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音色頗佳。 但凡雅樂,開頭極為重要,雖算不上決定全曲,也起到個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秋姜吹奏一首《遠(yuǎn)山闌》,曲調(diào)連貫,一氣呵成,音調(diào)凄婉,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裊裊余音不絕如縷,漸漸在耳邊形成淡淡的回音。 一曲吹完,賬外的風(fēng)雪也停了,皇帝沉默了好久。 “好樂音。”斛律金從西邊過來,給出賬的爾朱勁撐開油紙傘。爾朱勁笑著望了他一眼:“你也懂聲樂?” 斛律金訕笑兩聲,摸了摸頭:“只是覺得極為動聽?!?/br> 爾朱勁閉上雙眼,幽幽道:“何止動聽,真是天籟之音?!彼y得這樣毫不掩飾地夸贊,斛律金不懷好意地望了他一眼,笑道:“吹笛人應(yīng)是一位絕代佳人。” 爾朱勁面不改色,唇邊笑意深遠(yuǎn),鳳眼微挑,抬了下巴輕噓一聲:“別瞎猜了,我沒瞧見她長什么模樣,只是覺得,側(cè)影頗為熟悉?!?/br> “那側(cè)影應(yīng)該也極為曼妙,竟能得六汗如此青睞?!?/br> 爾朱勁笑而不語。 天公終是給了幾分顏面,過兩日放晴,萬里碧空澄澈,舉目遠(yuǎn)眺,白云悠悠,絲毫看不出幾日前的烏云密布。簪花大會如期舉行,鮮卑貴族和漢門貴胄在內(nèi)圈載歌載舞,外圍則是庶族和寒戶的聚集地。眾人圍著篝火,連手稱快,俄而,數(shù)以千計的火把驟然亮起,頃刻間照亮了夜空,形如白晝。 掌聲如雷鳴般響起。這樣熱鬧的氛圍中,秋姜和青鸞幾人相視一笑,也毫不掩飾地笑起來。孫桃拉來一匹馬給她,迫不及待地邀功:“這可是我精心挑選的,娘子覺得怎么樣?” 秋姜瞥了眼,呵呵一笑:“這是沒給吃飯嗎,懶洋洋的。騎這家伙出去,我不輸才沒道理?!?/br> 孫桃心虛地轉(zhuǎn)過頭,左右打量那馬,躑躅道:“……我看著還好啊……” 秋姜冷笑不已。 青鸞忙打圓場:“好了好了,娘子換匹便是。若是怕被人追上,索性也不入圍了,直接回陛下身旁不是更好,誰敢朝你射箭???”說著給她正了正漆紗籠冠上的紅花。 秋姜簪的是一朵牡丹,還有娘子簪的是月季、芍藥、玫瑰之類的假花,但都是正紅色;郎君則簪紫花,也不限種類。這是鮮卑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誰射落對方冠帽上的花,便是求愛之意,不可拒絕,除非在騎術(shù)和射術(shù)上比過對方,或讓自己心儀之人壓過對方的騎術(shù)和射術(shù)。 “娘子慢著。”青鸞過來,為她蒙上厚厚的面紗,高高的漆紗冠帽下,只有露處一雙迷人的長眼睛。 “這樣還能認(rèn)出你的,才是真的喜歡你?!鼻帑[笑道。 這也是舊俗,是為了考驗對愛人的了解和認(rèn)知。 錦書也過來,低頭為她戴上護臂。 “小心?!?/br> 秋姜翻身上馬,長鞭一揚便飛奔而出,只留下一陣滾滾的煙塵。三人從煙里咳嗽著鉆出來,目光哀怨,孫桃道:“娘子心眼真壞?!?/br> “不許編排娘子。”青鸞笑罵道。 孫桃撇撇嘴,轉(zhuǎn)而放心里嘀咕。 她策馬奔騰,越跑越遠(yuǎn),不知何時,身上的紅紗也臂帛獵獵翻飛,在風(fēng)中翻滾著脫了手。她連忙勒馬返身,那紅紗和臂帛卻像和她作對似的總隔著一線,讓她夠不著又勾著她。追得失去了耐心,她干脆勒停,只盯著遠(yuǎn)處飛舞的紅紗暗恨咬牙。這時,斜空里飛來一鞭子,輕松抄住那紅紗和臂帛,緊接著便有人趕著馬欺上來。 秋姜駕著馬在原地打轉(zhuǎn),打量此人。 高大的身形,冠帽下皂紗遮面,一雙鳳眼微微含笑,極為熟悉。 “你的衣服?!彼焓诌f過來。 “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挽臂紗罷了,你喜歡,便贈與你吧?!弊笥夷阋部床坏轿业哪樱锝湫?,回頭揚鞭便奔走遠(yuǎn)處。 無聊的人! “咻——”的一聲,身后傳來破空聲。 