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六汗?!睋Q了常服的斛律金和另一個秀榮部的家奴隨侍躬身上前。 他目不斜視地踏上臺階,入了內(nèi)堂,在門外往內(nèi)微微掃視了一眼。原本喧鬧無比的正廳忽然間安靜下來,萬籟俱寂。 老鴇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將三人請上二樓,一臉諂媚:“貴人是要參與競拍,還是吃茶聽曲叫上兩個姐兒?” “我家爺不喜歡吃煎茶,一股子亂七八糟的味兒,熏地人夠嗆,有沒有羊奶?” “有有有?!币化B聲喚人上奶。 這個時候北朝的飲品還是以乳制品為主的,茶水雖也算普及,但大多是煎茶,除了茶葉味外,往往還混雜著蔥、蒜、姜、棗等或辛辣或甜膩或咸澀的佐料,運氣好一點,還有橘皮和薄荷的清涼,以及豬羊牛馬等等各種動物的腥膻味,喜歡的人愛之如命,不喜歡的人則避之如蛇蝎。 這樣的煎茶除了充當(dāng)飲品外,更多的是則是起到醒神清腦的作用,讀書時喝最好,所以江東和中原的士族們大多保留著飲這種茶水的習(xí)慣。 沈川渝幾人眼睜睜看著他在她們相鄰的雅間落座了。隔著半透的帷幔和垂簾,隱隱可以窺見模糊的影子。 秋姜道:“看著不像我們這兒的人?!?/br> 沈川渝過了好久方回過神,對她小聲道:“應(yīng)是契胡人?!?/br> “你怎么知曉?” 沈川渝笑了笑,頗有些得意:“我不但知曉他們是契胡人,還知道他們是爾朱部的?!?/br> 秋姜更詫異了。 沈川渝笑道,指了指對面:“你看他們的衣服,袖口是不是有一塊繡著狼紋的袖貼?那是和前幾日當(dāng)街欺凌我們的那些胡漢一樣的。” 杜掌珠聞言就蹙了蹙眉,收了眼里的驚艷,輕輕一哼,也瞪了她一眼:“那你還看,還有沒有骨氣了?” 沈川渝有些心虛,但還是強辯道:“那日欺凌我們的,可沒有這位郎君,不是所有的契胡人都是那樣的。” 杜掌珠冷笑:“人家不過長得好看點,就迷得你七葷八素,路也走不動了?還郎君?我看他的年紀(jì),都可以當(dāng)我們阿耶了!” “你胡說!” 二人吵得起勁,不經(jīng)意間聲音大起來,連隔壁的人都驚動了。斛律金過來,冷著臉道:“二位可以安靜些嗎?我家爺要休息?!?/br> 杜掌珠正在氣頭上,劈頭蓋臉對他道:“上青樓來休息,這可是頭一遭了!做了□□還要立牌坊!” 斛律金臉色驟冷,猛地拔出腰間佩劍:“郎君慎言!” 杜掌珠色厲內(nèi)荏地縮到秋姜背后,干巴巴地說:“……天子腳下,朗朗乾坤,這可是法制重地,你……你想干嘛?” 斛律金只是冷笑:“給我家爺?shù)狼??!?/br> 秋姜微微上前一步,將杜掌珠擋在身后,笑了笑,卻抬頭輕輕敲擊角落的屏風(fēng),對旁邊雅間道:“家弟不過是句玩笑話,并非存心。尊駕寬宏雅量,想必不會與他一個稚子斤斤計較吧?” 爾朱勁轉(zhuǎn)過頭來。隔著一扇白絹屏風(fēng),他的面容在晦暗的陰影里半明半寐,有些曖昧不清。他約莫是笑了一下,因為常年征戰(zhàn)吶喊,聲音有些喑啞,沉沉道:“下人唐突,應(yīng)是我向女郎賠不是。”舉了酒樽,一飲而盡,爾后將空置的酒樽微微傾倒讓與她看。 “你倒是爽快。”秋姜也不在意他認(rèn)出自己喬裝,舉了酒樽干盡。 “好。”他在對面撫掌,“想不到洛陽城里,也有這樣雅量的女郎?比起我們?nèi)蹦镒?,也不遑多讓?!?/br> 秋姜抬起眼簾輕覷了他一眼,笑容沒有到達(dá)眼底:“中原兒女,精于詩書,不在縱情聲色,這一樽只為賠罪,尊駕慎言。”