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劉璋負(fù)氣而去，但到了宋岸嶸告辭時，卻又忙忙的出府來相送，遠(yuǎn)遠(yuǎn)抱了拳道：“宋兄，此番對你與令愛多有照顧不周之處，還望海涵?！?/br>
    宋岸嶸還了禮輕聲道：“我家中四個女兒，唯這個是最本分也最聽我話的，她必不會撒謊騙人，若有失禮處，也望你海涵?！?/br>
    劉璋笑道：“那里那里！”

    他拉了宋岸嶸到一側(cè)，悄聲道：“我聽聞貴府有位二九年華的大小姐，生的花容月貌。你看我家文思今年正好也是十八歲，兩人年歲相當(dāng)，雖則你們是書香之家，我家也多的是銀子，咱們?nèi)裟芙Y(jié)個秦晉之好……”

    他言畢哈哈大笑，宋岸嶸揖首歉身道：“劉兄有所不知，我家里養(yǎng)著一條河?xùn)|獅，幾個女兒的婚事，我是一絲兒也管不到。等我回了家，勸慰勸慰內(nèi)子，若她首肯了，我再寫信給劉兄，可好？”

    劉璋揖首謝過，兩個互道了別，就見劉府門前一只瘦驢拉著個破板車走了過來。那趕驢的過來躬身行禮道：“宋老爺，小的趕車送您回去?！?/br>
    原來宋岸嶸在家聽了訊息趕的急，只騎了匹快馬，未及套車。到了這韓家河也是借了輛劉府的馬車去五陵山中。此番眾人找到貞書回了府，那劉璋家的夫人韓氏在一壁偷聽貞書與劉璋的談話，她是個女人家，對男女之事自然比劉璋更警醒些。方才她偷聽到貞書雖言語不多，實(shí)則句句都在回護(hù)林大魚那個長工，心內(nèi)怒極，遂指使了下人道：“把好馬車收起來，給她套輛破車叫她一路拋頭露面，讓這幾十里路上的人好好羞一羞她，臊一臊她?！?/br>
    劉璋見這破車太過寒磣，怒聲問那車夫道：“府里的馬車了？”

    車夫躬身道：“夫人與小姐趁著回娘家去了?！?/br>
    府中十幾輛馬車，夫人小姐能用幾輛？

    劉璋還要發(fā)怒，宋岸嶸忙攔了道：“已是感激不盡，告辭，告辭！”

    劉府方圓便是這韓家河最繁華熱門的地方，貞書跪坐在板車上，眼觀眉心穩(wěn)穩(wěn)的坐著。許是有人聽了風(fēng)言，路邊一些男女們皆是暗指了她竊竊私言。貞書也不覺為恥，仍是端正坐著。行出韓家河到了一里鋪路程，有一處歇腳納涼的茶寮，車夫停下要了碗茶潤嘴，貞書仍不下車，只在車中端坐。

    忽而身邊宋岸嶸笑道：“韓管家，這是要去那里？”

    自后行過來一群人人，為首的便是在五陵山中訊問過貞書的那個，一身勁衣打扮揖首道：“那逃犯出五陵山逃到了此處，我們正在一路追擊?！?/br>
    貞書心中如鼓擂動，以為杜禹是追著自己而來，雖知此處眾多家丁他不可能露面，但也忍不住四處瞧著，看有沒有杜禹的身影。

    宋岸嶸道：“聽聞他腳程極好，一個長工怎有這樣好的本領(lǐng)？”

    韓管家道：“所以怕他不是個普通長工，而是個江洋大盜，那就麻煩了?！?/br>
    這時貞書遠(yuǎn)望那茶寮后的谷粟田邊上一棵大槐樹下，站著三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其中那身形最高的，正是杜禹。他雙手叉腰站在路邊，嘴里不知說些什么，另兩個皆低頭聽著，不時點(diǎn)頭。

    他身上穿的仍是那日她給他補(bǔ)的那件破衣衫，但此時站在兩人中間自有一派風(fēng)度，遠(yuǎn)不是一個長工該有的樣子。

    貞書側(cè)目望著他，以為他也會看自己。誰知他竟似混然不知或全不在意，仍是與那兩人談著什么。片刻跑來一個個子矮矮的少年，手里抱著一只大西瓜放在地上劈開，先敬給杜禹，才與其他兩人分而食之。

    貞書回頭，忽見那韓管家的目光順著她的目光正要望向那棵大槐樹，情急之中哎喲一聲捂了腿道：“爹，我好疼?！?/br>
    宋岸嶸忙問道：“可是傷腿疼？”

    貞書點(diǎn)頭道：“咱們快走吧?！?/br>
    韓管家會意，立刻揖首讓路道：“宋老爺慢走！”

