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三把手是左副堂主方太蒼,年紀輕輕,二十七八上下,身材不算很魁梧,臉卻圓潤有rou,看著一團和氣。尤其當他滿臉堆笑時,幾乎說的每句話都很可信似的。 方太蒼聽說來意,閉口不言,一臉為難。帶他們到了會里空閑的院子,他才道:“唉,謝兄弟,不是哥哥不給面子,這個事兒吧,它很麻煩。怎么著呢?因為這個消息是上面直接傳下來,連著個任務交給堂主的。我們左右副堂主看不了,也不能看。” 丹薄媚問:“上面?是哪上面?” “最上面。是*仙子轉(zhuǎn)世的素貴妃給的消息?!狈教n倒不隱瞞。*會不是江湖門派,也不是神秘莫測的方外大宗,它是個由精神信仰聚集起來的教派。而他們信仰的人,就是周唐的素貴妃。 這個女子很特別,周唐皇帝非但允許她出宮四處游歷,宣揚*心法,還每次出行都派重兵保護。又明晃晃地大力推行*會,親口承認素貴妃是*仙子轉(zhuǎn)世,每年可與他一起祭天封禪。前兩年祭天有異象顯現(xiàn),號稱神跡,引動萬民來朝,虔誠膜拜。 從此素貴妃已成神人,教派在周唐日益壯大?;实垌標浦?,將之定為國教。這些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的。 相較之下,素貴妃與太子李重晦若有若無的曖昧傳聞才稱得上辛密。 謝嬰道:“素貴妃……宮素?也不知她是何風度,我只記得五年前,宮梨未過世時,與三哥有婚約,我曾因之見過一面,當真驚艷無匹。想來素貴妃與宮梨是堂姐妹,定然也絕代風華。” 方太蒼聽他直呼素貴妃的名諱,皺了皺眉,又想到他是與宮氏齊名的謝氏子弟,且與自己交情甚篤,便不計較了,只點點頭:“我們會里倒是有畫像,已宛若神明,卻不知畫出仙子一成氣度沒有。宮梨姑娘我也聽說過,敢與傾國傾城的丹蓁姬一較高下,可想而知是何等夭矯絕艷。只可惜,絕世紅顏,俱已作古……” 丹薄媚眸光一冷。 謝嬰突然笑道:“倒沒有作古,我有個meimei,正叫做傾城。” “對對對!哈哈,你不提謝十姑娘的大名,我還真只記得一個謝閻王的名號了?!?/br> 方太蒼陪著說笑一會兒,一名弟子模樣的年輕人踏進門來,奇怪地覷了覷丹薄媚的鬼面具,低頭道:“方堂主,大廳又來了一隊人。堂主在廂房會客,一時脫不開身,讓您出面詳談。” 方太蒼不高興地掃了弟子一眼,問:“什么人?不見我這也有貴客?若為龍鼎消息,就說還不到大會時候,耐心等等?!?/br> 弟子看著謝嬰,猶猶豫豫不開口。 方太蒼見狀,心知來人恐怕不尋常,但又不好再特意避開他們?nèi)フf,只得皺眉命弟子如實稟告。弟子拱手道:“是……是大皇子朱軒帶人到了,說代表無極公主而來。” 誰人不知無極公主與攝政王謝衍勢如水火,眼下一面是至交謝嬰,一面又是大皇子朱軒,還都為了同一件事。 方太蒼只覺頭痛難忍,險些一口血噴出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都要挑這個時候。 一陣難捱的沉默后,他頂著謝嬰尖銳的眼神道:“謝兄弟,自家人就吃點兒虧吧,反正我知道你不會翻臉的。還有幾天是大會,你先在會里住下,要有什么機會可以通融,我必定第一時間知會你們。只是來者是客,又畢竟我代表著*會,要在后梁傳揚*心法,總不好冷落后梁皇族,或給人吃個閉門羹,是不是?” 謝嬰與大皇子朱軒的怨仇才不止雙方陣營對立這一樁。拋開二人見面必吵,單說他能來青陽城這種鬼地方吃土,還要多虧了朱軒。此時又聽見這人來和他爭搶,搶的是個什么東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怒火沖天。 “方太蒼,你怎么一點節(jié)cao也沒有?剛認識時,還說‘同仇敵愾’,見了朱軒非替我教訓一頓不可呢?眼下機會來了?!?/br> “機會來了……還是讓它走吧。此一時,彼一時嘛。”方太蒼苦苦哀求道,“我自己固然是和你們一條船上的,只是我內(nèi)心大公無私的品格不允許我揍他。當然,若是謝兄弟能代表謝氏說話,那可就不一樣了……” “你走!”