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嚴(yán)格來說是一塊厚重的石板，正懸在石梯最上一階的頭頂。兩個高個子的人搭個人梯，能剛好夠到那塊石板，只是要將它推開還得費不少的勁。

    凱文本身個子就高，變成巨獸天狼的奧斯維德更是一個天然助力。

    這是這混賬讓人幫忙從來不會好好說話，而是用手指在奧斯維德的鼻子前晃了晃，引過他的注意力，道：“是時候發(fā)揮你腳墊的功能了?！?/br>
    奧斯維德：“……”

    他想也不想張嘴便是一口，將凱文那討嫌的招貓逗狗的手指叼進了嘴里，用狼牙鋒利的尖端毫不客氣地磨了兩下。

    凱文：“……”

    他一巴掌拍在奧斯維德的狗頭上，冷笑著撫摸了兩下：“你松不松口？不松我敲碎你一嘴狗牙?！?/br>
    奧斯維德輕蔑地松了牙，把凱文撩閑的手指給放了出來。

    凱文想也不想就把手指在奧斯維德的皮毛上蹭了蹭，而后仔細(xì)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破皮，這才沒好氣道：“這要被你蹭破皮，我還得趕緊追上大部隊讓醫(yī)官給我來點兒藥。”言下之意，你離狂犬不遠(yuǎn)了。

    奧斯維德哼了一聲，弓背一拱，示意這混賬趕緊去卸石板。

    凱文爬站在他寬厚的脊背上，踩著他蓬松的皮毛，忍不住低頭問了一句：“我分量也不輕啊，過會兒卸石板力更大，你脊椎骨撐不撐得??？”

    奧斯維德頂著一張英俊冷漠的雪狼臉白了他一眼道：“你都在我脊椎骨上坐了一天了現(xiàn)在才問撐不撐得住是不是有點晚？你當(dāng)這么大的猛獸骨頭是玻璃做的？”

    難得良心發(fā)現(xiàn)關(guān)心一下年輕人，還被堵了回來，凱文嗤了一聲，二話不說抬手對著那塊石板邊緣便是一拳。

    其實也幸好現(xiàn)在奧斯維德是獸形，除了乖乖當(dāng)墊腳，做不了別的。要都是人形，他必然不會讓凱文動手，而以他的力氣，三拳下來，那塊擋住出口的石板能直接裂了往下掉渣。

    凱文的拳頭不如他硬，但勁道也足，而且他使了點巧力在里頭，很快便把石板的一邊砸起了一角。

    他兩手一頂便把石板掀了開來，緩緩?fù)兄频搅艘慌浴?/br>
    這塊出口大約一米見方，凱文三下五除二便從里面翻了出來，趴在洞口旁邊等著下面的奧斯維德。然而后者卻略有點兒悲劇。

    因為他卡住了……

    天狼體型本就比普通猛獸要龐大得多，比例雖然漂亮，但不論腿腳還是腰身，單看都非常結(jié)實強壯?；实郾菹鲁C健地一躍，探出了頭、探出了兩只前爪、探出了前半截腰……最終卡在了收起的翅膀那塊兒。

    奧斯維德：“……”

    趴在旁邊本打算幫他一把的凱文肆無忌憚地嘲笑了他一頓，而后捧著他碩大的狼腦袋，一本正經(jīng)道：“說實話，我以前放養(yǎng)的那頭天狼比你瘦不少，你看你壯的，哎……回頭乖乖減肥吧?！?/br>
    奧斯維德已經(jīng)完全不想搭理他了，他費了半天勁，才在凱文的拔河式救援里從洞門里躍了出來，一臉狼狽地抖著身上的白毛。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條干涸的枯井井底。凱文把石板重新封好，摸著看了一圈石壁。上面刀鑿過的攀爬痕跡還很新鮮，顯然大部隊離他們并不遙遠(yuǎn)。

    “卡門，井口外面是哪里？”凱文一邊拍著手上的塵泥，一邊隨口問了一句。

    奧斯維德：“……”

