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無言無語，似目光也不瞧向這里，是以除略有幾個揖首外，多數(shù)人皆不理貞書行禮，只在那里翻著樂譜。

    琴聲先起，古意悠遠(yuǎn)。接著琵琶奏起，聲如潤玉相觸，脆中帶著鋼息。隨著琵琶聲漸息，簫聲漸起，坐中一老者合著那婉轉(zhuǎn)簫聲唱了起來：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賣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是辛棄疾的《摸魚兒》。

    待這首一畢，貞書才飲了一盞茶，便聽琴聲才起，已是鏗鏘之音。琵琶隨后，也有錚錚鐵音，便連那簫聲中都合著些悲壯。那老者又唱了起來：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點秋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

    樂聲本就悲鏗，這老者唱的更是悲愴之至。貞書側(cè)身在玉逸塵耳邊問道：“為何他們唱的皆是辛辭，曲調(diào)卻十分古怪？”

    玉逸塵亦側(cè)首在她耳邊言道：“這是魏晉時期的古樂?！?/br>
    貞書長在鄉(xiāng)間，不懂樂理，不懂雅意，只是聽那老者唱的份外悲愴，而他神情亦是十分悲愴寥落，遂又側(cè)身道：“他們唱的也太悲壯了些。”

    玉逸塵聽了貞書似是不喜，皺眉揮手，那群樂者便起身一躬，依次退了下去。

    貞書皺眉道：“不知為何，小女總覺得他們神情不悅，想必是那曲子太過凄愴的緣故?！?/br>
    玉逸塵搖頭苦笑：“并不是。他們當(dāng)初為太宗皇帝奏樂，是天子的樂者。如今淪落到來給一個閹人奏樂，心里不舒意才會如此。只是樂者悲而樂聲悲，樂聲悲而辭悲，三悲合一，卻也別有風(fēng)味?！?/br>
    貞書道：“既是天子的樂者，為何又會淪落到此間？”

    玉逸塵仍是耐心解釋道：“雖□□愛聽樂曲，承豐帝卻嫌五音亂耳不肯用他們，所以他們便一直困守宮中養(yǎng)老，當(dāng)今圣上即位，我便將他們要了過來，好閑時能聽他們演奏一番。”

    原來如此，他們雖如今落魄，當(dāng)年卻是天子的歌者樂者，怎么會屑于服務(wù)一個太監(jiān)。

    想到此，貞書竟有些憐憫于玉逸塵。雖她知她的憐憫總發(fā)的不是時候，總會害了她，卻仍是寬慰他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子不過是領(lǐng)了那份職責(zé)而已，卸了龍袍亦是凡人。你雖如此生身，在我眼里你比帝王更要可愛幾分?！?/br>
    玉逸塵臉上浮起一抹紅暈，唇角也輕揚了起來。他總要喝過些黃酒暖身，才會有分外動人的好看。只是他此時并不敢瞧貞書，只是盯著那杯中物慢慢道：“你又未曾見過天子，怎知他不可愛？”

    貞書道：“我不過是個平凡女子，做著些平凡事情，要見帝王何用？便是多看他一眼，也不能叫我貌似嫦娥，面如桂月。我仍還是普通的我?！?/br>
    玉逸塵笑意更深，仍低頭瞧著杯中物道：“但凡任何一個人，對于這個國家的帝王，怕總要懷著一份好奇。你卻連他上城門送行都不肯去看，可見是不在意的。”

    大約是天到中午了。孫原另抬上一只大短腿桌子來置在他們面前，將那兩只小桌置到了一側(cè)。擺好筷碗調(diào)羹等物，便有小廝躬腰端了托盤上來，跪在遠(yuǎn)處等著。孫原過去端了菜來擺在正中，輕聲道：“這是火腿?！?/br>
    這火腿切的薄如蟬翼，紅光發(fā)亮，搛起來在陽光下可以看見穿過肌理的紅暈。

    他又端來一盤通體白嫩二寸長的菜，在綠釉盤中盛著。貞書嘗了才知，是去頭去尾的綠芽，咬下去有清脆透爽的回味。

    未幾，又有黃膏秋蟹上來，貞書也才搛了一筷子，便又有燒黃魚，灼青蝦等河鮮擺了上來。她忽而意識到，這大約是上回在運河上吃粽子時自己嫌太單調(diào)了，玉逸塵才特意準(zhǔn)備的。遂停了筷子道：“這也太多了些，你又不肯動筷子，我那里能吃得完？”

