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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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玉珠極為愕然,問道:“這是何故?難道是為了救我嗎?驥哥哥,你我一起長大,你該知道我的性子,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要你向壞人屈服?!庇謫柕溃骸坝谏俦R欢ú粫榱宋易龀鲇袚p朝廷利益的事,他老人家知道你跟壞人私自達成協(xié)議了嗎?” 朱驥不便當眾談及此事,便道:“這件事,不止于你一人安危,而是牽涉重大,容我慢慢跟你解釋?!币幻姘矒嶝嵊裰?,一面揮手命手下讓開,放穆沙等人離去。穆沙也不多言,只以蒙古人的禮節(jié)深深鞠了個躬,表示謝意,隨即揚長而去。 正好京營恭順侯吳瑾率人趕來,其妹吳珊瑚也跟在后面。朱驥忙告道:“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毕騾氰沽藗€眼色,吳瑾便命meimei先送蒯玉珠回娘家,好與家人團聚。 朱驥告道:“適才穆沙提及還有人在打玉珠的主意,這次怕是針對于少保?!?/br> 吳瑾忙道:“放心,有我在,一定盡全力保護于少保家人安然無恙?!鳖D了頓,又道:“你自己也要當心。” 朱驥點點頭,送走吳瑾,忽覺得眼前一陣昏黑,腳下一個趔趄,險些站立不住,幸虧一旁的林鶚及時伸手扶住。 林鶚問道:“朱兄,你臉色十分難看,是不是生病了?” 朱驥料想是體內(nèi)毒性發(fā)作,卻不便宣揚,只道:“我沒事?!?/br> 林鶚道:“玉珠一案雖已解決,但朱兄預備如何上報?”朱驥道:“事已至此,只能據(jù)實而言了。”大致說了內(nèi)里情由。 林鶚這才知道穆沙一伙蒙古人的真正目的在于太上皇,不由得駭然色變,道:“鐘同已因復儲一事遭殺身之禍,章綸亦是瀕死,足見太上皇父子是當今皇帝的心頭刺,提都不能提上一句。穆沙這件事,雖則太上皇并不知情,但若皇帝知道蒙古人竟意圖助太上皇復辟,怕是不會就此甘休。一旦手足相殘,將是自本朝靖難之役以來的第二大悲劇。而且極有可能皇帝因發(fā)怒而對蒙古用兵,兵釁再起,非黎民之福?!?/br> 朱驥亦是極感為難,道:“我一開始便深知其中利害,所以一直刻意隱瞞內(nèi)幕,連我岳父于少保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真相。然目下玉珠全身而退,安然無恙,而歹人竟無一人就擒,實再難編一套謊話自圓其說?!?/br> 林鶚沉吟半晌,也沒有好的辦法,便問道:“楊塤人呢?他腦子活,主意多,也許會有辦法?!敝祗K道:“他去追索內(nèi)應線索,一直沒有回來。” 話音剛落,司禮監(jiān)大宦官金英便匆匆趕到。他雖竭力保持一貫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但仍然難掩焦灼之情,急迫問道:“聽說是日本人綁架了蒯匠官之女蒯玉珠,意圖要挾于少保拿鄭和寶圖交換,可有這回事?” 朱驥道:“唔,這個……確實有歹人聯(lián)絡過我,約我在白塔會面,稱玉珠在他們手中,要我拿鄭和寶圖去交換,但并沒有表明身份。