    不小心卡了回洞口，轉(zhuǎn)眼就給取個外號叫卡門，這種人不是欠是什么？！

    奧斯維德頗為糟心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冷冷答道：“蜃海?！?/br>
    而后也不管凱文準(zhǔn)備沒準(zhǔn)備好，他便一口叼住了凱文背后的衣服，雙翅一扇，將這位欠打的祖宗拎出了深井。凱文好懸沒被他吊死……

    蜃海雖然名字中帶了個“?！弊?，卻和水沾不上半點兒關(guān)系，在這里，舉目可及之處是一片灰黃，頭頂是灰黃色的天，腳下是灰黃色的沙，風(fēng)煙起伏，漫無邊際。

    他們所站的地方，則是沙漠中一小片不起眼的廢墟，橫著一些殘垣斷壁和幾塊刻著古花紋的地基。

    兩人剛在井口邊站定，凱文便拍了一把狼頭：“你看那邊?！?/br>
    他所指的方向有一片連綿起伏的沙丘，看起來好像就在百來米之外，實際走起來也不知會有多遠(yuǎn)。在那沙丘的腳下，隱約可以看到一條細(xì)細(xì)長長的隊伍蜿蜒向前，好像一排黑色的螞蟻似的。

    不出意外的話，那就是先行的軍隊了。

    第50章

    “不能耽擱，得趕緊跟過去。蜃海的環(huán)境瞬息萬變，現(xiàn)在還能看得見他們，過會兒可就不能保證了?！眾W斯維德說完用翅膀拍打了凱文兩下，示意他到背上來。

    天狼之所以叫這么個名字，正是因為它們的雙翅和馬鷲一類不同，不僅僅是作為跑動或滑翔的助力存在，而是真的能飛，速度雖然比不上巨鷹之流的純種鳥類，但也絕不算慢。

    凱文剛在奧斯維德背上坐穩(wěn)，他便雙翅一振，從這個殘留著廢墟和深井的沙丘上直沖下去。

    蜃海里最困難的一件事情就是分辨方向，這里終年沙塵蔽日，看不清太陽的方位，更不要指望有什么足以讓人區(qū)分南北的植被。這里甚至連個標(biāo)志性的東西都沒有，目之所及的一切轉(zhuǎn)眼就會變成另一種模樣，砂礫形成的山丘轉(zhuǎn)瞬間可以被夷為平地，而原本一望無際的沙原也能在眨眼的功夫里平地起高峰。

    從這里跨商道去往玫瑰舊堡，需要經(jīng)驗極為豐富的人做向?qū)?，還少不了指向工具。

    奧斯維德派出去的先行軍副指揮尼克就是個沙漠認(rèn)路的好手，他雖然在找尋法厄神墓的路線時沒派上什么用途，但在沙漠，有他在要比沒他在安全得多。

    況且軍隊里總指揮手里還有神官院專門定制的定向儀。

    相比而言，比較危險的反而是凱文和奧斯維德這兩個。他們是形勢所迫臨時更改的路線，兩人都不擅長認(rèn)路，并且連個導(dǎo)向工具都沒有。

    “我記得正常天狼飛得沒這么慢啊……”凱文納悶道，“你還沒熟悉這種形態(tài)？”

    奧斯維德：“慢？過會兒你被掀下去了可別后悔?！?/br>
    他的揮翅幅度一直不敢太過夸張就是因為有凱文在他背上，而這匹尊貴的坐騎跟普通馬鷲可不一樣，首先他是純種皇家的，其次他脖子上可沒套韁繩。盡管凱文毫不客氣地揪住了他后脖頸的一撮獸毛，但速度太快還是會有摔下去的可能。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從這里摔下去，受傷事小，最重要的是很可能在沙地里滾兩個跟頭就再也找不到了。

    凱文卻拍了拍他的狗頭，斬釘截鐵道：“勞駕，全速前進。要是沒在先行軍消失蹤跡前追上他們，你就可以收拾收拾準(zhǔn)備退位了，我們手里沒有任何導(dǎo)向的東西，三五年都不一定出得去，金獅國不滅也該換代了。”

    奧斯維德：“……”