    玉逸塵略動了動筷子，后面仍有羊羹，白雞，燒鵝等物滿盤滿盤的端了上來。孫原便將前面的再撤到另一張桌子上去。貞書向來不講究，自顧自吃飽了才道：“如今你便再有菜來，也只看看吧，我是吃飽了?！?/br>
    孫原捧了盆與帕子過來，貞書就著洗了手擦過嘴，扔了帕子道：“玉公公，小女是來替您讀書的。這十二卷書不知何時才能讀完，您若每回這樣招待我，也太費心了些?！?/br>
    玉逸塵也擦過嘴扔了帕子道：“若小掌柜肯呆在玉某身邊，便是整日這樣又如何？”

    貞書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她漸漸意識到，玉逸塵雖是君子一般不曾對她動手動腳分毫。當(dāng)然，他若是個太監(jiān)，就不可能對自己怎樣?？墒侨羲L此以往這樣，自己又怎能保證自己永遠(yuǎn)不會動心。她心中暗嘆道：他不過是個太監(jiān)，便有那分心思，也是沒結(jié)果的。

    ☆、第59章 丑事

    玉逸塵起身往小樓走去，邊走邊問道：“小掌柜此時心中在想些什么？”

    貞書道：“這是我頭一回見公公時，所來的那間屋子?！?/br>
    玉逸塵回頭看了一眼道：“正是。”

    他忽而停了，回過頭盯住貞書道：“那時小掌柜自那扇門中走進(jìn)來，面上的神情玉某永生難忘?！?/br>
    貞書望著他豐滿紅潤略帶棱角的唇，齊而飽滿的額頭，一雙眸子盯緊了自己，心道：完了，完了，你才叫一個強(qiáng)盜騙了一回，才不過一年，竟又忘了痛了么？

    當(dāng)下她便不再說話，仍在那二樓小陽臺上，趁著午后略涼卻暖的風(fēng)與陽光，誦讀了一回《大唐西域記》。她見玉逸塵坐在那里閉著雙眼，似是已經(jīng)睡去，遂悄悄合書起身才要走，就聽玉逸塵道：“若宋姑娘是個男子，也能像那大唐圣僧一樣，遠(yuǎn)去一趟西域嗎？”

    貞書復(fù)又坐下道：“若小女是個男子，定要出去走一圈，也許不能到得那么遠(yuǎn)，但總是要出去走一圈的?！?/br>
    玉逸塵搖頭：“我的意思是，如圣僧一般斷情滅性?！?/br>
    貞書搖頭咬唇笑道：“不能。我貪戀這世俗煙火，況且，若小女是個男子，也要置三四房妻妾在身邊，好……”

    不知何時，玉逸塵亦揚起唇角側(cè)眸瞧著她：“沒想到貞書姑娘還有這喜好。”

    貞書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將自己方才說過的話在腦中過了一下才急急辯解道：“我不過是照著俗例來說?！?/br>
    她忽而腦子一轉(zhuǎn)問玉逸塵道：“那若你是個女子，要做些什么？”

    玉逸塵半晌無言，面上漸漸浮起苦色?；蛟S他的外貌太過突出成了他的負(fù)擔(dān)，也許很多人問過這樣的話：如果你是個女子……

    貞書本已走遠(yuǎn)，重又回去跪坐在他身旁道：“小女本是無心。”

    玉逸塵輕輕搖頭，半晌才問道：“可要我派人送你？”

    貞書搖頭：“不用，我自己走回去即可?！?/br>
    目送著貞書下樓走了，玉逸塵垂目良久，回頭見孫原在身后站著，問道：“何事？”

    孫原道：“宮中傳來消息，說皇后生產(chǎn)了。”

    玉逸塵這才挑了長眉，問道：“男孩女孩？”

    孫原道：“說是個男孩?！?/br>
    玉逸塵皺眉，這時候皇后生個男孩出來，可不是什么妙事。

    但王翎在宮中太過孤獨，若有個孩子相伴，或者她會少去很多對自己的依賴，學(xué)著長大，學(xué)著自己去做個國母，做個天下女子心中的圣人。

    總之，當(dāng)她有了一個孩子為重心，也許就不會無止盡纏著自己。

    為了在東宮時彼此的那段情份，他也得讓她擁有這份難得的，母子之歡。

    出了玉府后門，貞書將自己從一清早見到他，至方才告別時的每一句話，兩人的每一個神情皆在腦海里過的一遍，走到御街上時，才茫然長嘆。

    不論玉逸塵懷著怎樣的心，她自己是不能再更進(jìn)一步或者給他某種，讓他以為自己動心了的暗示。而她，必得要找個借口，停止這種荒唐至極的讀書游戲。他識字，擅書，懂音律，每回見面總能叫她暢意開懷，可唯獨有一點是不能的，那就是，他不是個男人。

