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乘坐軒車和鄭紹一同出宮時,她心里想:這形勢不對啊。原本就是搶了鄭侍中的活兒,如今連人家兄弟的工作也要干涉了,這不是要你死我活的節(jié)奏嗎? 回頭觀察鄭紹的神態(tài)。此人雖然算不得英俊,卻容貌周正,膚色紅潤,雖然年過四旬,卻如三十出頭的青年那般愜意自在,看著和藹可親??恐@副皮相,素來深得皇帝倚重。所以,皇帝近來雖然不待見鄭東閣和鄭鈞,對他倒也沒有擺臉色。 “謝侍中有話交代下官?”鄭紹笑瞇瞇地問。 秋姜忙笑著搖頭:“豈敢豈敢?!笔栈啬抗獠辉倏此?。 心里道:老狐貍! 這去的便是銅駝街南部的靖遠(yuǎn)侯府,宣的也是一則勉勵性質(zhì)而無甚大意義的加官詔書,秋姜有些百無聊賴。一路順利,不料軒車拐了個彎卻被堵在一條岔道上。車夫意料之外倏然勒馬,馬匹長嘶一聲,險些將他顛下車去。 秋姜倒罷了,鄭紹是個實打?qū)嵉氖譄o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這一嚇差點跌出車外,幸得秋姜拉了他一把:“鄭使君,小心。” 鄭紹驚魂未定,攀著車沿窩囊地爬回車內(nèi),一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官帽,一手抓住她的袖子,道:“這是怎么回事?” 秋姜打起簾子,問那車夫:“怎么了?” 車夫從前方混亂的人群里擠出,面色游移,頗為難看,卻顧忌什么似的壓低了嗓子:“是契胡人,看衣飾像是秀榮部的?!?/br> 秋姜道:“契胡人怎么會到洛陽來?” 車夫小聲道:“謝侍中沒得到消息嗎?秀榮川爾朱部酋長爾朱勁大敗叛軍,已相繼收復(fù)六鎮(zhèn)失地,陛下不日前召他入京受封領(lǐng)賞呢。” 秋姜這才想起來。 鄭紹從車?yán)锾匠霭雮€頭,婉轉(zhuǎn)笑道:“謝侍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陛下還在等我們復(fù)命呢?!?/br> 秋姜將那詔書遞給他,輕輕一躍便下了車,抬頭對他道:“那便拜托鄭使君了?!币膊活?quán)嵔B的臉色快步上前,分開了擁擠的人流。 幾個披發(fā)左衽的男人牽著馬在那嬉笑,把兩個襦衫長裙的女郎圍在街角,圍觀者只敢盤桓在外圍指點,卻無一人敢上前制止。 秋姜喚住旁邊一個路人漢子道:“這是怎么了?” 那漢子被驟然打攪,原本極為不耐,回頭見她這一身官服,忙要跪地。秋姜制止了他,道:“你告知我事情原委便好?!?/br> 這人忙一五一十拖出:“這些胡人不講理,當(dāng)街縱馬,方才差點撞到二位女郎的侍婢,二位娘子的侍從奉命去講理索賠,卻被打了一頓,還反咬一口,說二位娘子的侍婢撞碎了他們攜帶入京正準(zhǔn)備上供的酒,如今連二位娘子都脫不開身了?!?/br> 秋姜臂中的玉如意換了手,微微冷笑。 “杜小娘子,賠不出來嗎?那就隨我們走一趟吧?!币粋€五短身材的漢子嘿嘿一笑,五官都擠在了一起,下頜兩三綹短須,像極了冬日的衰草,枯黃慘淡。 著淺綠色繡蝴蝶紋襦裙的小娘子是靖遠(yuǎn)侯府的二娘子,著鵝黃襦裙的則是諫議大夫沈使君家的三娘子。杜掌珠怯怯地退了步,和沈川渝牽在一起,強(qiáng)作鎮(zhèn)定:“家翁是靖遠(yuǎn)侯,竟然出言調(diào)戲,你們不想活了?” 幾人聞言大笑。一人上前,只是冷笑:“我家爺是塞北六鎮(zhèn)的霸主,人稱爾朱六汗,這次入京就是受封領(lǐng)賞的。什么靖遠(yuǎn)侯,哪個旮旯山溝里的破落戶?沒聽過。” 靖遠(yuǎn)侯不過三品公侯,還是個空有爵位沒什么后臺和職權(quán)的閑散侯,無怪這些人肆無忌憚。