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神一把抓住他：“我要見我的父母?！?/br>
    燭九陰盯著他的腳：“先去穿鞋，打著赤腳，以為自己是試驗體就不會著涼？”

    這些天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和這個人抗?fàn)?，所以茯神乖乖回頭，穿鞋，當(dāng)他急急忙忙地將一只隨便什么鞋往腳上套的時候，他聽見燭九陰的聲音不遠(yuǎn)不近的傳來——

    “如果你說的父母是楚教授夫婦的話，楚教授本人已經(jīng)在冰凍降臨的第三天就去世了，楚夫人還活著，但是也同樣所剩時間無幾——”

    咚。

    茯神胡亂套著一只鞋的腳落地，他抬起頭。黑暗中與燭九陰對視。

    “我來就是為了通知你這個?！睜T九陰說，“另一只鞋穿好，然后跟我走。”

    茯神站了起來，邁出一步——然后他左腳踩到了右腳沒系的鞋帶，狠狠地往前絆了下，好在燭九陰及時伸出手扶住他，才沒狼狽地摔到地上。

    “她在哪？”

    “外層，重癥監(jiān)護室?！?/br>
    茯神推開了燭九陰，踉踉蹌蹌地往燭九陰所說的方向跑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燭九陰才動，往茯神離開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然后在樓梯拐角處突然腳下踢到了什么東西——燭九陰“嗯”了聲彎下腰將那東西拾起，這才發(fā)現(xiàn)手中握著的是一只鞋帶散開的棉鞋。

    他低頭看了盯著手中的鞋看了一會兒，嘟囔了聲“不成體統(tǒng)”，卻順手將那鞋塞進(jìn)了寬大的衣袖里，再抬腳走路時，步伐比之前稍快了一些，仿佛這才開始有意要追逐早就跑遠(yuǎn)的那個人。

    第七十六章

    所謂的外層監(jiān)護室其實只是一個很簡陋的臨時病房——偌大的停車場四面透風(fēng)，只是塞了一些簡單的阻擋物遮擋寒風(fēng)，茯神踏入這地方的頭一秒就被迎面吹來的穿堂風(fēng)吹得下意識縮起了脖子。

    所有的車都被當(dāng)作廢鐵一樣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shù)頂密密麻麻的帳篷，醫(yī)護人員不夠，這種時候能夠堅持在工作崗位上的醫(yī)護人員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整個停車場安靜的可怕，除了個別病人家屬在走動之外，只能聽見刺耳的風(fēng)聲——

    茯神找了幾個帳篷才找到一名醫(yī)護人員，報出了母親的名字，后者稍查詢后給了他個坐標(biāo)，茯神匆忙道謝后便直奔而去——

    壓根沒有聽見身后有人在提醒他“您的鞋去哪了”。

    ……

    a區(qū)32號帳篷。

    大概是十分鐘后，茯神帶著剛剛奔跑過后的微喘息撐著膝蓋站在了那頂帳篷面前，抬起頭，當(dāng)看見里面微微透出的昏暗光芒，他之前一直在劇烈跳動的心跳突然平靜了下來。

    大約是三秒后，他伸出手試圖推開面前那頂帳篷，然而在手觸碰到那冰冷的帳篷擋風(fēng)布時，他又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猛地縮回了手，他顯得有些倉促地整理了下自己因跑動而散亂的頭發(fā)和衣角，再深呼吸一口氣，然后一把掀開面前的遮擋物。

    ——迎面撲來的是濃重的消毒水味。

    仿佛生怕外面的寒風(fēng)吹進(jìn)帳篷，他很快的從掀起的那一條小小的縫隙溜進(jìn)，遮擋布落下的同時，風(fēng)聲被阻隔在了帳篷之外，耳邊靜悄悄的，只有監(jiān)護儀器規(guī)律跳動的聲音。

    茯神的目光移動，最終停留在了那一大排的病床里最靠里邊的那一個——病床上躺著一名大概是五十多歲的婦人，此時她正在安睡。

    茯神動了動。

    他覺得自己幾乎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音。

    然而，躺在病床上的婦人卻仿佛還是聽見了動靜，原本還閉著眼的她突然緩緩地睜開了眼——記憶中那雙永遠(yuǎn)帶著安靜笑意的眼此時變的有些渾濁，然而，婦人卻還是在對視上茯神的第一秒，就微笑了起來。

    “墨白？”