回頭叫上尚在呆愣的其余幾人,冷聲道:“還要在這丟人?走!” 幾人這才回神,忙跟著她快步離開了。 斛律金回到雅間,在爾朱勁身側(cè)垂首低語:“她便是陳郡謝三娘?!?/br> “我已知曉?!睜栔靹磐餍潆x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小小年紀(jì),氣性倒挺高的。身姿曼妙,只是不得其容?!?/br> 斛律金道:“雖是兒郎打扮,姿致頗佳,且……” “有話便說。” “神情容色與主母到有幾分相似。” 第069章 簪花大會 069簪花大會 皇帝不日便召見了爾朱勁,那日恰到秋姜休沐,由鄭紹侍駕,下面人回來稟告,說皇帝龍心甚悅,加封爾朱勁為“鎮(zhèn)北王”,其妻為“安國夫人”,位同三夫人,并授以同等石俸。 這可是莫大的殊榮。 詔命一下,府里丫鬟婆子緊趕著跑進(jìn)內(nèi)苑告知安國夫人宇文氏。這日天氣不爽快,宇文回娘也有些神色懨懨。聽完下人的稟告,她的神色都沒有變一下,一點欣喜也不露,只是嗤地一聲嘲諷一笑:“我要這勞什子的虛名有什么用?石俸銀錢?我們宇文家還不缺這個?!?/br> 貼身侍女茹娘賠笑道:“這是陛下的賞賜,只有夫人才有。你是唯一的正室,外人說起來,只會說六汗妻宇文氏,可不會提到斛律蘭容那小蹄子?!?/br> “你提她作甚?”宇文回娘臉色一變,冷冷道,“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這些人,私底下都叫她二女君呢?!?/br> 茹娘大驚失色,“噗通”一聲跪地:“奴婢可沒說過這樣狼心狗肺的話!她斛律蘭容算什么東西?她也配?” 宇文回娘又冷笑:“配不配,你我說了不算,六哥說了才算?!?/br> 茹娘道:“六汗不是那樣的人?!?/br> “不是嗎?”宇文回娘有那么一刻的恍惚,初見時,他確實對她關(guān)懷備至、熱心體貼,結(jié)親后,雖然以禮相待,卻愈來愈疏遠(yuǎn)她。他的妾室不少,排的上位置的卻只有大將斛律金的meimei斛律蘭容,其余幾個都是別人贈與的,禮尚往來的玩物罷了,或是攻城掠地時擄來的,沒什么實際地位,不受寵的還不如她身旁的下奴婢子。 這兩年,他對斛律蘭容頗為鐘愛。論容貌,斛律蘭容輸她甚遠(yuǎn),性情也算不上溫良恭順,她實在不明白爾朱勁為何這樣喜歡她。 茹娘見她神色如此,試探道:“奴婢聽聞城西有座道觀,里面有座神樹,很靈驗的,不若我們改日去拜拜?” “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六哥的心不在我這,怎么折騰都無濟(jì)于事。”宇文回娘輕哼一聲。話雖如此,翌日她便攜婢子僮仆和若干侍衛(wèi)往城西的飛仙觀去了。 此時的京都,信奉五斗米教的人不在少數(shù),除了信仰佛教的弟子,附近人家閑時都會上飛仙觀上一炷香,聊表對張?zhí)鞄煹淖鹁?。宇文回娘和茹娘到時,觀內(nèi)正是最熱鬧的時刻,因著她們身份貴重,觀主便引她們到了內(nèi)觀。 這地方清幽,不比外面嘈雜。上過香后,宇文回娘與茹娘去了后院,二進(jìn)院落,到第三處院門前,但見東邊角落里一棵大樹拔地而起,枝葉繁茂,遮天蔽日般將頭頂?shù)难兹兆韪粼谕?,僻出了一片難得的陰涼地。樹底下有個年輕儒生在看書,聽到她們的腳步聲便抬起頭望來,遠(yuǎn)遠(yuǎn)的,對她們相視一笑。 