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等他走遠(yuǎn)了,一人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真當(dāng)自己是監(jiān)工了?王八羔子,南貉子,還是吃了敗仗被抓來的,比我們高貴了去?” “少聲點,還沒走遠(yuǎn)呢。被聽到你準(zhǔn)備等死吧,老子才不給你收尸?!?/br> 這人馬上閉了嘴。 “人呢,在哪?”張老三扯著嗓門大喊,好似多喊幾聲,人就能出來了似的。 “老大,就那兒呢。”陳老四尷尬地一指他身邊。 張老三猛地跳開一步,正眼一瞧。半山的一塊青石邊靠著個單膝曲起的年輕男人,滿臉胡渣,不修邊幅,看不清模樣。不過,他身上的衣服雖然已經(jīng)破破爛爛,但還是可以看出是質(zhì)地不錯的綢緞襦衫,可見到這之前出身不錯。張老三沒被俘之前也就是個兵戶,南朝重文輕武,兵戶地位低下,所以,他向來和這些破書生不對盤,當(dāng)下就沖過去踢了踢他:“起來起來,新來的,爺有話和你說?!?/br> 這人保持著一手?jǐn)R膝蓋的姿勢動也不動,目光呆滯地垂著,好像根本沒注意到他這個人。 “媽了個巴子的,我他媽和你說話呢!”張老三火了,單手提著他的衣領(lǐng)就拎起來,“我跟你說,我可是這片地的老大。你他媽見了我跟沒看見似的,裝什么裝呢?” 他一說起話來,唾沫星子漫天飛,都噴到這年輕男人的臉上了,陳老四和幾個小跟班看得都下意識退了步。這人卻還跟沒事人似的,或者說——是木訥。 心如死灰,不過如此吧? 但是,張老三也不管他這些彎彎道道,見他不理自己,火氣更加上來,罵罵咧咧了兩句,一拳頭就揍了上去。 這人踉踉蹌蹌了兩步,仰面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一幫人圍著他笑起來。 張老三心情大好,過去,一腳踩住他的臉:“橫啊,你再跟爺橫?。啃⊥冕套?,我呸!爺出來混的時候,你還在你娘褲襠里呢?!?/br> 又是一陣大笑。 張老三還要奚落幾句出氣,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個年輕女聲:“三哥,你這是干嘛呢?” 跑過來的是個扎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娘子,腳踝上和手腕上都掛著鈴鐺,眼窩兒深,皮膚卻有些黝黑,看著像是有幾分胡族血統(tǒng),卻看不出是什么部族的。她身上穿的衣服倒是體面,雖然不華貴,卻十分齊整。桃紅色復(fù)紗的左衽胡服,頭頂小胡帽,腰間佩戴著織錦腰帶,左手上挽著一條寬寬短短的湖綠色披帛,另一邊搭在肩上。 兇神惡煞的張老三見了她,馬上乖乖地收了腳,干笑道:“這不是和新來的小兄弟鬧著玩嘛?” “鬧著玩,有你這樣鬧著玩的?” “朱侖meimei,你三哥和他鬧著玩呢,真的,就是試試他的體力??此吒叽蟠蟮?,誰知道一撂就到了,這么不頂事?!笔值紫乱粠腿嗣μ嫒绱驁A場。 “是嗎?”朱侖狐疑地打量張老三。 “就是就是?!睆埨先~上冒著虛汗,訕訕得陪著笑。 朱侖哼了聲,回頭喚上兩個和她相同制裳的胡女一左一右攙扶著人走了。張老三只得在原地干瞪眼。 陳老四眼巴巴道:“三哥,現(xiàn)在怎么辦?人被朱侖帶走了?!?/br> 張老三心里煩,一巴掌拍他后腦勺上:“我他媽的能知道?” “朱侖阿姊,這人誰???”阿花打了飯回來,在廬舍看見朱侖床上趟著個陌生男人,渾身還臟兮兮的,不由驚呼道。 朱侖撈起面巾,就著盆擰干,彎腰幫這人擦拭起來,又吩咐她:“再去打份飯來?!?/br> “???”阿花看到床上的男人,后知后覺,“哦?!币膊粏杽e的,轉(zhuǎn)身就去了。 等她回來,卻見朱侖呆愣愣地站那,手里的帕子也失落在地,不由“咦”了一聲:“朱侖阿姊,你怎么了?他……”走到床邊,她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朱侖給他擦過臉,打理過了,整個人都煥然一新。 阿花道:“……這小郎君生得好俊哪,怎么這樣年輕?我都以為有三十多了?!?/br> “盡瞎說。”朱侖回頭就打了她的腦袋。 阿花摸著腦袋不服氣道:“你該不會是看上他了吧?