    她在十六歲以前，認(rèn)定了自己將來要嫁給童奇生，為此連京城繁華都不看在眼里。平生第一次進(jìn)京，遺落五陵山中，遭遇那個耳聞過的荒唐男子，賠上了貞cao和名譽。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她也終將要開始面對這個問題。

    嫁，或者不嫁，嫁給誰？

    等回到裝裱鋪時，這個問題仍沒有解決答案。

    自這日起，雖初三與十八日貞書仍要到玉府讀書，但等閑不肯再與玉逸塵多說一句話。便是他找著要與她多說一句，她亦是刻意回避。

    玉逸塵自然也有些脾氣，知道上回自己有些言語輕薄了她，惹她不快。是以也甚少與她攀談，每回不過必要用心置備茶點小食，天還未冷，他已將西邊鋪長絨鋪地的屋子長熏了火氣，叫她一來就不要覺得冷，另每回來去都要叫孫原駕車到東市口接送于她。貞書見此，也只他是知禮的，自己若再扭扭捏捏不肯前來或者推三阻四，反而顯得小氣。是以到冬月前后，竟是一次也未差過。

    到了冬至這日，貞書與王mama兩個剁rou和餡帶搟皮，自五更起來便開始擺弄，那幾個學(xué)徒小子聽得嗆鍋拌餡兒，都搶破頭了要來燒火，好貪戀那點小蔥花椒的香氣。貞書先叫那幾個學(xué)徒把小樓一樓的大案清理了出來再墊上宣紙，與王媽兩個邊搟邊包，到中午時已包的鼓鼓囊囊滿滿一桌子餃子。

    這些半大孩子正是吃不飽的時候，便是給他們一人一頭牛也能吃得下。王媽與貞書兩個上鍋燒水，一盤盤的餃子送出來，不過片刻間就能叫他們搶光。趙和與宋岸嶸也不過略動動筷子，全憑他們吃著。

    直待喂飽了樓下這些人，貞書與王媽才端了餃子上樓叫蘇氏帶貞媛幾個出來同吃。蘇氏不知為何神情十分疲倦，也不過略動幾口。貞媛亦是聞一聞就嫌醋太酸不肯再吃。貞書站著包了一日餃子，此時腰困腿疼，拍了桌子怒聲道：“我今日弄得一整日，都不吃是要做什么？”

    貞秀撿了一大碗起身道：“或許她們肚子里裝著別的東西，吃不下?！?/br>
    貞怡亦撿了一碗起身道：“我也回屋了，你們慢吃?！?/br>
    蘇氏與貞媛兩個亦是相繼起身回了屋子，空留貞書與王媽兩個對著面前一大碗餃子。王媽向來在廚下吃飯，以為蘇氏幾個是嫌她骯臟不好同吃，遂拾了碗道：“二姑娘，老奴還是下樓到灶間去吃?！?/br>
    貞書摁了她道：“她們不吃咱們吃，吃不完明早拿油煎來吃?！?/br>
    言畢甩開膀子吃了起來。

    吃過了餃子又陪王媽一起洗過碗，貞書才上了樓。此時天色已黑，樓上幾個女人也未在外間點燈，倒叫貞書黑乎乎一通好摸。她下樓取了支燭臺上來，就見蘇氏在椅子上坐著揩眼淚。貞書放下燭臺問道：“娘這是怎么了？”

    蘇氏拉了貞書一起回到自己屋子，指了隔壁道：“真是我的罪孽，我的果報。你大姐她……”

    貞書忽而憶起方才貞媛的神情，腦中轟的一聲道：“叫那章瑞給……了？”

    蘇氏仍捂著帕子擺手道：“若只那樣，倒還罷了。她如今是……”

    蘇氏指了指自己肚子，眼中滾下兩行淚來：“懷上了。”

    貞書倒吸一口涼氣，先就指責(zé)蘇氏道：“我不是叫你盯好了，莫要讓他們單獨在一直么？男人的心里就那些想頭，像狗一樣，你怎能放心中他們獨處？”