最終還是楊塤楊匠官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他們是日本人。” 金英長舒一口氣,道:“原來是這樣!楊匠官到過日本,熟悉日本人情,他既然說歹人是日本人,應該是沒錯的了。” 金氏一到場便稱聽聞是日本人行綁架之事,語氣甚是肯定,然聽到朱驥的對答后,神色、語氣大為舒緩,好像是很欣慰終于找到了人證、物證。朱驥心如明鏡,愈發(fā)肯定金英便是蒙古人的內(nèi)應,料想對方已經(jīng)得知日本人圖謀鄭和寶圖一事,竟異想天開地想要將罪名嫁禍到日本頭上,如此,旁人便不會再懷疑事情與太上皇有關,可謂十分高明的說辭。朱驥因為此事牽涉重大,也不能輕易揭破金英牽涉其中,試想連司禮監(jiān)頭號大宦官興安都沒有找到金英的把柄和證據(jù),他又如何能捅穿這層紙? 但金英亦是膽大之極,明知道極可能遭到懷疑,仍然趕來與朱驥當面議論蒯玉珠一案。雖然二人各有立場,且目的不同,但仍然有串通證詞的嫌疑?;蛟S金英以為曾經(jīng)將禁中機密透露給于謙,算是對朱驥有恩。又或許他猜及于謙、朱驥這對翁婿心懷忠義,不忍見到太上皇處境雪上加霜,即便猜到真相,也不會就此揭露出來,更何況牽涉進案子的直接當事人是于府兒媳。 金英又饒有深意地看了朱驥一眼,道:“圣上已經(jīng)得知此事,很是震怒,決意停止日本使團朝貢,命他們立即動身返國。” 言外之意,無非是明景帝已經(jīng)相信了日本人綁架蒯玉珠以換取鄭和寶圖的說法,讓錦衣衛(wèi)不要再節(jié)外生枝,以此上報便是了。 朱驥明知這是最好的解釋,但還是難以輕易釋懷,尤其是錦衣衛(wèi)百戶楊銘因此而遭滅口,案子卻草草了之,真兇逍遙法外,他又如何向死者在天之靈交代? 金英見朱驥沉默不應,料想他已經(jīng)默認,便拱手辭去。 林鶚不知日本人卷入并聯(lián)絡朱驥一事,問道:“當真有日本人牽涉進來嗎?”朱驥點了點頭,道:“據(jù)楊塤推測,這些人跟數(shù)年前闖入兵部官署盜取機密文書的是同一伙人?!?/br> 林鶚道:“如此,金英這套說辭倒是最好的交代了?!眽旱吐曇?,不無憂心道,“雖然玉珠這件案子算是揭過了,沒有牽連太上皇。但那起金刀案,如果阮浪、王瑤挺不過酷刑,扯出太上皇,只怕南宮內(nèi)外都難逃一死?!睙o奈地搖了搖頭,又道,“這幾日午夜夢醒,我常恨自己沒有鐘同那樣的膽識和勇氣……”雙眼晶晶發(fā)亮,語音也哽咽了起來,不忍說完,悵嘆一聲,亦拱手辭去。 蒯玉珠一案竟如此輕易解決,除了楊銘死得冤枉外,還算是比較圓滿的結局。然朱驥心中仍有諸多顧慮及疑問—— 譬如金英不惜勾結外番,與蒙古人結盟以營救太上皇,而今事已難成,且正如林鶚所言,即便蒯玉珠一案息事寧人,但還有金刀案,太上皇亦是處境堪憂,金英是否還會有別的計劃,甚至鋌而走險? 又譬如穆沙提及還有人將蒯玉珠當作一件奇貨,愿以高價購買,聯(lián)想到之前紫蘇曾謊稱手中握有蒯玉珠,出價者多半也是這伙日本人。這些人在北京潛伏多年,知道蒯玉珠被綁不足為奇,但他們又是如何與穆沙這伙人聯(lián)絡上的呢?還是說,大明內(nèi)應非但外通蒙古,甚至與日本也有所交結? 還有蔣瓊瓊失蹤一案,她當日著急找朱驥,到底是為了什么?是不是因為她入宮方便,知悉了金英秘事,亦被金氏殺人滅口? 倉促之間,朱驥難以想明白究竟,不由又念叨起楊塤的機智聰明來,苦悶他不在身邊。