    他也自帶著那群家丁往別處去掃尋了。

    貞書再回頭去看那大槐樹，樹下已空留著幾個瓜皮再沒了杜禹的影子。

    五月末的夏初，萬物速榮。一路連綿幾十里而過皆是劉璋府上的田地，谷粟此時尚是青苗，田間勞作的長工們穿著短衫彎腰低頭，他們疲累的太久，為生活而奔波，全然沒有注意到板車中眼觀眉心的女子經(jīng)過。

    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渭河，蔡家寺便近在眼前。

    在院門外貞書下了馬車，進(jìn)門走進(jìn)后院，就見貞秀端著個盆子正在院中打水，見她自院外進(jìn)來，嚇的將那盆子一扔跳進(jìn)正房里去了。

    貞書也混不在意，自己推門進(jìn)了小西屋，將里面屬于貞秀的東西一樣樣抱起來扔到門外，首飾盒子哐哐作響，被子褥子沾上塵土，就連貞秀的幾條臭裹腳步一并散在院中，幾件衣服也跌落到了土里。她越扔越興起，況她心中懷著憤怒，此時竟生出暴力來，將那床板挪開，把兩個床架子也搬著扔到外邊，再把個床板也搬了出來。

    蘇氏捏塊帕子堵著嘴，同貞媛幾個在外圍觀了半晌，見屋中清凈了才要邁步進(jìn)去，忽而又自里面飛出一只銅鏡內(nèi)，差點(diǎn)砸到蘇氏頭上。

    又是無半晌聲，蘇氏伸長了脖子叫道：“貞書，我的女兒！”

    她推門推不動，才知貞書方才竟將門下了鞘。

    母女幾個面面相覷，貞秀忽而扭腰跺腳道：“娘，你瞧貞書的壞脾氣，她將我的東西都弄壞了，我要你賠我?！?/br>
    蘇氏輕敲了門叫道：“貞書！”

    敲了幾下見無人應(yīng)聲，攬了貞媛貞怡道：“她嫌我半道上丟了她，心里此時正恨著我了，待晚間再慢慢回哄她回轉(zhuǎn)吧。”

    蘇氏回了正房，在圈椅上坐了，半晌才道：“你們是知道的，我并沒有錯?！?/br>
    見貞怡與貞媛兩個不語，她又道：“若我回去救她，你們幾個小腳伶仃如何能跑得脫？”

    貞秀進(jìn)來接了話道：“可不是嗎？我們又不能未卜先知，知道那些人不是劫匪。況她已經(jīng)全須全尾回來了，就該和和氣氣說話，這樣子是要擺功勞給誰看嗎？”

    貞媛瞪了貞秀一眼，起身出門到了廚房，與蔡媽兩個治了一碗湯餅，又切了半牙西瓜，一并端到小西屋門外輕聲喚道：“貞書，好歹起來吃口飯?！?/br>
    貞書起身開了門放了貞媛進(jìn)來，仍將門回插上，這才端了碗吃起飯來。貞媛看她吃的慢慢騰騰，眼晴腫的桃子一樣，知是剛哭過的，勸慰道：“吃口西瓜潤潤嘴，如今天熱?！?/br>
    貞書瞧了眼那牙西瓜，復(fù)又滾下淚來，吸著鼻子吃完了飯，將碗遞給貞媛道：“出去告訴她們，都不要來吵我，我要好好的大睡三天?！?/br>
    她昏昏沉沉睡了一日一夜，到了次日下午，蘇氏擔(dān)心不已，叫貞怡翻窗子進(jìn)來開了門。自己驅(qū)退了貞媛幾個獨(dú)自走了進(jìn)來，在貞書床邊坐下，摸了貞書額頭掉了兩滴眼淚道：“我苦命的女兒?！?/br>
    貞書側(cè)頭躲了道：“娘，你出去吧?！?/br>
    她睡的久了，嗓子沙啞。

    蘇氏見她愿意說話了，放聲大哭道：“當(dāng)日我也難作，車上這幾個俱是小腳伶仃都不動路的，我不能不護(hù)著她們?！?/br>
    貞睡的腦仁疼，又嫌蘇氏太吵，應(yīng)付著點(diǎn)頭道：“我懂，我并不怪你，只是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太疲乏了，你快出去吧?！?/br>
    蘇氏聽她說了句在外面，忙抓了貞書袖子問道：“跟娘說實(shí)話，你可曾叫那賊人侮辱了不曾？”

    貞書一把抽了自己的手，坐起來推了被子道：“娘你腦子里瞎想些什么？沒有?！?/br>
    蘇氏猶自不信道：“天底下的男子皆是一個樣，你生的這樣漂亮又是個黃花大閨女，那個男人見了不動心。娘是你最親的人，斷不會害你，你悄悄告訴我我替你想辦法?！?/br>
    貞書冷笑道：“難道為了叫你滿意，沒有我也要謊稱有？”