這人相貌儒雅,清俊不凡,不著粉黛修飾的容顏,脫塵清傲,眉眼更是說不出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見到過似的。 “你是誰,怎么一個人在這看書呢?”茹娘面有赧色,壓住心里的歡喜,揚起下巴高聲問他。 “怎么如此無禮?”宇文回娘瞪她一眼,回頭對那儒生道,“都是我慣壞了她,郎君不要介意。敢問足下高姓?” 對方收了書卷,在樹蔭里對她們拱手道:“在下陳郡謝三娘?!?/br> 二人聞言,皆是吃了一驚。這樣氣度非凡的儒生,原來竟是女兒身?擦肩而過時,宇文回娘還回頭多看了她幾眼。走出了幾步之遙,茹娘忽然道:“啊,我知道為什么她看著眼熟了。”又看著宇文回娘道,“可不與夫人有六七分相像嗎?” 宇文回娘聞言一愣,也是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茹娘興致勃勃道:“而且,她可比夫人……”話說一半,又意識到什么,陡然剎住。宇文回娘瞥了她一眼,涼涼道:“你是想說,她的容貌氣度更遠(yuǎn)在我之上吧?” 茹娘訕訕一笑,不敢應(yīng)答。 過幾日氣候又開始反復(fù),到了二月末,忽降霜雪,陰山山脈被籠罩在一片皚皚雪霧中,千里一片肅殺,幾步外辨不清牛馬。簪花大會便在這樣的時節(jié)來臨。這是胡族的固有節(jié)日,已記不住傳承了多少時日,每年的今日,上至貴族,下至庶民,都爭相趕來參與,盛況空前。 皇帝的御駕最先抵達(dá)岐山。這是毗鄰盛樂宮西北的馬場,本是拓跋部逐水草而居的發(fā)源故地,后拓跋部起兵,□□皇帝帶著部從西走大漠,這地方便漸漸荒廢了,直到北魏建國,歷代皇帝又將此處修葺興建起來。 漫天飛雪,視野所及,皆茫茫一片,軒車行來更為艱難。原本幾日的路程,硬是拖了半月。秋姜住不慣帳篷,披了紫色的貂裘便踱出來。皂靴踏入雪地里,一路走來,只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前方湖畔有冰凍的溪流,澄亮如明鏡,秋姜見了欣喜,快走幾步過去,望著凝滯不動的水中草和嶙峋怪石,不覺彎下腰去。 腰折一半,她驀然停住,眉梢一挑,下一刻身形如離弦之箭般側(cè)偏到一旁,身側(cè)佩劍隨之出鞘,攜著三尺青峰銳芒迅疾而去。對方似是不料她出手如此之快,倒退幾步,抬手格擋,順著她的手肘滑到她的手腕,倏然扣住。 秋姜抬頭一望,見到風(fēng)雪中此人白凈含笑的面孔,也笑了,收了劍快走兩步,一拍他的肩膀:“怎么是你?站我身后也不開口,我以為是猛獸呢?!?/br> “大冬天的,哪里來的猛獸?”林瑜之失笑。 秋姜道:“別掉以輕心,我聽聞這地方有雪狼。” 林瑜之奇道:“竟有這樣納罕的事?” 秋姜笑道:“你不知曉了吧?” 他配合地點點頭,果然見到她滿足的笑容,心里也泛起絲絲暖意。陪她走了兩步,她忽然回頭問他:“今日不用當(dāng)差嗎?” “不是我當(dāng)值。” “你倒清閑?!鼻锝溃瑐?cè)頭笑了笑,慢慢地笑容又隱匿在嘴角。 林瑜之想了想,還是試探地輕聲問道:“怎么了?” 秋姜從未注意,他在自己面前,微笑下竟是這樣忐忑謹(jǐn)慎的心理——她沒有看他,只是望著遠(yuǎn)處的湖面笑了笑:“這話我只與你說,我想檀郎了。” “……” “陛下猜忌他,京都更是遍地侯官耳目,我不敢給他寫信,也怕打擾到他。我想,他剛剛收復(fù)豫州,如今是一府都督,要平定叛亂,又要整飭軍隊,想必一定有不少為難的事情,我不能給他添亂了……但是,我著實是想他,日日都想,夜夜都夢到?!?