只是自皇恩橋一別后,楊塤竟再無消息。朱驥派了人到處尋找,均沒有找到。他心中隱約感到不妙,親自去找太監(jiān)李發(fā),想問問當日他到底對楊塤說了什么。然李發(fā)竟也在當日離開神秘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就此人間蒸發(fā)了。司禮監(jiān)大宦官興安還為此親自到錦衣衛(wèi)報案,暗指李發(fā)失蹤是另一大宦官金英所為。 朱驥心道:“李發(fā)是興安的心腹,曾受命監(jiān)視孫國丈府邸,多半是要拿捏孫太后一方或是金英的短處。前者多半是為了奉承當今皇帝,最終將太上皇拖下水。后者則是為了鏟除對手。此刻李發(fā)失蹤,極可能是被金英滅了口。之前楊塤全力追查內(nèi)應線索,去找過李發(fā)后,大概也猜到金英便是內(nèi)應,說不定一時情急,直接去質問金英,竟被他……” 他不敢想象楊塤被金英滅口的情形,料想一時無法找到指證金氏的證據(jù),遂干脆直接來找金英,開誠布公地問是不是對方殺了楊銘和楊塤。 金英愕然道:“楊銘是太上皇最喜歡的人,我怎么會殺他?楊塤更談不上了,我都有好幾年沒見過他了。聽說他好不容易才娶到心儀的女子,一直陪著妻兒待在蘇州老家?!?/br> 朱驥卻是不信,道:“難道金司禮不知道楊塤奉詔回來京城了嗎?” 金英道:“我倒是知道皇上欲修繕太廟,所以召楊塤回京了,但一直沒有機會碰面。朱指揮,你我都是明白人,明人不說暗話,楊塤是個聰明人,我怎么會殺他?”又問道:“到底是什么緣由,促使朱指揮懷疑我是兇手?” 朱驥不答,又問道:“那么李發(fā)呢?”金英料想不說實話,難以輕易打發(fā)走對方,便頷首道:“李發(fā)或許跟我有點兒干系,但楊銘、楊塤二人決計不是我下的手。我可以對天起誓,若有虛言,就讓我來世仍然做不得男人?!?/br> 對于身體殘缺、心理屈辱的太監(jiān),這算是最毒最重的誓言了。朱驥遂點了點頭,道:“好,我相信金司禮?!庇謫柕溃骸皶粫悄律衬切┤讼碌氖??” 金英道:“決計不是。他們千里迢迢來到北京,目的是要救人,不是來殺人?!毕肓讼耄瑔柕溃骸皶粫侨毡救讼碌氖??” 朱驥搖頭道:“楊塤還有這個可能,可楊銘跟日本人扯不上半點兒干系。” 金英道:“或許本來就是兩起案子呢?” 朱驥道:“應該不會。當日楊銘趕著去找楊塤,當晚即遭毒手。而楊塤趕來皇宮見過李發(fā)后,便就此消失不見。我有一種直覺,感覺這兩件案子是同一兇手所為。” 楊銘受命到金桂樓一帶盤問證人,他所發(fā)現(xiàn)的線索,一定跟蒯玉珠一案有關。依照楊塤推測,極可能事關內(nèi)應。即使到現(xiàn)在,這一推測仍然最有可能。目下已能肯定蒙古人內(nèi)應便是金英,但他肯以毒誓表明自己沒有殺人??沙私鹩⒅?,還有誰有殺楊銘滅口的動機呢? 楊塤也是同理。當日他趕往皇宮面見李發(fā),也是因為追查內(nèi)應,而金英也沒有殺他,又有誰還想殺死一個漆匠呢?雖則日本人倒有可能,因為楊塤屢屢壞了他們的事,但朱驥卻感到楊塤一案一定與楊銘被殺有關,他隱約中覺得有一根線能將這兩件案子串連起來,卻始終理不清楚。 盡管猜到楊塤多半已遭不幸,但朱驥仍心存僥幸,期待好友某一日會重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依然帶著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可隨著時光的流逝,這一天始終沒有到來。 