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女官只授了三日課，及第四日，公主至書堂，堂上已換了先生。

    原是陛下的旨意，令翰林院出二人為公主講讀，每月上中旬講《詩》、《禮》、《史》、《論語》，下旬則讀女書。

    于是承旨命劉摯為講官，謝述懷為侍讀，一同為公主授業(yè)。書堂行師禮，公主稱講官“先生”，稱侍讀“官人”。

    講官坐于案左，侍讀立于案右，首日進講《禮記》，謝述懷目不斜視，讀《禮記》首章十次，公主從讀。讀畢，劉摯講解首句。

    劉摯相貌雖和善，講讀時卻一絲不茍，半白的頭發(fā)藏在官帽里，兩只眼睛深陷，不時巡望堂下。講解畢，復令誦讀一次，若有發(fā)現(xiàn)錯音，及時糾正。

    午后，眾人執(zhí)筆寫字，劉摯、謝述懷在兩邊巡視，堂內一片寂靜，無人敢高聲說話。

    因講官交代，今日所學皆要牢記，放堂歸去后，程清宛與余容便同寶兒一塊兒背誦。

    她兩先前就已讀過，經講官講解，已能倒背如流。寶兒年幼，能記住的不多，背誦時磕磕絆絆，難以成句，因而抱怨道：“我開蒙時學《三字經》、《千字文》，背誦倒不覺得難，怎么背這《禮記》竟是這般難？”

    程清宛笑道：“蒙書認字，經書習禮，可謂循環(huán)漸進。公主一句句讀，通其大意，再背就不難了?！?/br>
    但若她開蒙時不學蒙書，而是讀四書五經，便不會有這樣的困擾。

    兩人悉心輔導，務必讓寶兒流利背誦，直至天黑才各自回屋。

    東珠在燈下做繡活，見程清宛回來，忙擱下繡活，起身鎖了門窗。她一面伏侍更衣，一面小聲回稟：“今兒下午，海姑姑偷偷出去了一趟，摸約隔了一個時辰才歸來，歸來也是悄悄的，并不讓宮女們知曉。”

    程清宛問道：“可知她是去了哪里？”

    東珠搖頭道：“我未敢輕易跟上，只知她不在南熏殿這一片?！鳖D了頓，又說：“我這兩日觀察下來，發(fā)覺她在西偏殿頗有威信，偏殿上下無不服從于她?！?/br>
    “她是公主的乳娘，公主敬她，娘娘信她，下人自然不敢違背?！?/br>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有個宮女兒就對她深有怨言呢?！?/br>
    程清宛問是誰，東珠笑道：“那宮女兒叫香巧，原是公主殿內貼身伏侍的，后來因頂撞了海姑姑，被派去飼養(yǎng)雪雪?！?/br>
    雪雪是寶兒的愛寵，但貴妃不喜貓狗，也不允寶兒與它們接觸過多，平日只讓宮女養(yǎng)著，不輕易放出來。

    “可還有別的要稟？”程清宛問。

    東珠搖頭。

    外間燈火俱已熄滅，里屋只留一盞孤燈，程清宛拿鑰匙打開鎖扣，從柜子里取出一個木盒，打開一看，里面滿是金銀珠寶。

    她正經對東珠道：“老爺雖不曾明說，但他總是期盼我能為家族出力，為娘娘盡心的，否則也不會讓我入宮。這些銀錢首飾，是我入宮前置辦的，細查也不一定能查出來歷，今日起便交由你處置了?！?/br>
    東珠不敢確定：“姑娘的意思是？”

    程清宛合上蓋子，說道：“深宮里消息多且靈通的，往往是這些力微量大的宮人。除了香巧，你還要再收攏幾個人，但記得謹慎一些，切不可打草驚蛇。不用只盯著西偏殿，或許她們知道的也不多?！?/br>
    東珠與海姑姑接觸不多，只知她諂媚上位，底下的人又大多恭維于她，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別的蹊蹺，因問道：“姑娘如何確定海姑姑有異心？”

    程清宛道：“我并不確定她是否有異心，但她侍奉公主不夠用心，管束下人太過寬松，這些都是明眼可見的?！?/br>
    她先前進宮從皇貴妃口中得知，公主不食rou皆因聽信以瘦為美。公主尚小，這些言論本就不該傳入她耳中，海姑姑掌管西偏殿，不能及時清肅風氣，此乃罪一。身為公主乳娘，不能規(guī)勸公主飲食均衡，放任其食素，乃至聞rou則吐，此乃罪二。

    而引起她懷疑的，卻是公主每日進膳時，她所若勸食，海姑姑必有阻攔，似有意不讓公主飽腹。

    東珠知道她的顧慮，將木盒放原處，上鎖后把鑰匙收好，說道：“咱們初到乍到是該謹慎一些，以免授人話柄，姑娘只管輔導公主，旁的事兒讓我來做便是?！?/br>
    程清宛不復贅言，讓鋪好床被，各自睡下。

    明日上書堂，講官令背誦昨日所學的句子，寶兒背的滾瓜爛熟，十公主則是半生半熟，九公主雖也能流利背誦，卻有幾個錯音。

    劉摯因問道：“昨日已經糾正，今日再讀，為何還有錯音？”

    九公主不甚在意：“字分南音北音，我讀南音，如何算作錯音了？”

    劉摯道：“讀書當讀作北音。”

    九公主仍不肯改，這時謝述懷笑道：“我聽聞九公主學《詩》、《禮》、《史》，是為了替陛下招攬賢才，他日公主學有所成，與人才長談高論，難道也用此俗音？”

    這番話正戳九公主的內心，她這才略微收斂，說道：“我明日再背！”

    劉摯撫須而笑，續(xù)講《禮記》，直至夕食放堂。

    宮女提食盒來，幾人在花廳用過飯后，說了會話行食，各自到內間小憩。

    程清宛不覺得困乏，便先回到書堂，堂內寂寂無人影，唯有謝述懷在案上執(zhí)筆。她愣了一下，在門口止步，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謝述懷察覺到門外動靜，抬首望去，見程清宛正站在門外看他，含笑問：“程姑娘這么快回來？”

    既叫發(fā)現(xiàn)了，便大大方方走進去，程清宛向他點一點頭，問道：“謝翰林在用功？”

    謝述懷低頭繼續(xù)書寫，邊道：“講官交代我做一些筆記，故而多久了一會兒?！?/br>
    程清宛哦了一聲，端坐在位置上看書，沒再搭話，一時間堂內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不多時，謝述懷整理好筆記，起身離開，午堂時又與劉摯一同來。

    往后幾次，程清宛用飯回來，皆能與謝述懷撞見。兩人同處一室，又無半句交流，程清宛自覺尷尬，此后便掐準時辰回到書堂，避免與他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