    蘇氏聽不出貞書話中諷刺，拿帕子捂了嘴道：“好孩子，若真有我自會替你瞞著，只是男女有了那事，男子不過提了褲子就完事，女子若是懷了胎大了肚子，這輩子都難再翻身的。你若真有，趁早告訴我，我替你照應(yīng)著，萬一真有了胎就須得尋大夫找那落胎藥來吃?！?/br>
    這個貞書竟還不曾想過，他們可不止一次，萬一真懷了孩子大了肚子，才是一樁禍?zhǔn)隆ｋm貞書心中這樣想著，面上卻仍不露出來，推了蘇氏道：“我說沒有就沒有，你快出去?！?/br>
    蘇氏叫她推的站了起來，立在地上道：“我聽人說那賊人是個韓家河劉璋府上的長工，又有武藝又有輕功，幾十個人都抓不住個他，這樣的人如何會放過你。你跟我說話了實(shí)話……”

    貞書聽這話十分刺耳，復(fù)又冷笑道：“你若一意要說他將我怎么樣了，全由你，快出去吧?！?/br>
    蘇手揣了雙手道：“這可了不得了，我得去趟縣城找東街口那赤腳郎中開味打胎藥去。當(dāng)然不能說是人有了胎氣，聽聞成大媽說只要給那郎中說要給母豬落胎，他自會開成給人落胎的打胎藥……”

    ☆、第30章 名聲

    貞書氣的自枕頭下摸出把蓖子扔在地上甩的稀爛，狠狠道：“我再說一次，沒有，決計(jì)沒有?！?/br>
    忽而門外一陣?yán)湫?，貞秀攀在窗子邊上道：“鬼才信你沒有，瞧你胸前鼓鼓的一對兒，往番可沒有這樣大，顯然是叫男人揉過的?！?/br>
    貞書本是脫了衣服睡的，此時身上也只穿著件中衣。聽了這話怒氣沖腦，連帶那日貞秀踹自己下車的仇恨一并勾了起來，她跳腳下床披上褙子，赤腳跑了出來。貞秀知道打起來自己不是貞書對手，扭著兩只小腳才要逃，叫貞書一把扯住腦后頭發(fā)，壓在地上就是一頓好拳伺候。

    貞秀疼的哇哇大叫，喊蘇氏道：“娘，貞書瘋了，快來救我?！?/br>
    蘇氏一邊來拉貞書，一邊埋怨貞秀道：“你也是嘴欠，好好的又撩拔她作什么？”

    貞書打夠了，拾起身復(fù)又踹了貞秀兩腳才道：“你怎么不打，你那天踹我下車腳勁兒大著了，再踹一個我瞧瞧？”

    蘇氏忙過來回護(hù)了貞秀道：“都是姐妹，你又何必總這樣打她？”

    貞書道：“如果不是她踹我一腳，我怎么會跌下車去？自家姐妹，危難時不能幫一把也就罷了，還踹上一腳，這就是姐妹之情？”

    蘇氏那日嚇的三魂掃了二魂，并沒有看清貞秀踹過貞書，況且她也不信貞秀會給貞書下黑手，仍是回護(hù)了貞秀道：“想她也是無心，害你落車也是我的命苦，你若心有不滿只管朝我發(fā)就是，她如今還要替我繡個大件，踢壞了手又要耽擱許多日子?！?/br>
    貞書冷冷一笑，挽著頭發(fā)進(jìn)屋去了。

    她洗了把臉穿好衣服，才覺混身漸有了力氣，遂端了杯茶到外院來找宋岸嶸。宋岸嶸仍在書房里習(xí)字，見貞書來了，忙接過茶盤道：“你自好好在屋里休息，又何必跑出來？”

    貞書坐在宋岸嶸常坐的一把椅子上道：“內(nèi)院母親太聒噪，我來躲會兒清凈。”

    宋岸嶸感同身受，也拉了一把椅子相對坐下，半晌復(fù)勸道：“無論如何她終是你母親，凡事自會替你cao心護(hù)持，若你有在我這里難言的話，仍可說給她聽，叫她替你遮掩打點(diǎn)?！?/br>
    宋岸嶸亦不信女兒從林大魚手里全身而退，只是他是父親，有些話就難以問出口。

    貞書反問道：“父親覺得母親是個能當(dāng)大事的人嗎？”

    宋岸嶸啞然，半晌搖頭道：“不是。她眼界太小又遇事就慌亂，不是個能當(dāng)大事的人?！?/br>
    貞書攤了手道：“這不就對了?！?/br>
    宋岸嶸又道：“但她心地不壞，跟著我在這窮鄉(xiāng)苦地也受了些苦，你也不必太苛責(zé)于她。”

