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云嗯了一聲道：“我從接觸這個案子一開始，最感到困惑的，并不是什么密室、一地土皮兒，而是一個簡單的事實：除了你馬海偉以外，所有有殺死趙大動機(jī)的人，都?xì)⒉涣怂Ｋ麄儾皇菦]有作案時間，就是遠(yuǎn)離犯罪現(xiàn)場，于是我果斷地放棄了尋找動機(jī)的可能，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到對表象的分析上?！?/br>
    “你是說，簡易房里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現(xiàn)場？”楚天瑛說。

    呼延云點了點頭。

    “呵呵呵呵。”

    一陣古怪的笑聲。

    是主人發(fā)出的。

    “你不可能搞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挑釁地看著呼延云。

    呼延云把鞋一脫，兩腿盤坐在床上說：“很遺憾，那是整個案件中我最先搞明白的事情。”

    “你撒謊！”主人說。

    “我可是到現(xiàn)在都搞不明白呢?！背扃f。

    呼延云說：“你覺得，兇手為什么要設(shè)置那個密室和不可能犯罪？”

    “為了讓我們以為趙大是自殺的啊！”

    “真有人會把門反鎖，通過幾個墊子跳到屋子中間自殺嗎？真有人在自殺前還有興致把自己的死按照古代傳說來布置嗎？”呼延云搖搖頭，“稍有腦子的警察也會猜出這是偽造的現(xiàn)場吧？假如兇手認(rèn)為這么做就能迷惑住警方，那他八成是國產(chǎn)刑偵電視劇看多了?！?/br>
    “那，兇手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一般來說，偽裝成發(fā)生在密室的兇殺案，兇手的目的不外乎兩種：一種是讓人以為死者是自殺，一種是掩蓋那些容易暴露自己的犯罪證據(jù)！”呼延云斬釘截鐵地說，“這個案子既然不是第一種，那么一定是第二種。”

    楚天瑛還是很糊涂，他疑惑地問道：“兇手要掩飾什么犯罪證據(jù)？”

    “這個一開始讓我十分費解。相比之下，密室和一地土皮兒的解釋要容易得多。”呼延云說，“比如密室，我跟小郭說了，根本沒有什么密室，那種粗制濫造的鋁合金門本來就不好開，再拿個東西塞進(jìn)門板和門框之間，形成一定程度的咬合，推拉的時候，就很不容易打開了……”

    “小郭后來也跟我講了你的推理，問題是我們沒有找到橡膠墊之類的用于塞門縫的東西啊?！?/br>
    “假如不把自己當(dāng)個聰明人，很多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因為制造問題的多半是笨蛋！”呼延云有點不耐煩，“難道你沒有看到墩布旁邊有很多脫落的墩布條嗎？門框的邊沿有兩道比較深色的擦痕，就是兇手在塞墩布條的時候留下的啊?！?/br>
    “這么簡單？”馬海偉簡直不敢相信，“可是我推拉門的時候確實沒有打開啊。”

    “任何人推拉一扇不容易打開的門，用力都是由小漸大。你還沒有用到大力，翟朗就一腳把門踢開了?！焙粞釉普f，“要知道，這個密室并不是兇手的主要作品，他只是想多給警方制造一點兒思路上的小障礙而已?！?/br>
    “還有翟朗踢開門時發(fā)出的‘哐啷’聲呢？”

    “這個更簡單了，你仔細(xì)觀察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那個門閂和門扣，都比門底部與地面之間的縫隙要高，所以只要在關(guān)門前把它們?nèi)釉陂T內(nèi)側(cè)的地上，開門時稍微猛一點兒都會將它們沖撞到墻上，發(fā)出‘哐啷’的聲音?！?/br>
    林鳳沖嘀咕了一句道：“我還真以為是小郭推理的那樣，是用電風(fēng)扇扇軸和電線制造的密室呢?！?/br>
    “滑輪釣線主義是我最看不起的（注：指用過分復(fù)雜的機(jī)械手段制造的犯罪），那種犯罪在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呼延云憤憤地說，“把簡單的事情搞復(fù)雜，是對邏輯之美最不可饒恕的褻瀆！”

    林鳳沖等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等他罵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么，那一地土皮兒是怎么回事呢？”

    呼延云說：“勘查現(xiàn)場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在門框下方的內(nèi)側(cè)，和與打開后的門相貼的西墻下面，分別有兩撮黃土？”