而諫議大夫沈子城更只是個從四品的小官,在這四品以上遍地走,五品官吏多如狗的京都,更是上不得臺面。沈川渝躲在杜掌珠身后,嚇得眼底淚花凝聚:“……我……紅玉不過打碎了幾壇酒,了不起,賠給你們就是了?!?/br> “普通的酒自然沒什么妨礙,但這是要上供的貢酒!” “你胡說,這不過是最普通的濁米酒,輕易就能釀制,怎么就是貢品了?” “這就是貢品,是我們懷荒鎮(zhèn)的特供,秘法釀制,只是看著像濁米酒罷了?!边@人一口咬定。 沈川渝說不過他們,眼看幾人就要上前捉他們,忽聽得身后人群里有人過來,緩緩說道:“天子腳下,也敢如此猖狂?誰借了你們這樣的狗膽?” 循聲望去,那是個絳紫制裳加身的女官,十五六歲華年,梳著飛天虛云髻,髻上只對稱簪著一對白玉梅花簪,手中把著純金如意,巧奪天工,垂下幾綹綠流蘇。 領(lǐng)頭的胡漢道:“閑雜事宜,女郎還是不要管了?!?/br> 秋姜道:“京畿重地,朗朗乾坤,怎是閑雜事宜?本官乃當(dāng)朝侍中,怎能不管?” 這漢子臉色一變,不陰不陽地哼了聲:“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這二位小娘子打破了我們上供的酒,難道不該賠償嗎?” 秋姜笑道:“上供的酒?你所言非虛否?” “某從不說假話。” 秋姜笑容一收,冷冷地望到他臉上:“大膽,竟敢逆君罔上!” 這人被她說得一愣:“你說什么?” 秋姜冷笑不止:“陛下登基元年,曾頒布《禁酒令》,凡制酒、賣酒、飲酒者,皆斬!你家主子既是塞北鎮(zhèn)將,受封于朝廷,難道不知曉嗎?” 這胡漢頓時語塞。 秋姜抬眼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在他身側(cè)走了兩步,手中金如意又轉(zhuǎn)了轉(zhuǎn),道:“如果我是你家主子,就自己進(jìn)宮請罪去。陛下寬宏雅量,想必不會追究了。你們這些刁奴若繼續(xù)在這里喧嘩吵鬧,恐怕你家主子就更加難做了?!?/br> “我們走?!睅兹算巳ァ?/br> “多謝使君仗義相救。”劫后余生,兩位小娘子躬身對她致謝。 秋姜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蠻夷之流,難以說理,自然不怪二位。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二位還是早些回府吧?!?/br> “諾?!倍擞质且欢Y,由婢子攙扶著離去了。 熱鬧沒了,人流自然也散去,幾家歡喜幾家愁。幾個胡漢初到京都,本著耀武揚威的勁兒顯顯塞上老爺?shù)耐L(fēng),不料馬失前蹄,一個個都垂著頭回了東邊街道。岔道不深,倒是寬敞,正中一棵梅花樹,落英繽紛,鋪了滿地殘骸。 幾人等候良久,東邊方緩緩馳來一輛黑檀木鏤空雕壁的豪華軒車,四馬駕轅,白玉為基,絳紫色的車帷重疊繁復(fù),用以遮蔽。兩排銀甲羽蔽的騎兵徐徐勒馬,車隊停駐,整齊劃一,幾人正要上前哭訴,為首一個頭冠紅纓的將軍翻身下馬,揚手怒斥道:“爾等做下的蠢事,六汗已經(jīng)知曉了,還不自去領(lǐng)罰!” 幾個胡漢渾身一凜,臉色慘白,連忙跪地叩了幾個響頭,卻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一聲,灰溜溜地退到了后面。 紅纓將軍回到車廂外,垂首道:“六汗,奴已查明,那是御前掌事詔命的女侍中,謝氏三娘。年方十五,卻是重權(quán)在握,不可小視?!?/br> 車廂內(nèi)緩緩送來熏香。 一陣撩人的沉默。 忽有低笑聲傳來:“倒是有情有趣?!?/br> 到了巳時三刻,天氣由晴轉(zhuǎn)陰,晦暗不明,鉛云沉沉仿佛即將墜落。這樣大的變故只在彈指間,實在叫人納罕稱奇。