    婦人的聲音之中帶著平靜的欣喜。

    茯神背著光，從楚夫人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臉——茯神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回應(yīng)，他只是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只穿了一只鞋子另外只鞋不翼而飛的腳，齊腰的長發(fā)，以及當(dāng)他做出低頭動作時，耳上的耳環(huán)輕羽裝飾相互碰撞發(fā)出極為細(xì)小的聲音。

    這個軀殼的身材和楚墨白可以算得上有些差距。

    年齡上更是天差地別。

    茯神猶豫了一會兒，抬腳緩緩走到那張病床邊，他俯下身，在那床邊跪下，然后他微微側(cè)過了臉，讓躺在床上的婦人能夠看清楚自己的臉——

    做出這番舉動的同時，他幾乎是做好了對方詫異、抵抗或者是露出任何情緒的心理準(zhǔn)備，然而當(dāng)他靜靜的等待著那一刻的來臨時，出乎預(yù)料的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病床上的婦人伸出手，用那帶著人體溫度的手輕輕碰了碰窗邊年輕人那堪稱精致的面容，她微笑著說：“兒子，你回來了?！?/br>
    那一刻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擊中。

    血液在那一刻從跳動的心臟順著血管奔騰，從被觸碰的面頰開始，溫暖瞬間傳遞到了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關(guān)節(jié)——

    茯神突然覺得被真知之眼表現(xiàn)出來的片面之詞欺騙甚至深深陷入被背叛情緒的自己非常混蛋。

    知道了真相后還是躊躇著不肯來尋找父母生怕再次失望的自己更是罪大惡極。

    “媽，我回來了?！?/br>
    手覆蓋上了婦人放在自己面頰上的手，溫度還是猶如記憶中的一樣溫暖，然而，手掌心觸碰到的消瘦卻讓茯神根本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沒有任何的言語能夠表達(dá)一個人在感受到最親近的人衰老、虛弱、消瘦之后時內(nèi)心的感受。

    腦海里滿滿都還是楚墨白離開過家前往研究所之前，母親站在機場的安檢口沖著自己揮手的模樣，那個時候她剛至中年，發(fā)鬢烏黑，衣著體面且妝容精致。

    只是一不留神，為什么母親就變成這樣了呢？

    茯神的手微微收緊，將母親的手握在手心，他勾起唇角強顏歡笑：“變成這樣了難為您還一眼認(rèn)出我，我來之前還想了半天，怎么跟您解釋——”

    “解釋什么，就是變年輕了，臉還是以前那樣的?！背蛉诵χf，“我對著這張臉幾十年，還能認(rèn)得錯??？”

    “也是。”茯神輕笑應(yīng)和。

    “這軀殼哪找來的，頭發(fā)這么長，你也不給打理下?！背蛉诵χ鴨枴?/br>
    “剛用上，而且現(xiàn)在這環(huán)境，誰還管得著這個。”

    “嗯，這還是街坊鄰居都不在了，要是在，人家該笑話咱老楚家養(yǎng)了個閨女?！?/br>
    楚夫人說著自己笑了起來，茯神聽見“街坊鄰居都不在了”這話心里又是一陣酸楚，臉面上卻還是只能跟著傻笑。

    茯神稍稍握緊了楚夫人的手：“媽，我回來晚了，你怪不怪我？”

    “說什么，哪能怪你，這飛機不能飛了，船也開不動，你人在美國啊，回不來有什么辦法。”

    楚夫人動了動，從枕頭邊拿出了一部老式的翻蓋手機，她用空著的那邊手將手機握在手心，然后遞給了茯神，“只是通訊失效之前，你發(fā)給我的短信我還留著——你爸是個不守信用的，說好了一起等你回來，他自己又先走了?！?/br>
    世界通訊設(shè)施失效之前，茯神曾經(jīng)給他的母親發(fā)過一則短信，內(nèi)容是【媽，你也要堅持住，等我回來】。

    他母親沒有失約。

    失約的反而是他自己。

    “是我的錯，不怪咱爸?！?/br>
    “你別把錯都往自己身上攬，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

    茯神只能苦笑沉默，之后帳篷內(nèi)陷入片刻的沉默。

    良久，他突然聽見楚夫人嘆了口氣，茯神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替婦人將有些凌亂的發(fā)整理了下：“嘆什么氣？”