    “注意到了啊?！绷著P沖說，“那是因為土皮兒翹得高，門底部與地面之間縫隙極低，所以門被推開時，撮過去的土啊?！?/br>
    “說得對！”呼延云看了看蹲在墻角的兩個罪犯，“葛友曾經(jīng)講過，出事的簡易房很久都沒有打開過了，里面的土皮兒一直保持完好。那么，假如推開門時，撮到西墻下面很多土的話，重新關(guān)上門時，怎么會又帶回了很多土，累積在門框下方的內(nèi)側(cè)呢？”

    主人“咕嚕”一聲，呑咽了一口唾沫。

    楚天瑛和林鳳沖面面相覷，直到此時他們才意識到這個現(xiàn)象的古怪。

    “推開門，撮到墻底下很多土，關(guān)上門，又撮回門框下許多土，這說明——”馬海偉猛地醒悟過來，“這說明，后來有人在屋子重新撒過土——不不不，是重新撒過土皮兒！”

    “這不可能。”楚天瑛搖搖頭說，“我們看過，屋子里的土皮兒都是完好無損地排列整齊，而且又相連著的啊?！?/br>
    “真的嗎？屋子里的土皮兒‘都是’完好無損的嗎？”呼延云看著他。

    靜靜的，良久，楚天瑛神情困惑地望著呼延云。

    突然間，他想到了什么，低下頭，嘴唇輕輕地動了幾動，再次抬起頭的時候，雙眼一片明亮：“你的意思是——??！我明白了！”

    呼延云點了點頭。

    “你們到底在說啥啊？”馬海偉還是一頭霧水。

    “太妙了！太妙了！”楚天瑛簡直有些激動了，“老馬，兇手在你們‘必然會破壞的現(xiàn)場’上使了個詭計！”

    馬海偉更加茫然了。

    “看起來，屋子里是一地完整的土皮兒，其實不是！”楚天瑛說，“有一個部分的土皮兒是更換過的，那就是你們從門口走向尸體的那條直線！”

    “??？”

    “案發(fā)之后，無論進(jìn)入現(xiàn)場的是警察還是普通人，他第一要做的都是查驗趙大是否死亡，為此他必須走到趙大身邊去。為了不破壞現(xiàn)場，他只能走最短距離——也就是一條寬窄有限的直路。所以，兇手在沖進(jìn)屋子殺死趙大的時候，只要沿著直線沖過去，再把這條線路上被踩碎的土收走，重新撒上其他簡易房里搜羅的土皮兒即可?！?/br>
    呼延云插了一句說：“就是用丟棄在水塘岸邊的紙盒板當(dāng)簸箕，從最西頭那間簡易房里舀的土皮兒?！?/br>
    “新撒的土皮兒不是會被看出和其他土皮兒不相連的嗎？”馬海偉問。

    林鳳沖說話了：“老馬，你咋還沒明白。由于兇手知道當(dāng)晚一定會有人發(fā)現(xiàn)尸體，新撒的土皮兒必然會被首先進(jìn)入兇殺現(xiàn)場的人踩碎，誰還能看出碎土片和其他土皮兒是否相連？這就是所謂的‘必然會被破壞的現(xiàn)場’??！”

    呼延云拿出手機(jī)說：“這是我去勘查現(xiàn)場時照的，你們走過之后那條直路上的碎土片，仔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有顏色上的差別。”

    楚天瑛、馬海偉和林鳳沖湊過來一看，果然，碎土片的顏色有深有淺，摻雜在一起。

    “再看這張——”呼延云說，“這張是我在最西頭那間簡易房里拍攝的踩后的碎土片，顏色是不是都是淺黃？”

    “這是怎么回事？”楚天瑛很驚訝。

    “這就是兇殺現(xiàn)場被踩過的碎土片，是后來撒上去的鐵證?！焙粞釉普f，“因為原有的土皮兒雖然兩頭微微翹起，但踩下時大都還是正面朝上，所以都是一致的淺黃色；而后來撒的土皮兒，既有正面朝上的，也有很多是倒扣的，土皮兒的背面顏色要深一些，所以踩后會出現(xiàn)淺黃和深黃摻雜的情況?！?/br>
    “我的天啊，兇手原來是用這么簡單的方法制造的不可能犯罪現(xiàn)場。”楚天瑛感慨道。