而午時些微不至,卻是緩緩落下一綹綹棉絮般的雪花來,被風(fēng)一卷,不住在空中翻滾打旋,和著簌簌風(fēng)聲,聽來愈加寒冷難耐。 秋姜讓青鸞加了大氅,加快了腳步,終于在午時一刻抵達(dá)靖遠(yuǎn)侯府。鄭紹比她更急,一個眼神飛過去,手底下的隨官便去叩門了。 “謝侍中,耽擱了這么些時候,若是陛下問起來……” “鄭中書放心,若是陛下問罪,鄙人自當(dāng)一力承當(dāng)?!?/br> 鄭紹被她搶白了話,頓時有些訕訕的。 靖遠(yuǎn)侯得知陛下詔命到了,飯用了一半就帶了一家老小趕出來,跪地接旨,幾呼萬歲。秋姜也似模似樣地讀完了,將明黃絲綢帛書奉與杜霍,道:“君侯請起?!?/br> 杜霍才帶著一家老小站了起來。 杜掌珠這才抬頭看她,詫異道:“你不是方才那位搭救我與三娘的女郎嗎?” “休得無禮。”杜霍回頭瞪她,忙轉(zhuǎn)身向秋姜請罪。 “君侯不必多禮,二娘子天真爛漫,人品出眾。” 杜霍不敢怠慢,又請二位進(jìn)府歇息,秋姜卻婉拒了:“還得回去復(fù)命,不打攪了,君侯隨意?!闭f罷與鄭紹一同上了軒車,駕馬離去。 自那以后,秋姜倒是與杜沈二位千金有了兩分交情。由于靖遠(yuǎn)侯與諫議大夫交情好,府邸也近,后宅毗鄰,杜沈二位千金常膩在一起玩鬧,秋姜休沐出宮時,偶爾路過也會去看看她們。之后幾日天氣又毫無預(yù)兆地陡然轉(zhuǎn)冷,她又換上了厚厚的冬衣。這日休沐,青鸞得知她又要出宮,不但給她套上了兩層內(nèi)衫和一條夾襖,還給她加了身羽緞加絨大衣。秋姜實在忍無可忍,趁她不備,換了輕裝就和孫桃錦書溜出宮門。 到了靖遠(yuǎn)侯府,杜沈兩位小娘子見了她這身裝束都嚇了一跳,齊齊過來道:“三娘怎么如此穿著?” 錦衣華服,綸巾折扇,典型的富貴郎君打扮。娘子雖也可綸巾,但那是百年前魏晉時候的流行頭飾了,如今鮮少有人這般穿著,且需配圓領(lǐng)內(nèi)衫和對襟束腰間色裙,不若她這樣全身阿郎裝。而且,謝三娘的神情舉止很是瀟灑,眉眼面容似乎刻意修飾過,倒是有些雌雄莫辯呢。 “你們不想與我出去嗎?”秋姜搖著折扇蠱惑道。 二人對視一眼齊齊點頭。 秋姜道:“這還不簡單?”湊身過去,耳語數(shù)句。二人先是遲疑,后是動搖,最終抵不過誘惑回房換衣去了。 出來時,夕陽都落了,三人帶著丫鬟扮作的小僮直奔內(nèi)坊的飛云坊。京都夜間有衛(wèi)尉下轄的相關(guān)羽衛(wèi)諸官宿衛(wèi),到了時刻坊門就要關(guān)閉,內(nèi)坊倒是不怎么盤查。但是這樣,就得通宵留宿內(nèi)坊了,所以秋姜早就在房內(nèi)定了邸舍間房。 兩位小娘子畢竟是初次干這種事情,心里自然有些惴惴的,走到一半,又有些后悔。杜掌珠期期艾艾道:“若是阿耶阿娘發(fā)現(xiàn),那該如何是好?” 秋姜道:“那我這便送你回去吧?!?/br> “那不行……”一咬牙,還是跟著她往內(nèi)走。 飛云坊位于東鄰西市,是洛陽城內(nèi)有名的溫柔鄉(xiāng)、銷金窟,因毗鄰南部的官署豪宅聚集地,是貴族子弟、王侯公卿夜間往來的聚眾之所。而此處的女樂倡優(yōu)也不是別處可比,大多是被俘的宦門之女,或是為父兄贖罪而自沒為奚官奴的小家碧玉,不但容色出眾,且詩書頗通,琴棋皆懂。 這個時候的娼妓之風(fēng)達(dá)到頂峰,南朝劉宋和梁齊便有過兩位聞名遐邇名妓——姚玉京與蘇小小,而這洛陽城內(nèi)也有四位極富盛名——宋阿笑、馮季華、趙陽臺、秋明雙。 其中又以宋阿笑和秋明雙為首,多年穩(wěn)固云煙樓的花魁與魁次之座。因此,二人明爭暗斗,也是極為激烈。但是今日,來云煙樓的公子公卿、商賈富豪卻不是為了這二位,而是為了爭奪一位將要梳攏掛牌的清倌人。 