    貞書道：“我自幼生在這里，并不覺得這里有什么苦，至于京城的繁華前番也見識過了，并不覺得有多留戀。有本本分分的日子過就好，總追些不可及的虛榮，不是自討苦吃是什么？”

    宋岸嶸頗覺貞書說的在理，可惜蘇氏固執(zhí)又執(zhí)扭，那里能聽進(jìn)去這些話。

    兩父女對坐半晌，貞書復(fù)又進(jìn)了內(nèi)院。她才要掀簾進(jìn)小西屋，就聽另一邊大西屋里蘇氏問貞媛：“你方才可看見貞秀去了那里？”

    貞媛道：“不是在你炕上替你繡東西？”

    蘇氏一拍手道：“壞了，她說到這里拿股子線，眼不見便跑出來了，這會子別已經(jīng)跑到外間去說閑話了唄。”

    貞媛道：“要我說母親你就該管管她，雖她繡功活好做的好，可也嘴也太過壞了些。小時候因?yàn)樗_裹的好，繡活又做的好，你常捧著她縱著她，如今才縱出她個不知高低不服大小的性子來?！?/br>
    蘇氏嘆了口氣道：“她終究還小，大一些自會懂事?！?/br>
    貞書冷笑，掀了簾子進(jìn)屋去了。

    大西屋內(nèi)蘇氏握了貞媛手道：“如今你爹越發(fā)不成樣了，昨日回來竟說韓家河那劉璋家的兒子意欲娶你，他心里十分愿意，問我的意思，這不是折辱你我么？”

    貞媛道：“劉家是這方圓百里的富戶，只怕咱們高攀不起?！?/br>
    蘇氏冷哼一聲道：“土財(cái)主，有幾個臭錢就妄想工正家的小姐，可不是折辱了你？你生的這樣花容月貌，我必要將你扶進(jìn)京城嫁到好人家去，才不枉我生你一場。”

    貞媛悶悶道：“既是如此，這些事你也不必都告訴我，叫我白白的cao些閑心?！?/br>
    蘇氏長嘆一聲道：“我這幾年也未仔細(xì)瞧過貞書，雖日日在眼前，也看不出她的變化。方才貞秀說她兩個□□鼓鼓脹脹的，瞧著有些不對勁兒，你常與她在一起，可瞧出變化來沒有？”

    貞媛扭身抽了手道：“沒有，我瞧著貞書好好兒的，你們這是唯恐天下不亂?！?/br>
    蘇氏點(diǎn)頭道：“但愿是，但愿是。”

    她丟了一回孩子，如今在這幾個女兒跟前就有了些作小伏低要取得她們諒解的意思，仔細(xì)一想又覺得自己沒有錯，長嘆著回自己房里去了。

    過得幾日，貞書心中替自己擔(dān)懸，怕萬一真懷上胎自己的事情就要敗露，遂收拾收拾欲要親自到徽縣縣城去找那赤腳郎中抓幅墮胎藥來備著，以防不時之需。她原來慣常一人出門，因蔡家寺離縣城也不過幾里路，自己也一人常走，是以也不給蘇氏等打招呼，問宋岸嶸要了幾角碎銀子并一把銅錢便出門，要往縣城去。

    如今已是交六月的天氣，天氣十分炎熱，槐樹俱已成蔭，沿渭河而下，一路上皆是農(nóng)人們在粟谷田中忙碌耕作。此時正值辰時，在田里忙了一清早的人們結(jié)三成五坐在渭河沿岸的槐陰中盛涼吃早飯。

    貞書一路走過去，便見三五婦人悄聲言語，指指點(diǎn)點(diǎn)。她渾不在意，仍往前走著，忽而就聽前面一個農(nóng)夫高聲道：“這是什么世道，宋工正何等清廉正氣之人，如今孫女竟叫賊人污了，可見老天不公啊?！?/br>
    另一個聽了擺手道：“你這是那里聽來的消息，怎的我聽自韓家河過來的消息說，那小姐全須全尾并未叫賊人侵犯，反而那賊人遭猛虎所傷，此時也不知陳尸何處？”

    另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接了話道：“我的消息最準(zhǔn)，我是親口聽她家三姑娘說的，說那宋二姑娘確實(shí)叫賊人所侵，如今□□都……”

    她拿手比劃著，與另一個婦女倆人發(fā)出尖利的笑聲。旁邊另有許多農(nóng)婦，亦是轟笑起來，一個起哄問道：“聽說那是不是處子，只要走路就能瞧得出來，你們真要知道，就到宋老爺家門前等著去，守著那宋二姑娘出來的跟在后頭瞧一瞧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