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奧斯維德默然裝聾,對這混賬東西的嘲諷恍若未聞。 眾人惶恐而茫然地跟著凱文上了鏡島,走了一段路才發(fā)現,這鏡島并非遠看上去的那樣。它并不是真的單純由冰雪堆積筑造的,事實上,他們透過晶瑩剔透的厚厚冰層,可以看到冰雪深處被凍住的花草樹木,甚至還有展翅的鳥和歪著翅膀正在盤旋的白鷹。 開始的那段路上,隱約可以看到草色還新,樹芽還嫩,漸漸走了一段之后,冰雪覆蓋下的草木也漸漸變得繁榮豐盛起來,有的枝頭還綴著半開的花骨朵兒。 每一處都帶著一種栩栩如生的動感,仿佛冰雪一化,被風吹過的低草就能繼續(xù)彎到底,被鳥踩著的樹枝就會輕快地彈跳起來。 這里的一切,都像是在一瞬間里被凍住的,然后便成了倒懸在海里的冰雪標本,靜靜凝固了不知多少年。 “這是季節(jié)在變幻?”奧斯維德極為低聲地嘀咕了一句。 因為眾人不敢離神太近,跟凱文他們一直保持著五六米的距離,再加上腳步聲多而凌亂,所以沒什么人聽到他的話,除了凱文和辛妮亞。 小姑娘突然轉過頭來,眨著黑葡萄似的眼睛盯著天狼看,仿佛在努力思考為什么這頭猛獸會說話,而且聲音還和她的皇帝舅舅那么像。 凱文“嗯”了一聲,答道:“原本沒有這些冰雪,斐撒最初創(chuàng)造的鏡島從入口到出口剛好是一年四季,只有出口那一片地方是冰天雪地的冬天。” “為什么要創(chuàng)造這么個島?”奧斯維德疑惑地問道。 “為了凈化和反省。”凱文隨口答道,“我記得跟你說過的,神祇和人其實并沒有太多不同,同樣會犯一些錯誤。普通人腦子進點水,頂多干點兒諢事,造成的影響只是一小部分。但是哪個神祇如果腦子進了水,那就很麻煩了。所以需要預留一些補救的余地,這里是斐撒預留出來的一塊緩沖地帶?!?/br> 他解釋得并不很具體,奧斯維德在心里琢磨了一番,感覺聽起來像個獨立于世界之外的垃圾場。 但是接著,他又聽見凱文補充道:“打個比方,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你,但是一個手抖把豬腦子裝進你的頭蓋骨里了,又一個手抖給你安了八條腿六只眼睛,你說把你放出去是不是要完?所以要把你拎到這里來修補修補。當然,神祇犯的所謂錯誤可不是給人多長幾條腿少個腦子這種,比這要嚴重得多?!?/br> 奧斯維德:“……”就算是打比方,這混賬也肯定帶著故意拐彎擠兌人的成分。 總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凱文……哦不,光明神殿下的嘴里吐不出好話。 “既然是這樣,為什么我們會被帶來這里?”奧斯維德有點弄不明白所謂的后神是怎么想的了,為什么要窩在這么一個獨立于世界之外的緩沖地帶里? 曾經看《后神書》之類的卷本時,他對后神的印象一直都只有一個:溫吞含蓄。 但是現在他可不會繼續(xù)這么認為了,一個溫吞含蓄的神祇,是不可能干出這種大規(guī)模蠱惑人心,讓凡人來朝拜自己的事的。況且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之前凱文和后神的對話中提到,后神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地傻了一百多位神祇,才創(chuàng)造了所謂一枝獨秀的后神時代。 能干出這種事情的神,會選擇默默放手,讓這個世界從后神時代過渡到人的時代,而自己卻窩縮在這種地方,安安靜靜地呆上千百年? 做夢呢吧!反正他不信。 除非……是身不由己。 凱文和奧斯維德的目光對上,清晰地看出了皇帝目光中透露的想法。他挑了挑眉,手指壓著嘴唇,沖皇帝陛下輕聲“噓——”了一下。 