    她腦中思索著，半晌問道：“可是中秋節(jié)那次，他們一同外出了半夜?！?/br>
    蘇氏搖頭道：“并不是。怕是十月底的事情，她小日子到如今晚了才八天，才算出來的?！?/br>
    這么說，他們在一起過不至一次。蘇氏整日在樓上照看幾個女兒，一個貞秀與人暗渡陳倉，是她自己瞞著別人倒還罷了。貞媛卻是她兩只眼睛定定瞅著的，如今也鬧出這種事情來，也太說不過去了。

    貞書當(dāng)然不能這樣責(zé)怪母親，畢竟如今她的心里比別人更不好受些。只是這不止是一家一戶一人的事情。貞書思索半晌才道：“也太早了些，明年三月間要去廟上燒一年紙，大jiejie這里就算稱病不去，也不能總不下樓，一個孩子生下來怎能瞞得了人？”

    蘇氏點頭道：“我知道難，所以叫了章瑞來商量此事，恰這幾日他說竇五替他尋了個參知政事拜入師門，這幾日正在謀那事，也久久還未回來?！?/br>
    說起來章瑞來，是個最會在女人面前獻(xiàn)殷勤的。貞書對他影響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只是這時候縱有天大的事情，也該回來一起商討對策才是。拜師門那里需要幾日時間？

    貞書忽而問道：“可曾告訴父親沒有？”

    蘇氏雙手合什成拜佛的樣子低聲道：“他是一直不喜章瑞的，只是女兒本是我管的，也沒叫他插言。如今出了這樣事情，我那里敢去告訴他？我的好女兒，求你……”

    貞書躲開身道：“我一個未嫁女兒，怎好去給父親說這些事情？再者，再遲過明日，你必要將那章瑞尋來，叫他拿個法子出來?！?/br>
    她言畢出了蘇氏房門到了貞媛門外，才伸手一推門便開了。貞媛站在門上兩只眼睛哭的桃子一樣瞧著她，嘴角囁嚅卻說不出話來。貞書推她回屋中坐下，問道：“真是一月？”

    貞媛緩緩點頭，又滾下兩顆淚珠兒來。貞書不忍責(zé)怨，卻也實言道：“如今正是熱孝期中，祖母喪去未滿一年。三叔四叔兩房就算了，大家都是各自過各自的日子，想必也不會跑到官府去告咱們。但是貞玉那里如是聽得，只怕不會善罷干休。”

    貞媛嘆道：“不如死了算了！”

    ☆、第60章 章 瑞

    貞書心內(nèi)罵道：如今說這喪氣話有何用，當(dāng)初抱在一起的時候怎么沒有想過會懷孕？

    只是心中忽而憶起自己在五陵山中時，也未曾想過會不會懷孕。當(dāng)然，若女子是獵物，她是僥幸逃脫了獸夾，貞媛卻是叫獸夾給咬住了，誰也不比誰高尚多少。

    想到這里復(fù)又勸道：“無論如何，你須得叫章瑞來咱們家里與父親攤開了面談，再叫他哥嫂與侯府有臉面的人前來下定，將此事定下來，然后我與父親從鋪子里抽些錢給你們，送你們到外間躲避一年半載，生了孩子再回來?！?/br>
    貞媛點頭道：“還是meimei想的周到。我枉大你兩歲，遇到這些事情卻不知該如何才好?！?/br>
    貞書拍拍她肩膀道：“無論如何，一定要章瑞明日到鋪子里與父親商量此事?！?/br>
    次日一早，貞書親自替貞媛書好信，封了口叫一個學(xué)徒送到章府去，然后便出外間來在裝裱鋪中等著。因如今這宋氏裝裱鋪中生意好，漸漸也有了些名氣，許多宋岸嶸當(dāng)初的故友，或在書法上有些造詣或能掛筆行藝的，皆要到樓上來書上兩行再喝些茶用些果點，如今宋岸嶸整日迎來送往倒是十分忙碌。

    今日早早便有一個宣佑三年的二甲進(jìn)士鄭振聲老者要來行藝，宋岸嶸年級輕些，算起來還是他門生，早早在門口等著自板車上扶了下來攙到樓上，親自拿刀替他裁斗方，裁條幅，又熱水泡茶，與這鄭老一起談?wù)撔ó嬎?。貞書在外面小柜臺內(nèi)坐著，聽聞樓上陣陣爽朗笑聲，心知宋岸嶸今日心情必是極好，也不知一會兒章瑞來了說起此事，他可還能否撐得住。

    她正胡思亂想著，貞怡跑了出來道：“二jiejie，娘叫你到后院樓上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