幸運的是,朱驥預料自己將毒發(fā)身亡并未如期到來。有人投了一包藥給禮部尚書胡濙,稱是朱驥所中之毒的解藥。胡濙本是良醫(yī),仔細檢驗后,認為可信,朱驥遂一口服下,身上奇毒果然因此而解。但由此再度引發(fā)了一樁迷案—— 這解藥當然來自日本一方,可他們未能取得鄭和寶圖,亦未進一步聯(lián)絡朱驥,為何肯輕易交出解藥,從而失去了唯一的籌碼? 最關鍵的是,知道朱驥中毒且由胡濙救治者,不過寥寥幾人,胡濙、于康均未對旁人透露,且對解藥來由一無所知,那么就只剩下楊塤了。會不會是他設法從日本人手中取得了解藥,又托人帶給胡濙?那么取得解藥之后,情形又如何呢,楊塤是被殺了,還是遭人囚禁? 然聯(lián)絡過朱驥的紫蘇及其同黨再未露面,線索中斷。日本使團亦因卷入蒯玉珠一案而被明廷驅逐離京,但明景帝仍客氣對待使者,且按照慣例給予賞賜。 彼時除貢物外,使者所攜私物增了十倍。禮部官員上言道:“宣德年間,凡使臣所攜私物,俱按時價給錢鈔,或折支布帛,為數(shù)不多,卻已大獲利。今若仍舊制,當給錢二十一萬七千,銀價如之,應大減其值。” 明景帝也覺得二十一萬太多,下令給銀三萬五千七。日本使臣極為不悅,當場甩了黑臉。明景帝不愿意得罪鄰國,下詔增錢一萬。日本使者猶以為少,要求增賜他物。明景帝只求這些人快點離去,不惜討好,又下詔贈布帛一千五百匹,日本使臣這才怏怏而去。 日本一行人離開中國時,路過山東臨清,見當?shù)馗皇比A,動了賊心,公然大掠居民財貨。駐守臨清的明軍指揮前往詰責,反而被日本使臣毆打致死。有司請朝廷處置日本使團,明景帝口稱恐失遠人之心,反而下詔禮送日本使團離去。 至于鄭和寶圖,仍有后話。明憲宗朱見深即位后,知道父皇生前念念不忘重下西洋,意欲替父皇實現(xiàn)心愿,命宦官傳令兵部,將鄭和寶圖奉上。掌管兵部文書的車駕郎中劉大夏[5]先行得知消息,認為重開西洋勞民傷財,而下西洋所帶回之物只是一些奢侈品,對普通百姓沒有任何用處。他思慮之后,料想無力諫阻皇帝,干脆利用職務之便,將國家機密文檔鄭和寶圖私下取出燒毀[6]。 兵部尚書項忠接到明憲宗詔令后,親自趕來車駕司尋找鄭和寶圖,結果不見蹤影。明憲宗遍索不得,只好不再提重開西洋之事。這是后話,不再贅述。 蒯玉珠一案未曾公開,常人并不了解,京師官民議論熱切關注的是金刀案,幾近轟動全城。因為都跟太上皇有關,人們難免將此案與之前鐘同、章綸的上書聯(lián)系起來。尤其出人意料的是,阮浪、王瑤雖只是宦官,卻跟鐘、章二位大臣一樣,抵擋住了嚴刑拷打,極有骨氣,始終只說金刀是太上皇朱祁鎮(zhèn)送的生日禮物,并無其他。明景帝朱祁鈺卻不肯善罷甘休,窮治不已。大概在他內(nèi)心深處,一直想找機會置兄長于死地,現(xiàn)在機會送上來門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因為反復審訊,這場大獄的始作俑者錦衣衛(wèi)長官盧忠也不得不上堂作證。盧忠只是個草包,起初不過是猜到明景帝心思,想逢迎上意,借誣告升官發(fā)財,卻沒有想到惹了這么一場大禍。他見事情鬧大了,又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開始害怕起來,希望能夠早些脫身。 