奧斯維德從他的動作和神情,能看出自己應該猜對了方向,并且凱文對此也并非一無所知,甚至看起來知道得還相當清楚,只是暫時沒有要說出來的打算,大概是為了防止打草驚蛇,或者純粹吊著后神的胃口。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在這個鏡島之上,他們的一舉一動和每一次交流,都很有可能被后神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此時的皇帝心思卻有那么一兩秒的飄散,他盯著凱文被手指輕壓的嘴唇,淡薄的血色和白皙的手指相襯,顏色對比就變得格外明晰。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想再嘗嘗它的味道。 “……”凱文挑著的眉毛瞬間松了下來,看向他的目光里滿是麻木和糟心:“我看我真的有必要把你腦子挖出來看看是不是放錯了?!?/br> 奧斯維德不要臉地呼嚕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挪開目光,垂著眼皮繼續(xù)朝前走。 他腳下站著的地方也是厚厚的冰層,同樣隱約可以看到深處蜿蜒的小路輪廓,和兩邊茂盛的高草。 嗯?這是什么?奧斯維德突然略微蹙了蹙眉,低下頭,鼻尖貼著冰層邊走邊看了一會兒,終于看清了高草中若隱若現的蒼綠色物體。 蛇?他想想又搖了搖頭:不對,是藤蔓。 因為他隱約看到上面綴著的零星幾朵花。不過很快,這些花莖就藏到了植被深處,看不到后續(xù)的走勢了。 “朝旁邊讓開點?!眲P文的聲音陡然響起,只不過不是對著他一個人說的,而是對著身后的那一大群人說的。 奧斯維德發(fā)現他們面前已經無路可以走了,被一座巨大的冰山封了個死,冰山又高又滑,無處落腳更無法攀爬,除了原路返回,看不到別的辦法。話音剛落,人群剛散開的那一剎那,凱文抬了抬下巴,整座冰山便倏然炸開,在巨大的聲響中碎成齏粉。 眾人被凍得頓時一個激靈。 在漫天散開的白色冰霧中,一個冰雪鑄就的旋梯便出現在了面前,旋梯的下方是一片看起來像神廟一樣的巨柱門廳。 眾人跟在凱文身后陸陸續(xù)續(xù)順著樓梯走下去,遠遠便看到一個瘦高的人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背對著他們,望著其中一根巨柱,不知在看什么。 那人發(fā)色漆黑,也不知任其長了多少年,蜿蜿蜒蜒地鋪散在地上,看起來莫名有種渺遠感,仿佛跟這漫天的冰雪融為了一體。 第66章 所有人都對他陌生極了,然而眾人在看到他的時候腦中都不約而同閃過了一個稱呼:后神。 奧斯維德看到那個人的瞬間便是一愣,那人的背影給他的感覺有種說不出的別扭。 一開始他不知道這股別扭源自于什么,還以為是自己先入為主地對對方沒什么好感,以至于一見到對方就覺得不那么順眼。 不得不說,神和凡人就是不太一樣。尤其是這種確實把自己當個神的,光是背影都給人一種壓迫性的潔凈感,即便是奧斯維德這種對神沒有絕對信仰、甚至不太待見他的人,都忍不住撇開目光,不再冒昧地直視他。 然而,當他目光無意間掃到凱文的時候,下臺階的爪子便是一頓。 他皺著眉盯著凱文領先兩步的背影看了片刻,又詫異地把目光重新落回到神廟里那個人的身上,來回掃量了幾回之后,他終于明白那種古怪感是怎么回事了—— 那人的背影太像凱文了,不論高度還是身材,甚至于站立時的姿態(tài),垂在身側的手指自然彎曲的弧度,都幾乎一模一樣。仿佛跟凱文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然而他跟凱文又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頭發(fā)更是長了不知多少倍。 