    “你跟我一起困在這里絕對不是什么好選擇，畢竟我對rou食不那么挑，雖然我對天狼確實喜歡得不得了，但是我餓極了可就不考慮這些了，十分不是個東西?！眲P文又道。

    奧斯維德嗤笑一聲：“沒想到你的自我評價還挺中肯……抓緊！”

    話音剛落，他便驟然加速。

    舊時代神祇身邊才會出現(xiàn)的孤高巨獸，在風(fēng)煙中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一人一獸跟遠(yuǎn)處行軍隊伍的距離正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拉近。

    然而與此同時，沙漠中特有的黑風(fēng)也毫無征兆地刮了起來，烏壓壓地從天邊滾了過來。

    “起風(fēng)了！再快點！”凱文揪緊了天狼后頸長而韌的皮毛。

    奧斯維德：“……”

    他倒是完全不介意被凱文抓個背什么的，但并不是這種抓法！

    變成天狼的皇帝連連振翅，而后壓低了身體猶如離弦之箭一樣朝前方的軍隊俯沖下去。

    眼看著探出的天狼前爪就快夠到軍隊的尾巴了，泛著黑的狂風(fēng)頃刻間已經(jīng)從天邊滾到了咫尺，帶著橫掃千軍的氣勢朝這列軍隊撲來。

    軍隊里的士兵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鐵骨錚錚的壯漢，然而在這廣袤無垠的沙漠和肆虐而來的狂風(fēng)中，卻猶如最微渺的蟻群，隨便一掀就能散窩。

    “抱團！趴下！”情急之下，奧斯維德在狂風(fēng)中脫口而出便是一道喝令，剛巧跟先行軍指揮的狂吼混雜到了一起。

    前后一呼應(yīng)，整條隊伍的人幾乎都聽清了這個號令，眨眼間便朝中心迅速攢聚。奧斯維德猛撲著陸，而后雙翅一張，將大半的人都掩在了翅膀后面。

    趴在他背上的凱文完全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擋在前面，忍不住愣了一下，低聲湊在他耳邊感嘆了一句：“你這皇帝當(dāng)?shù)眠€真是——”

    真是后面的詞被驟然糊上來的呼嘯狂風(fēng)攪得稀散，一個字都沒聽清。

    奧斯維德：“……”

    如果他沒理解錯的話，以凱文這個語氣，最后應(yīng)該不是什么壞詞，這就很讓他嘔血了——這混賬東西難得良心發(fā)現(xiàn)夸他一句，還不讓人聽個完整的！

    他借由巨大雙翅的弧度，給后面的士兵做了個巧妙的緩沖，把迎面而來的狂風(fēng)略微撥轉(zhuǎn)了一點方向。

    但這并不能擋住漫天沙塵，一時間，所有人都像是被籠罩在了灰黃的濃霧里，根本抬不起頭，也根本看不到其他人。

    細(xì)碎的沙粒重重地打在臉上身上，刮擦得生疼，有種火辣辣的麻痛感，而后撕扯著眾人的狂風(fēng)漸漸弱化下來，有了變小消失的趨勢。

    這是蜃海黑風(fēng)的特點，來得快，去得也快。

    事實上，在蜃海中行走的人最懼怕的并不是黑風(fēng)本身，而是黑風(fēng)經(jīng)過之后人人都會見到的幻覺。盡管所有人都知道碰上黑風(fēng)之后所見的情景不可信，不能當(dāng)真，但依舊有人頻頻中招。

    最讓人懼怕的一點就是，有一些人的幻覺始于現(xiàn)實又終于現(xiàn)實，最后總讓人分不清自己究竟已經(jīng)從幻覺中出來了，還是始終沉溺在里面，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所以每回有商隊或是遷徙的人路過蜃海，出來總得瘋那么一兩個。

    “所有人！所有人一概不許動，抓住身邊最近的人！”在黑風(fēng)風(fēng)勢漸收的時候，先行軍指揮伍德和副指揮尼克兩人在風(fēng)中嘶吼著傳令：“無論看見什么聽見什么！一概不許動！直到你確信從幻覺中清醒，能看清路再動手搖醒抓著你的人！”