/br> 她每說一句,林瑜之的心就痛一分。但是,他無法坦言,更不能對她表露心跡。她愛李元曄,那樣深愛,日思夜想,每一日都成了煎熬。一個是宿居隴西的貴胄君侯、天之驕子,一個是陳郡謝氏清高傲岸的女郎,他們注定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她不將其他任何男子放在眼里,對他們不假辭色,只因為他足夠優(yōu)秀,只有他能配得上她。 他是如此地厭惡李元曄,又是如此地嫉妒他。出身、地位、才學(xué),他什么都有了,他還有一個別人永遠(yuǎn)也得不到的謝三娘。 他每每想要對她坦白,話又憋在心口難開。他比誰都清楚,除了拒絕,沒有別的答案。很可能,日后連朋友都做不成。 宿命注定了他比李元曄更晚認(rèn)識謝秋姜,注定了他出身吳郡張氏卻又沒落蒙塵,注定了他遁入佛門又重回俗世。他成不了菩提子,他只能做林瑜之。 謝秋姜仍在喃喃自語,全然忘我地沉浸在對李元曄的思念中,沒注意到身旁還有一個專注地望著她的林瑜之。 雪停了,秋姜回去御帳內(nèi)輪值。黃福泉在外盤桓許久,見了她如遇救星,過來拉上她就往里推:“去哪了?快進(jìn)去吧,都叫了好多次了,旁人誰也不讓近身?!?/br> 秋姜一個踉蹌跌進(jìn)賬內(nèi),正是頭暈?zāi)垦?,一雙玄色繡云錦紋的皂靴堪堪停住到她面前。頭頂有人笑道:“陛下,這是隨侍的婢子?怎么如此毛躁?”接著話音的是斜伸下來的一只手,意態(tài)閑適,頗有些懶怠和不經(jīng)意。 秋姜忙起身,低頭退到一旁:“多謝尊駕?!眳s并未搭手于他。 這人笑了笑,揭開簾子踏了出去。秋姜這才抬頭,卻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背影了,只有簾子還在不住搖晃。身后皇帝道:“去哪兒了?” 秋姜忙收住心神,垂首上前。 皇帝掀了被褥撐起半個身子,秋姜會意,給他墊了個軟墊,跪坐榻旁聽命。半晌,皇帝溫聲道:“外面冷嗎?” 秋姜低聲應(yīng)道:“尚可?!?/br> “哦?”皇帝語調(diào)尾音上揚,低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厚實的狐裘大氅毛領(lǐng)上逗留了片刻,嗤聲一笑,“穿得這樣豐厚,自然是感覺不到冷的?!?/br> 秋姜臉色有些發(fā)燙,抿了抿唇,不敢應(yīng)答,只把頭垂地更低。 皇帝不再逗她,閉眼揉了揉酸乏的xue位,道:“依你看,這天幾日才放晴?若是一直這樣,恐怕今年這大會也是進(jìn)行不下去了?!?/br> “圣祖庇佑,簪花會必然如期舉行,陛下不必多慮?!?/br> 這話答地中規(guī)中矩,皇帝哼了聲,卻也不好挑她的錯,便轉(zhuǎn)言道:“會吹笛嗎?” “從前不會?!遍_口太快,說完又后悔了,她暗暗懊惱。 皇帝聽后,果然笑了:“那是何時學(xué)會的?” 秋姜斟酌道:“……在西塢時,李君侯教我的。不過,微臣不通音律,也只是學(xué)了個皮毛而已?!?/br> “無妨。”皇帝讓人取來一支紫玉笛,撫了撫笛下的綴飾,欣然遞給她,“朕有些乏了,你給朕吹奏一曲吧?!?/br> 秋姜只得道:“唯唯。” 這紫玉笛很是貴重,還未吹奏,外觀便讓人舒心了三分。她略微沉吟,橫起笛子置于唇下,試了兩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