她是瘋了嗎？她為什么會覺得你會在乎這種事？”

    劉凌就一直以為神仙是高高在上的，不會在乎凡人的生死，她并不覺得自己曾在劉凌面前表露出這種“高傲”，可劉凌尚且有這種想法，那“高傲”的多的秦銘是如何讓那位王太妃覺得他這么好拿捏的？

    “這就是狄芙蘿可怕之處，她屠殺的是摩爾罕的政敵家族，還特意選在我們降落之地屠殺，她是有預謀的，在看見光柱落下之后，她就讓人把他們押到了我們落地之處……”

    秦銘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

    “成千上百的人被斬首，鮮血在土地上流淌，雖然我們不會沾染到那個世界的鮮血，可即便是看到那樣的場景就要有很大的勇氣。腦袋像是皮球一樣到處亂滾，里面的東西全部出來了……”

    里面，指的是腦袋里面。

    姚霽只是想象就覺得頭皮發(fā)麻。

    “這些帳，都會記在摩爾罕身上，不會有人覺得是王太妃在幫摩爾罕清除異己自斷臂膀，他們只會覺得狄芙蘿在爭斗中落入了下風。而摩爾罕……摩爾罕畢竟是她的兒子，母親選擇了自己這邊，無論如何，都會高興吧？”

    秦銘苦笑。

    “我還是太嫩了啊，我們都太嫩了?！?/br>
    等矛盾激化到極點時，血流成河的情況會更嚴重。胡夏和中原不同，因為人人尚武，所以一旦發(fā)生爭斗各個城邦的城主都會各自為戰(zhàn)，已經(jīng)不會是死幾百人幾千人那樣的規(guī)模。

    歷史發(fā)生巨大改變，秦銘想要瞞住也瞞不住，但他能告訴狄芙蘿自己不愿意讓歷史改變，因為他擔心這個世界會被關閉嗎？

    那等于是把自己在乎的另一個把柄繼續(xù)送上去。

    所以秦銘才說自己太嫩了。

    “一點辦法都沒有嗎？”姚霽和劉凌呆了那么久，權謀之道也并非一無所知，“如果胡夏那邊出了錯，研究組不會因為代國選擇姑息的，代國被連累就是時間的事！”

    因為情緒激動，姚霽的聲音稍微大了點。

    “現(xiàn)在只有靠流風公主，不，靠流風祭司了……”

    秦銘鄭重地看著姚霽，“流風回到夏國后繼任了圣女的位置，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周邊幾國最德高望重的大祭司人選，而代國的騎兵在帶來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令夏國流寇們聞風喪膽的威名，現(xiàn)在連摩爾罕都不得不在施政時參考流風的意見?！?/br>
    “夏國的貴族都很喜歡中原的絲綢，而絲綢不易得，人人都知道流風祭司同時也是代國欽封的公主，經(jīng)常向貴族們贈送絲綢制品，已經(jīng)成為了貴族中最受歡迎的客人。哈塔米婭的影響力已經(jīng)不僅僅表現(xiàn)在民間和貴族之間，軍中原本就有許多她的愛慕者……”

    秦銘輕聲地說著：“代國的小皇帝和摩爾罕不同，摩爾罕是聽不見我的聲音也看不見我的，只知道我的存在，而我長期留在狄芙蘿身邊讓他對自己的母親也產(chǎn)生了一種敬畏。他甚至不知道我曾離開過！狄芙蘿利用我的存在震懾了自己的兒子。”

    “請把狄芙蘿的事情告訴代國的皇帝，你我在政治斗爭上都不是狄芙蘿的對手，如今可以和她較量的、可以制止她激化矛盾從而引發(fā)大面積殺戮行為的只有代國和流風。最重要的是……”

    秦銘掩面嘆息。

    “我能相信劉凌嗎？我能相信他是個好人嗎？我們能信任他不會坐視那個世界被關閉而不理嗎？”

    “我只能賭劉凌對你的感情，因為你是個善良的人，所以他會竭力讓自己變成猶如圣人一樣的人……”

    秦銘的話成功讓姚霽紅了臉。

    “就如同狄芙蘿賭的，是我對她的感情一般。”

    說到這里，秦銘居然哽咽了。

    “誰來救救我，我現(xiàn)在一閉上眼睛，就是那么多人因為我而死的事實，那些血流成河，如果只是npc就好了，如果只是npc，我就不會這么的痛苦。”

    “誰來救救我，我為什么愛上的是一個壞人……”

    看到這樣脆弱的秦銘，姚霽沉默了，良久之后，她才緩緩開口。

    “我不認為劉凌是個圣人，圣人坐不穩(wěn)那個位置。但他和狄芙蘿不一樣，他還沒有對人性和世界失望，他認為自己能夠改變這世間不公平的事情，雖然有時候他的政治手段顯得那么的軟弱，但隨著他年紀越來越長，他的手段也一點點變得圓滑凌厲起來。”

    姚霽想起會裝作看不見她不著痕跡“捕捉”自己的劉凌，眼神黯了黯。

    “不過，我覺得他還是可信的?！?/br>
    秦銘抬起頭，眼睛里是期盼的眼神。

    “你會愛上她，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秩序的社會，可在你的內心深處卻無時無刻不想破壞這個秩序。所以你才會對這個世界那么感興趣，一直找尋它的真相?！?/br>
    姚霽有些殘忍地剝開了他的內心。

    “秩序社會里，我們作為社會個體，是絕無可能成為處刑人的，更加不能代替法律來決定別人的生和死。但是當我們在現(xiàn)實中遇到這些不平事的，我們多么渴望一槍崩了那些可恨的人，就如同你被作為家族試藥的犧牲品，可你沒有辦法做出什么反擊一般?！?/br>
    秦銘的表情像是被人擊中了軟肋。

    狄芙蘿是‘違背’那個世界以男人為尊的秩序的，這使她有一種秦銘不曾見過的魅力，但這魅力是致命的、是危險的，秦銘很快就察覺到了這種危險，可他天性中陰暗的那一面又讓他一邊害怕，一邊被吸引，才會發(fā)出“誰來救救我”這樣的聲音。

    姚霽不同情他，但她不能讓劉凌被狄芙蘿的肆意妄為所連累。

    她還想多去幾次代國，她還想知道那些燈火輝煌后藏著的究竟是劉凌什么樣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