    凱文剛從風(fēng)沙中半睜開眼，還沒看清自己身邊有哪些士兵，就被獸毛強行糊了一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掙扎就被某只龐然大物撲在了地上，再次以某種千斤罩頂?shù)姆绞桨阉麎涸诹说厣稀?/br>
    “是抓！不是壓！”凱文默默嘔了一口去，崩潰道。

    然而就這樣，他還是順手揪住了天狼的一撮長毛。

    奧斯維德低低“嘶——”了一聲。

    凱文干脆xiele勁癱在地上，閉上眼睛道：“過會兒幻覺結(jié)束了，我差不多也斷氣了。”

    “幻覺？”有個年輕的聲音接著他的話，低聲反問了一句，又很快輕笑起來，“你還覺得這一切只是幻覺嗎？不是的，這個時代就要結(jié)束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太陽正在下落?！?/br>
    凱文倏然睜開了眼，他由癱躺在地變成了站立的姿勢，渾身纏滿了長著尖刺的長藤月季花，纏得密不透風(fēng)，從光裸的腳踝，一直纏到了脖頸，勒得他近乎喘不過氣來。

    尖利的花刺扎在他周身的皮rou里，連呼吸這樣的起伏弧度，都會帶動尖刺在身體里刮擦。

    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是光是想象他也知道一定毫無血色，狼狽至極。

    這里不再是風(fēng)煙漫天的蜃海，而是千萬年前舊神時代的圣山之巔，這里有眾神齊聚的圣殿，一百二十六根神柱，每根神柱代表一位神祇。

    而他則被釘在最高的那根神柱之上。

    他現(xiàn)在不是什么青銅指揮官凱文·法斯賓德，而是光明神法厄。

    那個一直笑著的人，正站在神柱下，抬著頭仰視著他，像是在端詳一件極有價值的藝術(shù)品。他有著跟光明神極為相似的容貌，氣質(zhì)卻完全不同。

    即便這樣面對面，也很難讓人想到，曾幾何時，在他們分別都還是孩子的時候，不論長相還是性格都是一模一樣的。

    “現(xiàn)在還有人會說，我是另一個你嗎？平凡版的你……”那人笑著環(huán)顧了一圈，嘆了口氣，“可惜，這種時候他們也評論不了了?！?/br>
    神柱上的光明神嗤笑了一聲，咳了一口血沫出來。他咽下血，低聲道：“梅洛——”

    “這個名字也很快會被我埋葬掉，跟你們一起埋葬?！泵仿宕驍嗟溃拔也辉傩枰?，不再需要以名字跟你區(qū)分。新的時代將只有一位神祇，沒任何人有資格賜予我名字?！?/br>
    曾經(jīng)抓著忒妮斯衣角的孩子在漫長的歲月中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溫順害羞的目光在眾神不曾注意的時候，悄然沉淀了沉默的瘋狂。

    當(dāng)初忒妮斯手把手教會他繪畫和雕刻，于是，他給眾神雕了一座又一座墓碑。當(dāng)初大小神賜予他祝福和力量，于是，他反過來用于鉗制眾神。當(dāng)初三大主神沒有給他神格，于是，他自己伸手來搶了。

    每殺一位神祇，就會繼承他的神格。所以，眾神迎來了最后的黃昏。

    撐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法厄就成了舊時代最后的神。

    梅洛手指指著的地方，金紅色的光芒映照下，無數(shù)神祇的靈魂裹著盛大的猶如火焰一樣的光芒，從最高的圣山上紛紛墜落。

    但是法厄也快要撐不下去了，繼承了一百二十五位神祇的神格，梅洛已經(jīng)是最高的存在了，即便是生而為了光明和戰(zhàn)斗的法厄，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所以，他被釘在了神柱上。

    “其實我很懷念小時候的日子，阿納圣湖的樹蔭是我最喜歡呆的地方……”梅洛垂著眼睛低低自語了一番，又抬頭兀自笑了一聲，不咸不淡地說道：“你看，就連到了現(xiàn)在，我都還在仰望你呢。所以放心，我不會抹去你們的存在。后世的人們還會知道你們，傳頌?zāi)銈儯裎乙粯友鐾銈?，不好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