    “不過，也就是這個詭計暴露了兇手的身份?！焙粞釉普f，“我剛才講過，所有偽裝成發(fā)生在密室的兇殺案，兇手的目的不外乎兩種：一種是讓人以為死者是自殺，一種是掩蓋那些容易暴露自己的犯罪證據(jù)——這個原則也可以套用在不可能犯罪上。很多推理小說，把兇手設(shè)置不可能犯罪的理由寫成‘讓犯罪成為一種藝術(shù)’，這基本上都是鬼扯，越是光怪陸離，越是乏善可陳，更別提什么藝術(shù)了。比如這個不可能犯罪現(xiàn)場吧，我起初的推理是，兇手撮走踩過的碎土片，應(yīng)該是為了帶走遺落在上面的散碎證據(jù)——如果是單一的完整的犯罪證據(jù)，直接拿走就行——我首先想到的是眼鏡片。在實施犯罪的過程中，最容易打碎的證據(jù)就是眼鏡片了，問題是現(xiàn)場并沒有搏斗的痕跡，沒有搏斗，兇手的眼鏡怎么會被打碎呢？我又想，可能是兇手大量出血灑在碎土片上，容易被警方提取dna證據(jù)，但還是撞上老問題：沒有搏斗，兇手怎么會大量出血？除非他像《血字的研究》（注：柯南·道爾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偵探小說）里面的候波那樣患有主動脈瘤……可我仔細(xì)調(diào)查了每個嫌疑人的身體情況，并沒有發(fā)現(xiàn)誰患有主動脈瘤之類的疾病。

    “直到那天，楚天瑛請我在大堤上吃烤魚，結(jié)賬時，伙計說魚頭朝我，按照本地風(fēng)俗，我就是主賓，我才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推理?！焙粞釉普f，“兇手把碎土片撮走，換上新的土皮兒，是基于一個很單純的又萬不得已的原因……為了證明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確，我回北京之前又去了一趟大池塘，在尸體的腳跟往西一米四左右的位置上，翻開了碎土片，找到了一滴干了的血跡。經(jīng)法醫(yī)檢驗證明，是趙大的血液?！?/br>
    楚天瑛和林鳳沖皺緊眉頭思考了半天，都搖搖頭，表示費解。

    呼延云說：“老馬，你進(jìn)入現(xiàn)場的時候，趙大的尸體是什么樣子的？”

    “頭朝東，腳朝西，仰臥。”馬海偉毫不猶豫地說。

    “鳳沖、天瑛，你們看到的呢？”

    林鳳沖和楚天瑛都表示，和馬海偉看到的完全一樣。

    “根據(jù)這個尸體形態(tài)，你們分析，兇手是怎么殺死趙大的？”

    林鳳沖說：“當(dāng)然是趙大站在屋子中間，兇手突然沖進(jìn)來一刀捅死他的?！?/br>
    “老馬，天瑛，你們認(rèn)為呢？”

    楚天瑛和馬海偉都贊同林鳳沖的見解。

    “這恰恰就是兇手想讓你們確立的觀點！”呼延云說。

    三個人都是一愣。

    呼延云說：“兇手撮走踩過的碎土片，換上新的土皮兒，就是希望警方認(rèn)為：趙大是頭朝東，腳朝西，被人突然沖進(jìn)來一刀桶死的！而事實恰恰相反，趙大死亡時的真實情況是，他是被兇手突然捅了一刀之后，頭朝西，腳朝東倒下的！”

    楚天瑛恍然大悟道：“那么也就是說，不是趙大站在簡易房里等人時，兇手突然闖入，而是兇手站在簡易房里，趙大走過來，被兇手突然捅了一刀，可是這樣一來豈不就是——”

    “你猜的沒有錯?！焙粞釉普f，“像老馬、翟朗這樣的人，大晚上站在大池塘的簡易房里，趙大如果見到恐怕跑都來不及，絕不會主動走過去。所以，兇手只有可能是三個人?！?/br>
    屋子里一時一片死寂，唯有屋外的落雨聲。

    “第一是葛友，他是趙大會放心接見的兩個人之一，可惜他當(dāng)晚被兇手用詭計困在賭場了；第二是田穎，田穎說當(dāng)晚趙大約她在大池塘見面，不過她和趙大仇深似海，如果站在簡易房里的是她，那么趙大一定會加倍小心，不會被她突然一刀捅死，而毫無搏斗痕跡；第三個人，也是趙大會放心接見的人，正是這個人親手殺死了他——”呼延云望著蹲在墻角的主人說，“我說得對嗎？李樹三?！?/br>
    李樹三抬起頭，絕望地齜了齜牙。