她的本名無人知曉,藝名自取為李葳瑜,傳聞是南地高官之女,因戰(zhàn)敗被俘,充為娼妓。這云煙樓是半官制的娼寮,既收官方來源,也吸取民間資質(zhì)優(yōu)秀的女子,所以生意向來紅火。 在一個小僮點頭哈腰的指引下,幾人上了二樓的雅座。這位置極為不錯,雖是露天的,四周有屏風(fēng)和紗幔垂簾遮蔽,從外往內(nèi)望視線受阻,自內(nèi)而外卻視野開闊,很是便利。 秋姜丟了兩貫錢過去:“賞你的。” 這小僮大喜,態(tài)度更加殷勤,又是上茶又是奉上名冊花錄,給他們介紹起幾個當(dāng)紅的姐兒來。 秋姜都快昏昏欲睡了,老鴇終于帶著李葳瑜上了高臺。 幾人放下了手里的果點,這才打起了些精神。那李葳瑜二八年華,上身素白窄襦衫,下裳曳地嫣羅裙,一頭烏發(fā)只簡單梳了個墮馬髻,一支如意百蝶珍珠簪半挽起了幾綹發(fā)絲,又垂下幾綹,柔柔蕩在鬢角,輕輕掩住鳳眸,雖是清麗羸弱身,倒也別有一番風(fēng)情。 “奴李葳瑜,見過諸位貴人?!崩钶阼ぐ捉伬C扇掩面,盈盈欠身,聲音清亮動人:“奴為奴籍,這是生來就注定的,本不奢望能脫離,只希望今晚,諸位能真心相待,找到一位如意郎君。梳攏之禮堪比婚嫁,過了今晚,奴便正式掛牌,與過去訣別了。”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又道盡無奈與凄楚,叫人唏噓不已,當(dāng)下便有幾個自詡憐香惜玉的富貴公子郎君們起身直呼要拔得頭籌,還有自不量力的揚言要為李葳瑜脫籍。 杜掌珠看不得這女人這般做作的模樣,冷笑道:“矯情。” 沈川渝道:“一幫阿貓阿狗,也想為她脫籍,真是癡人說夢?!?/br> 秋姜不解:“這是何故?” 沈川渝輕哼了一聲,多少有些不屑,解釋道:“這李葳瑜是祖上獲罪被罰,因此沒入奚官的。赤紙為籍,終身為奴,就憑他們,也想為她脫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秋姜點點頭。 有小僮在臺上擊鼓三聲,便宣布競拍開始了。 “二十帛!”有人迫不及待地起價。 “劉三郎,你也太吝惜了,李娘子難道只值這身家?我出四十帛!” “五十帛!上好的杏花羅!” “一百帛!” …… 這樣爭得面紅耳赤、劍拔弩張,秋姜見了只覺得是個笑話,低頭與杜沈二人說笑。沈川渝忽然嘆氣,失望道:“都說這兒是京都里富貴郎君、出色公子們的去處,云集薈萃,怎么一個個都是油頭粉面、粗鄙不堪的土包子?見著個妓子就挪不動腳了?” 杜掌珠道:“正經(jīng)兒郎哪會上這兒來?照我說,這地方就沒一個……”她的話戛然而止,忽然有些怔愣地朝大廳內(nèi)望去。沈川渝有些疑惑,看了看她,又低頭順著她視線所在的地方望去——不知何時,一輛黑檀白玉的華貴軒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門口。樓前紅燈高照,有人打起紫緞面車簾跨出車廂,提了袍角,細(xì)纓革靴平穩(wěn)地踏入雪地里,微微整了整衣衫,此時正好抬頭望了望二樓的燭火。 沈川渝倒吸了一口涼氣,捂住嘴兒。 杜掌珠視力不好,瞇著眼睛也看不清,只窺見是個身材極為高大的男人,白雪皚皚中一方模糊的虛影,急得不住搖晃她:“怎么了?” 沈川渝卻置若罔聞,仍是無法回神。 紅燈底下,這人一張白璧無暇的面孔,五官卻如神祇般秾艷俊麗,略有些尖俏的下頜半埋在黑色的狐裘領(lǐng)邊中,眸如寒星,唇若點絳,劍眉筆直,飛入發(fā)鬢,不笑,有些冷漠寒峭的味道。這樣看,實在看不出年紀(jì),像雙十,也似過了而立,玄黑色的狐裘大氅下露出絳紫色的錦衣,袖口緊窄,綴著繁復(fù)的五色織錦斜紋花樣,以金絲挑縷,極為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