我和你說,阿姊,雖然他長得不錯,但是,被流放到秀蘭山做苦力的,也就和奴隸差不多,你可別糊涂了。你可是鮮卑八族之一樓氏下轄的家生奴,這里誰不敬重你?雖然你犯了事,也只是發(fā)配在這看管一段時間,很快就會出去的。他呢?犯不著啊。” “你想哪兒去呢,我就看他可憐。”朱侖瞪了她一眼,快步跑開了。等她用晚飯回來,李元曄已經(jīng)醒了。朱侖忙上去攙扶他起來,又一疊聲讓阿花去拿飯:“正愁你不醒,沒法用飯呢?!闭f著自己就笑了一笑,明媚無害。 李元曄避開了她,就要下地:“多謝女郎相救。曄乃草鄙卑賤之人,不敢當(dāng)?!?/br> 朱侖忙攔住他:“你這是做什么?我看你談吐不凡,怎么說自己是卑賤之人呢?”抽空打量他俊麗的容顏,雖然蒼白,依然光彩奪目,氣度非凡,臉色不由紅了一紅,道,“你也是富貴人家的小郎君吧?犯了什么事被送到這來?” 元曄低頭不語。 “不想說就算了。”朱侖道,“但你得吃飯。餓死了,我這就又少一個勞動力了?!彼彩前岩皇澈腥搅怂掷铩?/br> 元曄怔了怔,沒有打開,遞還給她。 “你這是什么意思?”朱侖不開心地豎起眉。 “女郎一片好意,曄銘記于心。只是,曄得罪的不是一般人,恐怕連累女郎。” “不怕,我是樓氏的人。不管你得罪了誰,哪怕是朝中大員,鄭家和王家的人,我也不怕。沒有樓氏的許可,他們不敢把我則么樣的?!敝靵鰮P(yáng)了揚(yáng)腦袋,又把食盒塞過去,“快吃?!?/br> 元曄抬頭看了她一眼。 “吃啊?!敝靵銎婀值乜粗毙宰拥氐?。 第080章 此后經(jīng)年 080此后經(jīng)年 元曄只得打開。盒子一掀開,他就聞到了一股飯香,有雞rou和鴨rou。他夾起一塊放入唇中,佐料加了鹽和茴香,心里有些詫異,抬頭看了她一眼。 “好吃吧?”朱侖得意道,“這是我自己的小廚房做的,和外面的大鍋飯可不一樣。這幾日你就在我這安心地養(yǎng)傷,我保管你吃好睡好?!闭f著,也不等他回應(y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了出去。 阿花在外面拉住她:“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朱侖擋開她,徑自走了兩步,忽然回頭一個栗子打她頭上,“他這人挺不錯的,我喜歡?!?/br> “你真喜歡他啊?”阿花叫起來,“不行!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聽我的,朱侖阿姊,別去招惹他。他還說他有仇家呢?!?/br> “你偷聽我們說話?”朱侖霎時橫眉怒目,劈手就要抽她。 “不是的,不是!”阿花抱著腦袋鼠竄,奔了兩步卻撞到了人。對方“哎呦”一聲,后退了幾步,后面的侍女才堪堪扶住她。這人怒道:“不長眼???哪來的賤婢?” “你怎么罵人呢?”阿花打量對方。 這是一個身著嫣紅色曳地制裳的女官,手執(zhí)銀如意,烏發(fā)高挽,冷冷地望著她。身邊另一個同樣制裳的女官卻笑道:“算了吧何女酒,不過是個孩子。” “天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怎么現(xiàn)在我大魏都是仗著年紀(jì)小就胡作非為的?” 朱侖聽她說得尖刻,忍不住回了一句:“說話不要這么難聽。我們可沒犯事!” 身后一個淺青制裳的隨侍叫道:“大膽!這是褚青衣和何女酒,正五品的高級女官,你是哪兒當(dāng)差的,竟然敢如此尊卑不分,以下犯上?” 朱侖吃了一驚,這才依稀記起,嫣紅色和銀如意好像是內(nèi)宮五品女官的制服。但是她在樓氏長大,素來刁蠻慣了,道:“什么以下犯上?你可不要瞎說,我不是內(nèi)宮的人,你們沒資格管我!” “好啊?!瘪仪嘁陆蛔±湫?,眼神示意左右,“那你們就教教她什么叫規(guī)矩,什么叫本分,讓她好好看看,本座有沒有這個資格!” 兩個淺綠色低階女官領(lǐng)命上前。 朱侖仍是梗著頭,不相信她們真的敢打自己。二人卻毫不留情,一人反剪了她的雙手,一人左右開弓就是兩個耳光,直接打破了她的嘴唇。 “這是要叫你好好清醒,看清你站在你面前的是誰?” 朱侖大罵:“你敢打我,你不得好死?我是樓氏的人!” 褚青衣?lián)]手讓二人停下,走到她面前,勾起她的臉頰仔細(xì)打量。