經(jīng)人指點,盧忠找到了算命先生仝寅,跪地懇求對方為自己占卜。仝寅被糾纏不過,便為盧忠卜了一個天澤履卦,搖頭道:“易言:‘履虎尾,咥人兇?!粏A人猶可,咥人則兇?!?/br> 盧忠嚇了一跳,見對方果然大有能耐,連忙將金刀案實為誣告之實情相告,求化解之法。仝寅不恥盧忠為人,怒道:“是兆大兇,死不足贖。”將盧忠趕了出去。 盧忠恐懼之極,反復思量后,便開始裝瘋賣傻。這一法子相當奏效,他雖被免去了錦衣衛(wèi)指揮的職務,但竟因此得以逃脫金刀案。 原告既然是個瘋子,話自然不能相信,按理來說,阮浪和王瑤之獄應該得解,明景帝朱祁鈺卻還是不放心,將王瑤處死。阮浪年紀已大,又受到酷刑折磨,未等行刑便死在獄中。后來明英宗朱祁鎮(zhèn)復辟,追封阮浪和王瑤二人,盧忠再裝瘋也無法自救,被凌遲處死,仝寅之卦果然應驗。這是后話。 金刀案雖解,但明景帝朱祁鈺多少還是聽到了一些關于大宦官金英的流言。朱祁鈺雖然懷疑金英意圖與太上皇勾結,助其復辟,但卻沒有確鑿證據(jù)。本來他是皇帝,握有生殺大權,可以隨意cao縱臣民生死,不需要證據(jù)便可以捏造罪名處死對方,但金英卻大大不同,他手中有宣宗皇帝欽賜的免死詔。朱祁鈺可以對不起兄長,但卻不能忤逆生父,就算他再自私自利,再無情無義,也跨不過最后的底線。 金英仍然受到了懲處,被罷去司禮監(jiān)官職,禁錮在浣衣局[7]中。不久又被釋放,有詔“命往南京安處,以就優(yōu)閑”,升調(diào)為南京守備太監(jiān),后病歿,葬于南京。 這位歷事五朝的傳奇大太監(jiān),最終還是獲得了圓滿的結局。許多人揣度金英手中不僅僅有一紙免死詔書,還握有足以扭轉乾坤的重大宮廷機密,如此才能幾度死里逃生,其子孫亦始終榮華富貴[8]。 盧忠及金英事件后,明景帝朱祁鈺大為警惕,不僅加強了南內(nèi)的守衛(wèi),禁止人出入,還派人將南內(nèi)成片的樹木全部砍掉,防止有人攀援樹木越過高墻與明英宗聯(lián)系。南內(nèi)的大門也被上了鎖,鎖里還灌上了鉛,這樣,即便有鑰匙也無法開門。朱祁鎮(zhèn)的日常飲食衣物等物品,都是從一個小窗戶遞送進去。為防止南內(nèi)與外面聯(lián)絡,紙筆也極少供應。 盡管如此,明景帝還是不放心,生怕朝中大臣與明英宗暗中結納,開始倚重錦衣衛(wèi)官校。正統(tǒng)末年,大宦官王振亂政,王振黨羽馬順任錦衣衛(wèi)長官,亦是氣焰囂張,不可一世。馬順既誅,廷臣極言官校緝事之弊,明景帝曾采納,并切責官校首領,命其將所緝?nèi)朔赶に徒环ㄋ静燹k,錦衣衛(wèi)官校勢焰稍稍收斂。而今情況又有所不同,明景帝欲暗察外事,遂提拔親信畢旺為錦衣衛(wèi)長官,專司偵訪,暗中監(jiān)視臣民言行。從此,錦衣衛(wèi)官校又漸用事。這一切,都是明景帝針對親兄長太上皇朱祁鎮(zhèn)所采取的防范。 南內(nèi)湯池仍蔓草。困頓中的朱祁鎮(zhèn)一開始還不知道這些事,有一天出屋曬太陽,突然發(fā)現(xiàn)南內(nèi)的樹木都沒有了,變得光禿禿的,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明景帝派人伐掉了。朱祁鎮(zhèn)大為驚恐,當即全身發(fā)軟,跌坐在地上。 慘紅如血的斜陽照射在高墻上,南宮滿園殘存的花草都飽含著凄涼的悲意。