她早有預(yù)料,連忙擦身貼到馬背上。箭矢擦著她的臉頰而過,真是好險——秋姜直起身子,回頭冷冷瞪了那人一眼,加速離去,煙塵滾滾,不刻便沒了影子。 爾朱勁圈著馬慢慢過來,撿起落空及地的箭矢,失笑一聲,抬手摘下了皂紗。 斛律金牽著馬過來,不可思議道:“六汗失手了?” “沒事,不過是玩玩。”他隨手丟給了他箭矢,再度翻身上馬。 秋姜狂奔了幾百里,這才緩緩慢下步子。又過了幾里,前方出現(xiàn)了一條溪流,她喜不自禁,下馬奔過去,跪地便迫不及待地捧了水來飲。 喉嚨受到滋潤,總算那么方才那么難過了。 “找到你了。”身后一聲輕笑。她大驚失色,連忙側(cè)身,這次卻慢了一步,飛來的箭矢不偏不倚地打落了她鬢邊的紅花。 爾朱勁緩步過來,低頭將之拾起,放在鼻下輕嗅,半晌方睜眼,惋惜道:“可惜不是真花?!?/br> 秋姜起身,抬抄手便奪過:“乘人之危,算什么君子?” “做君子多累,我做個小人便心滿意足了?!?/br> 秋姜道:“君子不成,小人也難,只怕是梁山君子,虛偽矯作?!?/br> 爾朱勁微微一笑,長鞭收起,折作幾節(jié)攏在手心,一瞬不瞬地望著她:“你說話一直都是這樣,謝侍中?” 秋姜怔了一怔,不明白他怎么認(rèn)出了自己。 下一秒爾朱勁就為她解了惑:“我沒有見過你的模樣,但是,我認(rèn)得你。”他漫不經(jīng)心地斜眼掃過她,語聲忽然喑暗下來,“旁人都喜歡熏香,你倒是新鮮,遠(yuǎn)遠(yuǎn)便有一股墨香味兒。這般附庸風(fēng)雅的人,也是少見?!?/br> 謝秋姜冷冷一笑:“本官在御前聽命,主職便是侍奉文墨,沒有墨味,難道一身的脂粉味嗎?驚擾圣駕不說,本官可沒那閑情閑功夫日日上窯子?!闭f罷翻身上馬,一揚鞭便連人帶馬奔馳而走,頃刻間消失在草原天地的交接處。 爾朱勁耳中只有她嘲弄的聲音,仍在回蕩,記憶回到那日在云煙樓的一切,略作思索,情不自禁地微笑出聲。 當(dāng)朝正二品、金印紫綬的女侍中,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女郎,卻位同宰相,深得皇帝寵幸、權(quán)傾朝野,無論哪一點,這都是一個讓人遐思而困惑的人。 不過此刻他最遺憾的,還是沒有見到她的真容。 風(fēng)更急,颯颯地響,藍(lán)天下的白云好似都要震蕩起來。但是甫一抬頭,好像又什么都沒有改變,焦慮的只是賽場的人。鼓聲擂擂,琴弦錚錚,有歌手揚聲高唱一曲《敕勒川》,金色的嗓子高放嘹亮的歌喉,振臂的高呼響徹萬里的穹窿。 “看,那是什么?”有胡姬忽然指著前方的低地。 是個高大偉岸的男人,約莫三十而立,卻光彩照人,容色頗為年輕,錦衣華服,長發(fā)散落,肩上攏著玄紫狐裘氅。不顧眾人的指指點點,他席地而坐,將一把胡琴按在膝頭,調(diào)幾個音,撥幾根弦,漸漸成了一首曲,伴著悠遠(yuǎn)低沉的吟唱與嘆息,道盡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蒼涼與悲壯。 不知何時,有人奏起胡羌笛,與他和聲一處,更有胡姬爭相為他伴舞,手連著手,腰撞著腰,齊齊涌到他的周圍,歡快地扭動,嫵媚地撒嬌。 “他就是爾朱六汗,塞北的雄鷹。我們北地,除了江陵二昳,就數(shù)他的容色氣度最為出眾。在塞北六鎮(zhèn),他更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美男子?!备仍诹骤ぶ韨?cè)倒吸冷氣,“秀榮部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兵強馬壯,銳不可當(dāng)。多少的舉義軍被他坑殺,多少的兒郎喪命他的馬蹄下。俘虜?shù)搅怂氖掷?,沒有一個活口。這樣鐵血殘酷的手段,卻沒有激起更大的反抗,短短一個月,卻掃平了六鎮(zhèn)的叛亂,任誰說起,也要豎起一根大拇指?!?/br> 林瑜之沒有回答,只面無表情地望著不遠(yuǎn)處奏琴吟唱、與眾胡姬調(diào)笑的俊麗男人。 爾朱六汗、爾朱郎? 他不自禁地按緊了手中佩劍。愣神的功夫,忽有一支飛箭迅疾而來。他想要逃離,已經(jīng)為時已晚。