    “沒有，就覺得像做夢似的，一覺醒來就變天了……我一點沒有心理準(zhǔn)備，突然就剩下我一個人——墨白，我的兒子，其實mama心里挺害怕的，我這幾天來在想，如果你回不來了，我怎么辦，又或者是你回來了，我卻不在了，你又該怎么辦——”

    “說什么，您好好的……”

    “墨白，爸媽對不起你，我們做了件非常非常對不起你的事——”

    楚夫人說著忽然掙扎了起來。

    圍繞著她的監(jiān)護儀器因為她突然的情緒波動有幾臺開始亂響，茯神這向來是淡定慣了、就連赴死都毫不猶豫的人，聽見這儀器的亂想?yún)s一陣心里發(fā)慌，他趕緊從床邊站起來將安撫母親：“別急，別急，有事您慢慢說。沒什么對得起對不起的，我知道您想說什么——”

    “你知道？”

    “嗯，”茯神深呼吸一口氣，“關(guān)于‘弗麗嘉’的事對吧？”

    楚夫人目光閃爍了下，臉上瞬間有一閃而過的愧疚，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一把反手握住附身的手，將他拉進(jìn)自己：“當(dāng)時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和你爸都沒有心理準(zhǔn)備……滿腦子都是空白的，讀了那么多書，教了那么多學(xué)生很多大道理，當(dāng)事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不過是個老糊涂……”

    “……”

    “我當(dāng)時老在想，楚墨白是弗麗嘉，那我兒子呢？我兒子去哪了？你怎么能是弗麗嘉呢，從小這么優(yōu)秀心又軟的孩子，誰是弗麗嘉也不可能應(yīng)該是你啊……”

    “嗯。”茯神苦笑，“你這也算是變相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長這么大沒聽過誰夸我心腸好……”

    “貧嘴?！?/br>
    “真話?！?/br>
    “后來當(dāng)初把你們交到我手上的那個組織提出了一個建議，說只要簽署一個文件，就能在一切塵埃落定后，補償一個和你差不多的軀殼給我們，注入關(guān)于你的信息，讓它重新以楚墨白的身份回到我們身邊……”

    盡管已經(jīng)親眼見過當(dāng)時的場景，再聽母親親口訴說時，茯神的呼吸還是微微一窒。

    “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覺得我會為你爸當(dāng)時不是瘋了就是魔怔了，有那么一刻，我們還真覺得這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楚夫人說著，頓了頓，眼眶泛紅——

    “直到那些文件送到我們跟前，我才想，這叫什么事啊都是……這叫什么事啊，我兒子怎么能隨便找別人代替呢？哪怕長得一樣，記憶一樣，愛好一樣，但是那不是我兒子啊……”

    “媽，別說了……啊啊，您別哭啊，最后不是沒——”

    “弗麗嘉還是楚墨白，隨便是誰都好，我兒子就那一個，這么簡單的道理，怎么我們就沒想明白呢？……我們最后是沒簽?zāi)莻€文件，但是我們猶豫過，你爸和我最后都為這個后悔得要死，我當(dāng)時在想，如果你那時候回來了，我們拿什么臉見你？”

    “……哪有那么嚴(yán)重。”

    “孩子，無論從什么渠道知道的這件事，也無論你當(dāng)時心里怎么想，是爸媽對不起你，你怎么埋怨怎么想都是對的——mama錯了，爸也是混蛋……”

    “行了行了，您看您還……”

    茯神突然覺得真沒什么大不了。

    人的一輩子，不可能不犯錯，哪怕為人父母也不會永遠(yuǎn)是對的——

    無論是作為子女還是身為人父母，最重要的還是要互相理解。

    之前還覺得天崩地裂、要死要活的事兒，面對面地這么一說，突然就覺得不叫事兒了。

    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茯神只覺得整個人都輕松許多，他應(yīng)要求將母親從病床中扶起抱在懷中，相互偎依著說一些話……

    “剛進(jìn)來時媽就想問你，怎么打著赤腳？”

    “急著見您，跑掉了?！?/br>
    “傻兒子，別以為自己是試驗體就不會感冒——你笑什么？”

    “這話剛才有人跟我說過一道了。媽，爸的遺體呢？”

    “城市集體安葬處，不在這個城市?！?/br>
    “明天我讓人去取回來?！?/br>
    “別折騰了，人都沒了，講那個干嘛，而且那時死了那么多人，集體火化的，你爸的骨灰里說不定還有隔壁王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