這個名義上的太上皇,終于明白他不但失去了自由,且完全喪失了尊嚴,甚至連生命也時刻處在危險當中。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明朝所有皇帝中最復雜的人世滄桑。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大明天子,主宰著中原大地,沒有什么會讓他心生恐懼。就算當初在土木堡血rou紛飛的戰(zhàn)場,他也沒有畏懼。而此時此刻,他渾身發(fā)冷,仿佛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冬日冰窟中。而最可怕的是,冰窟不只是寒氣逼人,還有一股巨大的旋渦,不停地在他身邊轉呀轉呀,時時刻刻要將他吞噬。他不知道那一刻什么時候會到來,但他知道一定會來,這才是他發(fā)自心底的恐懼,無時不刻,無處不在…… 明英宗身上,生動地體現(xiàn)出皇權對人性的巨大扭曲。在最高權力的爭奪中,父子和兄弟的親情是最容易被遺忘的。世上最殘酷和最慘烈的事情,大概要算這類皇家父子或兄弟之間為奪取權力互相殘殺的斗爭了。 中國自古有“心、態(tài)、習、性”的說法,意思是心變了,態(tài)度就變了;態(tài)度變了,習慣就變了;習慣變了,行為就變了;行為變了,人生就變了。明英宗的轉變由內(nèi)至外,從心開始——他強烈渴望重新恢復天子的榮耀。然而當他面臨巨大的困難和挫折時,他又漸漸喪失了同情心和道德感,對人極其懷疑和冷漠。到他后來僥幸重新登上皇位,立即采取一系列殘酷手段進行清算,也就不足為奇了。 閑庭草長,別院鶯飛,南內(nèi)的太上皇朱祁鎮(zhèn)逐漸被人遺忘,而明景帝朱祁鈺與李惜兒的戀情則在朝野之間傳得沸沸揚揚。傳聞皇帝為了解決子嗣問題,開始大肆縱情聲色,甚至還將教坊司舞姬李惜兒公然召入宮中,而之前朱祁鈺召教坊司蔣瓊瓊入宮,只是投石問路,其本意在李惜兒。 皇帝與名妓交往,在歷史上不是什么新鮮事,其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宋徽宗趙佶與名妓李師師的故事。李師師本是汴京城內(nèi)經(jīng)營染房的王寅的女兒,母親早逝,由父親煮漿代乳,撫養(yǎng)成人。據(jù)說她生下來不曾哭過,一直到三歲的時候,按照當時的習俗,他父親把她寄名到佛寺,佛寺老僧為她摩頂時,才突然放聲大哭,聲音高亢嘹亮,聲震屋瓦。那老僧合十贊道:“這小女孩真是個佛門弟子!”當時一般人都把佛門弟子叫作“師”,“師師”的名字就由此而來。 李師師四歲時,父親因罪入獄,病死獄中,她無依無靠,只好入娼籍李家。長成后,因色藝雙全,成了名噪一時的京城名妓。且慷慨有俠名,有“飛將軍”和“紅妝季布”的稱號。天下人上至朝廷命官、王孫公子之流,下到文人雅士、三山五岳之輩,無不以一登其門為榮耀。 宋徽宗聽說李師師的大名后,十分仰慕。自政和以后,皇帝經(jīng)常乘坐小轎子,帶領數(shù)名侍從,微服出宮,到李師師家過夜,有時還叫大學士王黼同去。為了方便尋歡作樂,宋徽宗專門設立行幸局,負責出行事宜。行幸局的官員還負責幫皇帝圓謊:如果宋徽宗因yin樂當日不能上朝,就說宮中有宴飲,次日仍未回宮,就傳旨稱皇帝染病。 李師師漸漸也知道了宋徽宗的真實身份,自然百般奉承。宋徽宗霸占了李師師后,其他人哪敢與天子爭美,只能望“師”興嘆。