謝嬰“騰”一聲站起來,又被丹薄媚輕描淡寫地按下去。她打斷謝嬰開口,道:“身在其位,當謀其政。方堂主不必顧忌我們,忙正事要緊?!?/br> “好,好,鬼面妹子真是蕙質(zhì)蘭心,善解人意。那我先去了,你們隨意?!?/br> 方太蒼迫不及待要解脫,出門的背影像逃命一樣急匆匆,看得謝嬰十分火大。 他指著背影消失的地方,痛心疾首道:“遇人不淑!以前我單知道他不要臉,然而萬萬沒想到他對我也能這么不要臉。你看,滿城還能找出一個比他更不要臉的人來么?” 丹薄媚想了想,不知在琢磨什么,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回答:“不能?!闭Z畢,她凝視謝嬰高深莫測的猙獰面孔,清靈毓秀都化作冷冷殺機。她眸光看透他的心思,微微詫異,明知故問道,“你在想什么?” 謝嬰冷笑道:“我想殺人。” “殺誰?”她心中有了答案,只是在權衡利弊,猶豫自己是否應該推波助瀾。她的目標只是龍鼎的消息,按理不應當節(jié)外生枝。若是殺了那人,引得*會脫不開干系,逼急了公開一切倒很棘手。 “大皇子朱軒!”他作磨牙吮血狀,不自覺道,“倘若真被無極公主朱女皇得手,取到了丹氏執(zhí)掌過的龍鼎,那么……” 話音至此一收,謝嬰又恢復嬉皮笑臉的神態(tài),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無人監(jiān)視后才對她竊竊私語道:“走,咱們砸場子去?!?/br> ☆、第7章 花非花 丹薄媚歪頭微笑,眸光游離于草木之間,正如她此刻內(nèi)心搖擺不定的思緒。她很漫不經(jīng)心地道:“不太好吧?跟你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好友,知道了此事,你怎么解釋?還有,你若與他真生氣了,我又怎么辦?” 謝嬰裝腔作勢,一拳砸在石桌上,面容陰沉地盯著她。須臾后忽然倒抽冷氣,猛地一個勁兒甩手,齜牙咧嘴道:“嘶——痛死!你、你非要知道那個消息不可么?” 他痛得說話聲音都還打著飄。丹薄媚覺得很好笑,垂頭眸光定于一處,“嗯”了一句。 謝嬰見她如此肯定,只好無奈道:“那你說怎么辦?” “再簡單不過。我們砸場子不要明目張膽,換套衣服,帶個斗笠,方堂主怎么認得出?!?/br> 二人相視一眼,陰陰地笑了。 少頃,兩道黑影從屋頂一閃而過。護衛(wèi)分堂的弟子巡視過此處,一人停下呆呆地望了望天空,問同伴:“怎么我們這里還有雕?” 同伴仰頭,瞇著眼看了看,晴空萬里,刺眼的日光令瞳孔一縮,幾乎睜不開?!澳膬河械?,你看錯了吧。烏鴉倒是有,一大群一大群的?!?/br> 這名弟子也疑心自己看錯了,許是一群烏鴉也說不定,只是……“為什么烏鴉這樣多?” “因為它們喜歡吃人rou。每日城中不知多少躲避戰(zhàn)亂的百姓餓死、病死,自然就聚集起來了。城西亂葬崗那一帶更多,滿地的小孩兒婦人尸體,瘦得跟枯骨似的,嚇人。我那次協(xié)助衙門,搬運城中死人去那里。剛一靠近,遮天蔽日的一群黑烏鴉撲騰著翅膀盤旋起來,叫得人后背發(fā)寒,頭皮發(fā)麻?!蓖榛叵肫鹉莻€場景,自己忍不住先打了個寒顫。 “誒,你發(fā)現(xiàn)沒有,亂葬崗全是人尸,真是奇怪。以前城中流躥的野狗也不少,怎么沒見餓死?也沒見有尸體。” “人到了絕境,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有的連人rou都吃,怎么會放過狗?” 幾人漸漸遠去,話頭也越來越偏了,根本無人再注意方才劃過屋頂?shù)摹盀貘f”。 此時此刻,這兩只“烏鴉”匍匐在一間院落樓閣的頂層,透過雕琢的檐獸縫隙,可以清楚看見院中交談的雙方。 只聽方太蒼笑瞇瞇地站起身,負手踱了幾步,像是在給朱軒思考的時間。不久,大約半盞茶功夫,他問:“如何?皇子考慮好了么?” 對面正襟危坐的華服少年高冠博帶,器宇軒昂,紫金蟒紋盤踞衣袍下擺,顯然正是后梁大皇子朱軒。