冠上紫花被人射落,周圍有女郎拍手叫好。 遠(yuǎn)處幾個錦衣胡女圈著馬走過來,笑嘻嘻圍著他打轉(zhuǎn),一個領(lǐng)頭的貴女出來道:“林使君,可還記得我們?” 林瑜之面色淡漠,眼神冰冷。 長樂縣主一點不惱,繞著他走了兩步,調(diào)笑道:“這樣一張出眾的臉,何必總是板著?今日被殿下看上,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笑一笑,你笑一笑啊?!?/br> 身旁幾個胡女一同應(yīng)和:“林郎,你笑一笑嘛——” “你們夠了!”元嘉公主撥開幾人進到內(nèi)圈,在他面前站定,“她們開玩笑的,你別介意?!闭f話的功夫,目光仍是望著她,雖然面色微紅,神色卻還算鎮(zhèn)定。 長樂縣主掩嘴嗔笑:“有了愛郎,忘了姊妹。你便是我們大魏的四殿下——” 眾胡女又是笑聲此起彼伏。 “你們!你們夠了!”元嘉惱怒地回瞪她們,回頭對林瑜之道,“你不用理會她們?!?/br> 林瑜之卻忽然跪地,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承蒙公主錯愛,微臣受之有愧,實不敢當(dāng),還請公主另擇所愛?!?/br> 周圍忽然鴉雀無聲。 元嘉臉上的笑容漸漸收去,俯視著他,溫聲道:“你是說真的?” “微臣句句屬實?!?/br> “好?!痹吸c點頭,切齒地笑,“你好膽色。”猛地一鞭子抽向他。林瑜之哪里敢躲,也不能躲,結(jié)結(jié)實實地受了:“多謝公主?!?/br> 元嘉掉頭就跑。 “你——”長樂縣主氣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忙轉(zhuǎn)身追去。 第070章 宇文回娘 070宇文回娘 “你瘋了?”秋姜在遠(yuǎn)處看得真切,心急如焚,待那些貴女散去,幾步上前,推了他一把,想要打醒他,“元嘉殿下是先后殿下的嫡出公主,最受陛下寵愛。平日里,陛下都處處謙讓她,你竟敢忤逆她?哪有人這樣不把自己的命當(dāng)命的!” 林瑜之避開了他的目光:“……所以,哪怕我不喜歡她,也必須接受?” 秋姜不料他如此應(yīng)答,接下來的話就被堵了。 林瑜之復(fù)又回頭,對她婉轉(zhuǎn)一笑,好整以暇地望著她,語氣出乎意料地溫柔,眼神卻很冷淡,又很佇定:“不,我不要這樣,我已經(jīng)受夠了這樣的日子。我是人,不是玩偶,我只想為我自己活,不想再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下過?!?/br> “沒有人會這樣想……” “你這樣想嗎?” 秋姜怔住,半晌,道:“你可以委婉一點,四殿下的脾氣不大好……你這樣毫無轉(zhuǎn)圜地得罪她,恐怕日后會有災(zāi)禍。” 林瑜之笑了笑,沒有回答,轉(zhuǎn)身離去。 秋姜望著他的背影,難以言語,心里有種朦朧而渺茫的直覺,卻又捉不透摸不著,困惑難明,不知不覺皺深了雙眉。 敏慧如她,恐怕也難以猜到這人真正的心思。 埋地這樣深沉。 回到會場,皇帝正詢問太常卿春祭吉兇事宜,崔文繼垂首應(yīng)答,滴水不漏。四周一片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到場了,依官位與親疏排位,爾朱勁竟與幾位年長的諸王等同,位于三公之上,坐席僅次于廣陵王與河間王。 他在上座望來,秋姜面不改色地遮好皂紗,步履平穩(wěn)地來到皇帝身側(cè)聽命。 鐘鼓聲響起,歌舞升平,皇帝起身,張開雙臂:“眾愛卿——” 下座眾人起身、躬身:“陛下——” 皇帝道:“山海神祇,宏圖在望。” 眾人道:“上蒼垂簾,與陛下同沐圣恩?!?/br> 皇帝又道:“與諸卿同樂。” 眾人又道:“承陛下寬宥?!?/br> 奚官女奴高聲道:“奏樂——” “陛下,臣這有個折子。”鄭紹笑了笑,不合時宜道。 “什么折子非得現(xiàn)在看,等不了回京的這一時半刻了?” “十萬火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