武功員外郎賈奕以前與李師師交情甚厚,有一天喝醉了酒,醋意大發(fā),寫了一首詞諷刺宋徽宗。宋徽宗聽說后大怒,差點兒殺了賈奕,最后還是看在李師師的面子上,將他貶到瓊州做參軍。 后宮嬪妃對宋徽宗如此迷戀一個妓女感到不可理解,受寵的韋賢妃私下問宋徽宗道:“何物李娃兒,陛下悅之如此?”宋徽宗答道:“無他。但令爾等百人,改艷裝,服玄素,命此娃雜處其中,迥然自別。其一種幽姿逸韻,要在色容之外耳?!笨梢娎顜煄熈钏位兆谥缘牡胤皆谟陲L韻別樣[9]。 明景帝朱祁鈺之愛李惜兒,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比起后宮其他嬪妃,李惜兒風情大不相同,婀娜曼妙,聰慧而有個性,因而備受朱祁鈺喜愛,寵賜優(yōu)渥?;实蹫榱擞懰龤g心,甚至下詔為前錦衣衛(wèi)校尉王永心平反,赦免王氏親眷家人,李惜兒亦得以脫籍。甚至連向朱祁鈺推薦李惜兒的鐘鼓司內(nèi)官陳義、教坊司左司樂晉榮都得到了厚賞。 看到皇帝被美人迷得神魂顛倒,人們甚至暗自揣測,以朱祁鈺之一意孤行及不顧體面的個性,一旦李惜兒生下兒子,她會不會成為大明開國以來第一位妓女出身的皇后? 為錦衣衛(wèi)故校尉王永心平反詔令下達后不久,李惜兒便親身來到錦衣衛(wèi),當面向朱驥道謝。朱驥慚愧極了,道:“不敢當,我實無尺寸之功?!?/br> 李惜兒道:“如果不是朱指揮你命蔣姊姊將我?guī)虢谭凰緦W舞,我便不能吸引到皇帝,更無法替親人平反了?!庇窒氲绞Y瓊瓊就此下落不明,不覺黯然神傷。忽見兵部尚書于謙大踏步進來,慌忙拭淚起身,預備辭去。于謙叫道:“惜兒慢走,我是專程來找你的?!?/br> 李惜兒愕然道:“于少保找小女子何事?” 于謙道:“之前我一直沒有提過,不是有意瞞你,而是為安全計。目下王永心一案已然平反,便再無忌諱。事關你表弟王安?!?/br> 王安是李惜兒舅父王永心唯一愛子。王永心被殺后,家產(chǎn)抄沒,家眷被逮,李惜兒便是因此而入教坊司,但獨有王安漏網(wǎng)——有人搶在官兵出動前,從王家?guī)ё吡怂?/br> 李惜兒亦曾多方打探表弟王安下落,但沒有任何進展。此刻聽了于謙一番話,瞪大了眼睛,顫聲問道:“難道……是于少保派人救走了安兒?”又不由自主地轉頭去看朱驥。朱驥忙道:“我對此事一無所知?!?/br> 于謙道:“這件事,除了我和具體辦事的心腹,再無旁人知道?!?/br> 李惜兒忙問道:“安兒人在哪里?他還好嗎?”于謙道:“他在我家鄉(xiāng)杭州,過得很好?!?/br> 李惜兒這才知道于謙欽佩王永心忠義,想保住他唯一血脈,暗中托人救走了王安。一時熱淚盈眶,當即朝于謙盈盈下拜。 于謙忙雙手扶住她,又諄諄勸道:“你是一個有勇氣的女子,只是你以色事君,意在謀事,未免風險太大?!毖酝庵?,無非指李惜兒有意接近迷惑皇帝,好換來為舅父平反的機緣。 李惜兒居然也不否認,應道:“是,多謝于少保提醒。小女子早得高人指點,自有良策全身而退。” 于謙一怔,但也未過多詢問。朱驥幾次看到李惜兒與仝寅在一起,疑心她口中的高人即是有“神算”之稱的仝寅。 事隔不久,李惜兒不知如何忤逆了明景帝朱祁鈺,竟被驅趕出宮,自此不知所蹤。朱驥等知情者料想她已經(jīng)離開京師是非之地,到杭州去尋表弟王安了。 朱祁鈺荒yin無恥,公然迎妓女入宮,人們不敢指責皇帝,便改口咒罵李惜兒紅顏禍水,到今日方知真相——原來李惜兒并不求榮華富貴,刻意接近皇帝,只為替其舅王永心平反昭雪,而目的一旦達到,便生出去意。 