朱軒聞言,飲茶的手一頓,慢慢放下去,曲起指關節(jié)在桌上敲擊了片刻,抬頭面不改色道:“不能換個條件?你們野心太大了?!?/br> 方太蒼也不動如山,笑道:“條件不是在下這等堂主說換便可以換的。何況這是你情我愿的生意,皇子覺得這宗買賣不劃算,大可以放手。左右我們*會握著東西——好東西,還怕找不到肯接手的買家么?” 朱軒冷笑道:“再好的東西,也要有命拿才行。你們*會不過知道一個難分真假的線索罷了,也敢獅子大開口。我倒看看在這后梁,皇族禁止的事,誰敢答應你們?” “呵呵,若皇子不信這線索是真,又怎會千里迢迢紆尊降貴來到青陽城?”方太蒼忽地收斂和煦親切的笑臉,嘴角一斜,露出一二分輕蔑,不夠明顯,但足以令朱軒憤怒。 他不疾不徐地道:“在下不妨給皇子交個底,最近幾日與*會暗中交涉過的勢力已經(jīng)不下十家。更巧的是,這時候與胡堂主交談的貴客,正是金陵八族之一——應氏?!?/br> 朱軒聽得心底氣憤難平,不由拍桌而起,大言不慚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金陵八族又如何?后梁還是皇族說了算,難道他們還敢謀逆!” “貴國政務,*會不敢妄加評斷。待稍候胡堂主談畢,皇子這話可對應氏子弟說。只是在下聽聞,貴國攝政王是謝氏三公子。先帝大行,不應該儲君登基么?” 后梁一直未立太子,直到先帝彌留之際,有輔政大臣詢問繼位之事,先帝沉默著微笑,很快駕崩。死后除開謝衍手中那份“封其為攝政王,全權處理一切事務”的遺詔外,竟沒有留下關于立儲的只言片語。 無人知道先帝死前的微笑代表何意。宮里人只知道那日無極公主哭得最為動情。 可是朱軒已年近而立,他與無極公主同樣是正宮嫡出。 他永遠記得,攝政王謝衍臨朝之日,他也冕袍加身上朝堂。本以為振臂一呼,立刻會有百官擁立他繼位,多么名正言順,畢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遺詔”的真假。 可是他慷慨陳詞后,只有滿朝寂靜的呼吸。他像個傻子一樣孤零零地立在中央,悲憤交加的恥辱感染紅了整張臉。 然后他的皇妹,無極公主進來了…… “放肆!”朱軒仿佛重新感受到當日朝堂的恥辱,骨子里流淌的皇族的高貴血脈不容許侵犯。他想要挽回尊嚴,讓人知道皇族擁有的是絕對的權力。他不屑道,“謝衍不過沐猴而冠的小丑,終究只敢稱攝政王。八族狂妄自負,遲早皇室都要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滅族,車裂凌遲,十八種酷刑輪番嘗個遍。丹氏就是前車之鑒!九族之首都一夜血洗……” 他猶自沉醉在幻想中,方太蒼卻已幽幽地打斷道:“皇子說笑了,丹氏族滅恐怕有些□□吧?” 朱軒雙目一沉,揚了揚手,身后嚴陣以待的十二名大內(nèi)高手立即拔劍,殺氣逼人。 “方堂主,別忘了青陽城是后梁地界,可不是你們周唐。倘若再口無遮攔,胡言亂語,我就只好命人去詔守城的一萬軍隊來圍剿此地了?!敝燔幟鏌o表情地盯著方太蒼,眼神發(fā)狠,可見這句話不止是威脅而已。 他真的敢這么辦。 只要謝衍與無極公主沒有公開同室cao戈,周唐絕不會為了一個*會分堂而發(fā)兵,不外乎聲討賠償,不可避免。 他上前一步,揚起下巴俯視方太蒼驟變的臉色,心底涌出一陣快意,愈發(fā)居高臨下道:“不到最后一步,我自然不會這么做。皇室子弟都是講道理的,你們不要妄想著靠一個線索就讓皇族大力支持你們在后梁發(fā)展信徒,換個條件也不是不可以接受。須知道*會本是周唐國教,信仰的教主又是周唐素貴妃,我們沒有驅(qū)逐爾等已是格外開恩,別忘了自己的身份?!?/br> “要是真讓*會在后梁也成了國教一般的存在,日后兩邊開戰(zhàn),豈非素貴妃一聲令下,大好的后梁男兒女子都繳械投降了么?你們倒是打得好算盤,真當我們沒腦子?” 這正是周唐皇帝不遺余力支持*會的緣由,意在統(tǒng)治各國百姓的精神世界。 現(xiàn)已初見成效。 