半晌,嗤笑一聲,放開:“皮膚這么黑,嗯,是樓氏的人,錯不了?!?/br> “你怕了嗎?還不放了我!” “怕了?”褚青衣笑得彎下腰,最左右道,“你們說,我怕不怕?” 引來一陣哄笑。 褚青衣笑夠了,繃起臉,面無表情道:“告訴她,我是什么人?!?/br> “內(nèi)宮專司酒膳的正五品女官、青衣褚氏?!?/br> 朱侖大聲道:“你不過一個五品女官,憑什么打我?” 褚青衣又笑了,撥了一下披帛,閑閑地對四周道:“告訴她,我憑什么。” 這次回答的不是旁人,是她身邊的那個淺綠色低階女官:“我們褚青衣乃是當(dāng)朝女侍中謝使君的人。你算什么東西?教訓(xùn)你,是你的福氣?!?/br> 朱侖呆在這里很久了,根本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張口就道:“什么女侍中、什么謝使君,什么東西?沒聽過?!?/br> 這次不僅左右,褚青衣和何女酒的臉色都變了。褚青衣親自上前,一個耳光就甩上去,“這樣的話你也敢說?看來真是不想活了。來人,把她給我押到刑房去?!?/br> “你憑什么濫用私刑!什么女侍中,你們不得好死!” “賤婢,還敢出言不遜?”一人又是一耳光打上去,直打得她鮮血直流。 這哭哭嚷嚷的,不引來別人也不行。張老三和陳老四都來了,卻遲遲不敢上前。陳老四拉著張老三的衣袖道:“老大,我們要不要去救人?朱侖meimei快被她們押走了。她平日可是很關(guān)照我們的!” 張老三抓耳撓腮,煩躁地踢了他一腳:“你以為我不想救人?你也不看看,這里面最差的也是個七品女官。內(nèi)宮女官,沒有特赦旨意和令牌是不能出宮的,她們這樣聲勢浩大,肯定是上面有人,或者奉了極重要的詔命。咱們兩個上前?死得更快,浪花翻不起一個?!?/br> “那怎么辦?看著她們害朱侖meimei?” “媽的,大不了劫人逃命,你喊兄弟去?!边@籌備也有多日了,眼下時機(jī)未到,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過,事已至此,還能有更好的辦法? 他正打算破釜沉舟,一個沉穩(wěn)的男聲大聲道:“為難一個小娘子,算什么本事?褚青衣,謝秋姜就是這么教你的?” 褚青衣和何女酒齊齊回頭。見了是他,褚青衣笑著欠了欠身:“青衣褚氏,見過李君侯,君侯萬福。” “女酒何氏,見過君侯。” “什么?”張老三推搡陳老四,“我耳朵出問題了,她們剛才喊什么?”只有王公貴胄和身居高位的大官才能稱呼君侯。這小白臉還是個人物? 他雖不認(rèn)得李元曄,也從他沒換的衣服上認(rèn)出了。不過此刻,他腦子一團(tuán)漿糊,也顧不得這人怎么洗了把臉就大變樣了。 “不敢當(dāng)?!崩钤獣侠浜撸爸x秋姜讓你們來作什么?” 褚青衣笑道:“不過幾日未見,君侯怎么這樣說謝使君?她對君侯,可是極為關(guān)心呢。這不,就遣奴婢前來看望你,順便,給你帶點衣物吃食,省得啊——”何女酒接道,“省得餓死了?!闭f完,兩人徑自捂著嘴哈哈大笑起來。 李元曄雖然生性沉穩(wěn),但到底是意氣風(fēng)華的少年,怎能忍受兩個女人這樣的侮辱。若是旁人倒罷了,他可以熟視無睹,但是,這分明是謝秋姜派來的人。 他是做錯了,但是,她不能原諒他嗎?還是在她心中,老師的地位遠(yuǎn)遠(yuǎn)在他之上?難道她之前對他的愛和順從都是假的?她就如此怨恨自己? 流放作苦力仍不解恨,還要讓人如此百般羞辱于他?她就如此薄情? 元曄不由瞎猜亂想,心亂如麻,漸漸地有些不相信彼此曾經(jīng)的感情。 這一刻,他覺得胸口疼得仿佛萬箭穿心,胸腔里血氣翻涌,喉頭一甜,差點忍不住。不過,最后他還是忍住了,冷冷地望著二人。 “放了朱侖,她不過是個小孩子。謝秋姜想對付的是我,你沖我來!” “你與她是什么關(guān)系,李君侯?”褚青衣冷笑,“就算謝使君不要你了,你也不能上趕著礦場就找個不三不四的下賤女人吧?傳出去,謝使君多沒面子?!?/br> 何女酒也道:“一個礦場的小奴婢?李君侯,你也是王侯公子,隴西李氏的貴胄郎君,見過大世面的人,怎么一朝落難,就如此不挑揀了?” 褚青衣笑道:“謝使君知道了,該多傷心啊。奴婢們,也不好交代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