自古婦人以色事君者,一旦失寵,不被處死,也要被打入冷宮,任憑容顏年華空耗老去。李惜兒從明景帝身上得到了她最想要的,還能夠全身而退,可謂一件大奇事。 有小道消息稱,李惜兒得了算命先生仝寅的指點,且未花費過一文錢,蓋因仝氏同情其遭遇。還有一種說法是,瞎子仝寅亦鐘愛美貌女子,對傾城傾國的李惜兒傾心不已,甘愿為她出謀劃策,殫精竭慮。 后明英宗朱祁鎮(zhèn)復辟,將帶李惜兒入宮的鐘鼓司內(nèi)官陳義、教坊司左司樂晉榮杖殺,稱:“jian邪小人,逢迎以圖富貴乃如此!”但卻未進一步追索李惜兒下落。 而神算仝寅更有奇遇。他在景泰一朝成名,在天順一朝反而眷寵更甚。明英宗朱祁鎮(zhèn)復辟后,聽說仝寅曾預言他將要復辟,連復辟的時間都絲毫不差,大為稱奇,打算授官給仝寅,仝寅堅決推辭不要。后來仝寅父親仝清官任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將赴徐州上任。朱祁鎮(zhèn)聽說后,生怕仝寅會跟父親一起去徐州,連忙改仝清為錦衣衛(wèi)百戶,在京師供職。皇帝對仝寅的信重,由此可見一斑。 這一日,源西河來到錦衣衛(wèi)官署,專程向朱驥告別。第五十八代衍圣公孔彥縉新近辭世,他要即刻返回山東cao辦恩師后事。 二人說了一番客套話后,忽各自莫名傷感起來。源西河道:“當初我答應瓊娘,等到師尊過世、我盡完弟子孝道后,便與她一道遠走高飛??啥袼侣洳幻?,當日承諾,竟成一句空言……” 之前朱驥調(diào)查蔣瓊瓊失蹤一案時,聽不少人提到蔣氏與源西河走得極近,甚至源西河有意為她脫籍贖身。只是教坊司隸屬于禮部,妓女都是官妓,從良并不容易,不是有錢就行,還要取得一整套官方文書。蔣瓊瓊也不愿意因為自己而壞了源西河衍圣公弟子的名頭,事情就此拖了下來。誰想蔣氏后來莫名失蹤,迄今杳無音訊,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卷入了什么事。 對于蔣瓊瓊,朱驥自有一番難言的情愫。雖然近年來他們極少會面,但她在他心目中,始終有一席之地,且不同于妻子于璚英及兒時玩伴吳珊瑚的感覺。每每回憶起初遇時她的艷光四射、驚若天人,都會感覺做了個不可思議的夢。她縹緲,卻不虛幻,她只是靜靜在那個位置,若有若無,風輕云淡。 自從朱驥看到蔣瓊瓊與源西河在教坊司門前交談的那一刻起,他便從蔣氏的眼神知道了她心之所系,心中雖覺澀楚,卻也為她高興。她終于有了可以托付終身的心上人,而源西河一表人才,又是名門子弟,身份尊貴,堪可配她。孰料世事無端,命運難測,她竟然就此失了蹤,再也不見芳跡。 即便朱驥不愿意承認,亦清楚蔣瓊瓊已經(jīng)遇難。在他心目中,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她,如果她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趕著來告訴他,便不會遭人滅口。而今這么長時間過去,他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到底是對頭太高明,還是他自己太愚笨?她在天之靈,可愿意給他一點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