    “當(dāng)晚你捅死趙大后，突然想起，如果讓趙大的尸體這樣放置，那么警方必然會懷疑是一個他非常信任的人殺死了他，葛友已經(jīng)被你調(diào)虎離山，你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于是你抓著他的胳膊，以你和他的腳尖相抵，轉(zhuǎn)了180度，將他的尸體放置成頭朝東，腳朝西，讓警方認(rèn)為他是被外來的闖入者殺死的。你又發(fā)現(xiàn)，雖然出血很少，但還是有一些血流到了土皮兒上，這些血離尸體太遠(yuǎn)，可能會讓警方發(fā)現(xiàn)你把尸體‘調(diào)個兒’的詭計，你就索性找了個紙板，把地上沾血的碎土片都鏟走（可惜還是有一滴順著土皮兒間的縫隙流到了地上）。這時你忽發(fā)奇想，干脆把到門口的直線區(qū)域內(nèi)的碎土片都換成土皮兒，偽造成不可能犯罪，這樣一來，讓整個案子籠罩上《烏盆記》中冤魂索命的詭異氣氛，更加削弱了你的疑點?！?/br>
    “我想不通，我想不通……”楚天瑛喃喃道，“李樹三那晚是什么時候殺人的呢？”

    呼延云平靜地說：“當(dāng)我做出這個推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面前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命案當(dāng)晚，李樹三一直在電影院看電影，電影院前門有翟朗，后門有老馬，這段時間李樹三想溜出來殺人，是不可能躲過他倆的眼睛的……難道他是電影散場后趕到大池塘下的毒手？問題是，他怎么可能利用只和馬海偉、翟朗乘坐的出租車錯開兩三分鐘的時間差，完成殺人并設(shè)置不可能犯罪現(xiàn)場這一系列復(fù)雜的行動呢——他應(yīng)該有更多的作案時間才對?。?/br>
    “百思不得其解，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問題搞不通，縱使我推理出李樹三是兇手，他一句‘我什么時候殺的人’，就能駁得我啞口無言。正在我懷疑自己的推理是不是錯了的時候，趙大的手機(jī)鈴聲讓我大徹大悟，一瞬間窺破了這個奇案的全部真相！”

    楚天瑛說：“當(dāng)你在會議室里興高采烈地宣布已經(jīng)破案的時候，我們都莫名其妙：你到底通過那個鈴聲推理出什么了？”

    “反正不是我殺的人?！瘪R海偉嘟囔了一句。

    呼延云淡淡一笑道：“小郭誤解了我的意思，她那個關(guān)于手機(jī)鈴聲的推理太牽強(qiáng)了，不過她真心認(rèn)為你是兇手，和我短信溝通后，我覺得不妨讓她說出她的想法，暫時‘冤枉’你一下。這樣更有利于麻痹真兇，實施我的計劃?！?/br>
    “好吧?！瘪R海偉在椅子上“哐”地坐了下來，雙手拄著膝蓋，“我就不要國家賠償了，你就把你從手機(jī)鈴聲中推理出了什么告訴我，作為補(bǔ)償吧。”

    呼延云點點頭說：“在大池塘，我曾經(jīng)讓你進(jìn)入發(fā)生命案的簡易房，播放手機(jī)鈴聲，目的是想搞清楚，李樹三、你和翟朗說通過手機(jī)鈴聲鎖定趙大尸體的位置，是不是在撒謊，結(jié)果證明確實可以聽到——”

    “不是音量的問題啊？”馬海偉說，“我的手機(jī)鈴聲真的是早就設(shè)置的江南style，誰知道會和趙大那個死挫人撞上！”

    “既不是音量的問題，也不是音樂本身的問題。”呼延云說。

    楚天瑛越發(fā)好奇了：“那是什么問題——”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屋子里忽然響起一聲哀怨的嘆息：

    “呀……”

    聲音凄切，來得無頭無尾，像是半空中飄來一截半透明的浮尸。

    屋外的雨，似乎停了。

    偶爾，聽得見殘雨滴下的聲音，卻聽不見雨滴落地的聲音，有頭而無尾，墜落而無底，于是清冷得令人不堪忍受。

    一陣異常哀婉的京胡，牽出一段凄凄慘慘戚戚的唱腔：行至在漁陽縣地界，

    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

    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

    借宿一宵惹禍災(zāi)。

    趙大夫妻將我謀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燒作了烏盆窯中埋，

    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

    分明是有人在這狹小的屋子里，一邊飄蕩，一邊哀吟，但一片花白的地上，連影子也不見一個，沒有腳的冤魂，浸著血的烏盆……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