方太蒼鐵青著臉頓了半晌,最后冷哼一聲,勉強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么請皇子稍等,在下要與另兩位堂主商議一番,才能給出答復?!?/br> 朱軒做了個“請便”的表情,注視方太蒼出門后,回頭對一名大內(nèi)侍衛(wèi)嗤笑道:“果然還是軟的不行,得來硬的,就是賤骨頭。我請纓來此之前,無極meimei還說我不行,這回讓她知道我行不行了?!?/br> 丹薄媚緊盯朱軒,只覺這個笑意有一點兒微妙的…… 齷齪意味。 她由此細想下去,臉色不由變得很古怪了。按理說皇室無儲君,先帝駕崩之后自然是立嫡立長,身為嫡長子的朱軒卻甘于屈居皇妹無極公主之下—— 那名大內(nèi)侍衛(wèi)也從嚴肅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十分僵硬:“皇子此次居功至偉。不僅輕易帶回龍鼎線索,還能截斷各族的非分之想,挫了八族銳氣,實在令屬下欽佩。” 朱軒斜唇一冷笑,“就是這個非分之想。傳言只有九鼎歸于一人手中方可結(jié)束亂世,眼下八族各執(zhí)一鼎,還來覬覦龍鼎的下落,不是狼子野心是什么?這回倒是個機會,一會兒這里事情就能結(jié)束,你們六人現(xiàn)在喬裝一番,速去宰條大魚?!?/br> 這條大魚不是別人,只有應氏子弟。 一旦應氏子弟命喪*會分堂,應氏必定發(fā)難。面對八族之一的雷霆之怒,另外七族不會故意爭鋒相對。*會唯一堪與應氏相較的盟友,只能是后梁皇族。 他勾勾手指,大內(nèi)侍衛(wèi)俯首帖耳,一陣耳語后六人應聲,立刻縱身躍出高墻。 朱軒瞇眼臆想道:“彼時*會走投無路,我們正好聯(lián)合起來,先一舉除掉謝氏,奪回皇權。到那時候,我定要把謝衍身上的rou一塊一塊割下來,煮熟了喂給謝嬰那個小王八蛋吃!還有謝傾城……兇是兇了點,不過斷手斷腳之后,臉還能看。若是春風一度……” 謝嬰趴在瓦上突然聽見此話,正戳中他的軟肋,這一刻他殺心已定。 手掌緩緩按上了腰間的軟劍。 “謝——”丹薄媚來不及阻攔,只見謝嬰如一支離弦之箭,驀然射出房檐,落在一名大內(nèi)侍衛(wèi)身后。他抽劍上前,悄無聲息地一劍封喉。 朱軒感到后頸一冷,原是侍衛(wèi)的血。他驚得瞬間連連后退數(shù)步,命五名大內(nèi)侍衛(wèi)拔劍圍攻。這十二名侍衛(wèi)是無極公主仿照謝衍的“天堂手”組織訓練出來的,配合起來具有恐怖的實力。 謝嬰本不是族中驕子,又從不肯花心思學習文武,以致落地不過須臾,已捉襟見肘,險象環(huán)生。 丹薄媚扶額,她方才便覺出這幾人實力不俗,即便不會配合攻殺之術,謝嬰單槍匹馬地正面對抗,也很難成功刺殺朱軒。 這是送死。 可是謝嬰死了對她沒好處。她也不可能讓后梁皇室得到龍鼎的下落,尤其朱軒似乎知道一點兒丹氏族滅的內(nèi)情——她不會放過。 枯萎的牡丹又飄飛在院落上空。一開始只有星星點點的幾片,無人在意。只是瞬息之間,大量枯花從未知的上空散入風中,看似輕若無物,誰知靠近人身后卻詭異鋒利如刀刃,且來自四面八方,越來越狠地割破皮膚。 朱軒臉上、身上已被劃了幾道。他抬起一條手臂護住臉,另一只手持劍去擋枯花,同時怒喝道:“你們還不快來護駕!” 誰知無人回應。他急忙扭頭去看,不免又中了一刀,卻見五名大內(nèi)侍衛(wèi)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并且因為內(nèi)有謝嬰拼死一搏,外有暗器重點突襲,他們俱是渾身血淋淋的了。 這聞所未聞的暗器勝就勝在防不勝防。 “這樣下去只有等死,*會的守衛(wèi)弟子是不會出手相助的?!敝燔幰а蓝汩_幾道攻擊,勉強分辨出枯花飛出的方向,頓時精神大震,提劍便躍上房檐,狠狠一刺,口中冷笑道,“什么無膽鼠輩,只敢藏頭露尾地偷襲,還是受死吧!” 于是他看見了從房檐后伸出的一只手。 那樣柔若無骨而修長奪目,纖纖玉指,白如青蔥。 那是只少女的手,有著漆黑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