就好像是凱文的身體,卻住了另一個靈魂一樣,不古怪別扭就有鬼了。 奧斯維德對凱文的占有欲非常強,盡管平時相當克制沒有表現出來,但實際上,他比凱文自己還要在乎屬于凱文的一切,當然也包括軀體。 就像他不能忍受凱文很當一回事的人他卻不認識一樣,他也不能忍受另一個人跟凱文模樣相像。 偏偏這位后神專挑他的雷點戳,非常霸道的兩項全占。 于是本就看他不爽的奧斯維德刷地黑了臉,把本就近乎于無的敬畏心扔了個干干凈凈。他目光冷冷地走下最后兩級臺階,站在了凱文身邊,半收的巨大雙翅剛好擋住了凱文半邊身體,完全呈現出一種護衛(wèi)的姿態(tài)。 “天狼……”那黑發(fā)垂地的人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似的,頭也不回地笑了一聲,狀似懷念地道:“您還是喜歡養(yǎng)這種威風漂亮又不愛親近人的寵物?!?/br> 奧斯維德被這種語氣驚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渾身發(fā)癢似的抖了抖毛。 當他注意到這位后神的背影跟凱文極其相似后,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么,他陡然發(fā)覺后神連音色都跟凱文非常相像。他下意識在腦中構想了一下凱文用這種輕柔低緩的語氣說著rou麻兮兮的客套話,簡直比見鬼還要瘆的慌。 偏偏這位后神一點兒自覺都沒有,根本沒有閉嘴收聲的打算。 真正到了一定地位的人,總是很少會顯露出過分的情緒,比如憤怒,比如怨恨。即便心里想著要弄死對方,都能在弄死之前閑話家常似的聊上兩句。 更別說高高在上的神祇了。 凱文本就是個吊兒郎當的性子,就算天塌下來,他兩手頂著,還能空閑出一張嘴來擠兌人。此時對方不急,他就更從容了,居然還手欠地摸了兩下奧斯維德的翅膀邊,把粘在指頭尖的一點絨羽呼地吹掉,懶懶滿嘴跑火車:“是啊,個頭大長得討喜,有得活的時候賞心悅目,沒得活的時候還能當個儲備糧,我當然喜歡養(yǎng)?!?/br> 奧斯維德:“……” 他突然想起當初凱文還跟他提過自己曾經養(yǎng)過天狼,他當時怎么就沒細想一下呢,哪有普通人養(yǎng)得了這玩意兒的。 “您說話還是這么風趣。”后神略有些遺憾地道:“我小時候不知道多么羨慕呢,甚至曾經想要跟您更親近一些,可惜……機會太少了?!?/br> 凱文笑了一聲:“是么?!闭Z氣就像是隨口客套一樣。 他嘴上雖然這樣不經意,一副敷衍了事并不清楚的樣子,其實心里是知道的。因為這句話,凱文忍不住想起了梅洛還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的梅洛還很靦腆害羞,他是神所活動的領域中最小的小不點,也是唯一一個小不點。整天被忒妮斯領著到處晃悠,對這個也好奇,對那個也好奇,無數神祇都熱衷于逗他。有時候逗他哭,有時候逗他笑,那一群浪蕩慣了的神祇就像凡間那種突然多了個孫子孫女的老人一樣,將這個小不點寵上了天。 不斷有神祇給與他祝福,希望他能一生順遂,健康快樂。 其實當初身為光明神的凱文也不例外,否則他也不會耐著性子教這個么小不點怎么抓弓怎么射箭,怎么能變得更強一些。 準確地說,其實凱文對當初的梅洛的感情跟別的神祇都有點微妙的不同,因為梅洛跟他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一般人碰到跟自己小時候長得特別像的小崽子,內心總會有種更親近的感覺。 凱文這人感情向來有點淡薄,但在看到梅洛時同樣會泛起這種感覺,只是他對小孩這種太過柔軟脆弱的東西并不感冒,也沒太多的耐心整天整天地陪小不點耗著,所以表達得含蓄很多。 大概是有戰(zhàn)神神格的緣故,他是眾多溫和熱情的神祇里少有的信奉嚴苛教育的人。他一直認為好好教些實用的東西,才是真正對這小不點的將來有幫助的。 這使得梅洛從小就有點怕他,但是怕他之余又忍不住想要親近他。 這小東西早年的親近里帶了太多崇拜和敬慕的意味,而且他總會不自覺地去模仿凱文的一舉一動,這讓凱文總是有些不太自在,而且有點哭笑不得。 那時候的梅洛非常執(zhí)著于得到凱文的認可,凱文夸他一句,他能開心很久。如果凱文送他點小玩意兒,他更是滿足得不得了。 讓凱文變更天性整天溫聲細語地陪著這小東西,那不太可能;讓他不顧事實閉著眼睛隨口亂夸這小東西,那也不太可能;但是他不介意在其他事情上逗一逗梅洛,讓這小崽子開心點。 曾經有一回,梅洛來光明神殿的時候一直盯著凱文養(yǎng)的魔虎看,也不知道是把對方當成大貓了還是什么,一副想摸又不好意思摸的模樣。 凱文見了,彎下腰,捏著魔虎的一只rou爪在梅洛面前晃了晃,問:“小東西,要摸一下么?” 結果這小崽子因為被看穿了心思而漲紅了臉,扭頭忙不迭跑了。 搞得凱文哭笑不得。 那時候他其實已經看出了梅洛透露出的一些脾性,這小東西天性對“自己的”和“別人的”這兩個概念分得特別清楚,對“自己的”東西會肆意很多,對“別人的”東西總是顯得拘束而羞怯。 但是那時候他并沒有覺得這種性格會導致什么問題,只琢磨著小崽子不好意思摸魔虎大概是因為這魔虎不是他自己的。 于是后來的某天,凱文路過巴斯山谷的時候又拐了一只魔虎回來,甚至比他自己養(yǎng)的那只還要威風漂亮,然后非常慷慨地把它領到阿納圣湖,送到了梅洛那小崽子面前。 “這只送你了,隨便摸?!蹦菚r的凱文斜倚著樹,沖他招了招手。 那頭有三個成年人大的魔虎看到小不點型的梅洛也很開心,為了表達對新伙伴的歡迎,它張嘴便“嗷”了一嗓子,整個阿納圣湖的草木都被震得一哆嗦,梅洛那小崽子更是呆若木雞。 然后偉大慷慨的光明神殿下就被聞聲而來的忒妮斯轟出去了。 不過后來梅洛走哪兒都帶著那頭魔虎,養(yǎng)了百來年。 其實如果梅洛跟眾神祇一直維持這樣的相處方式,日子會非常美好恬靜。 梅洛想法和性格的變化其實非常不明顯,當眾神祇終于開始發(fā)覺這種變化并意識到這會引起很多問題時,已經太晚了。 凱文后來回想起來,梅洛真正的變化大概是從斐撒和忒妮斯大量地創(chuàng)造人的時候開始。 最初他以為那是出于占有欲的微小嫉妒心,以為梅洛很介意那么多凡人分散眾神祇對他的關愛。 可后來再想起就發(fā)現并非那樣,因為梅洛依舊是唯一一個生活真正跟神祇生活在一起的,跟一眾凡人并不一樣,而且事實上神祇們對他的關愛也并沒有因此減少什么。 那時候的凡人機緣巧合下偶爾是可以見到神祇的。聲勢最浩大的那一次是忒妮斯帶著梅洛去蝴蝶雪原的時候,半途幫大規(guī)模遷移的凡人擋了一下暴風雪,被他們看到了神跡,于是所有人都跪了下來,虔誠伏地送他們離開。 忒妮斯回到阿納圣湖之后跟凱文說了這件事,那幾天梅洛就總在默然出神,問他在想什么,他就靦腆地笑笑,搖頭說沒什么。 后來的凱文回想起來,覺得這件事大概才是那根導火索。 自那之后,梅洛心思越來越深,有時候能從他眼里看出他心里藏著很多想法,但是他從來都不說。 再到后來,他甚至連眼里都很少會透露出什么情緒了。 忒妮斯還跟凱文聊過這件事,但是因為當時的梅洛數百上千年都沒干過什么出格的事情,一直都溫順有禮,乖巧得讓人找不出什么瑕疵。所以眾神祇包括凱文在內,沒有一位能想到他會有屠盡眾神的一天…… 想想曾經再看看現在,翻天覆地的變化飽含感慨和諷刺,好似突然間就一潰千里了,但是一切又似乎都是有跡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