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下一凜，忙擺擺手說：“不是、不是，朕只是沒想到，你夫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梨花巫?！?/br>
    謝珩的臉色頓時(shí)一緊，問皇帝：“你從何而知？”

    “白教?！被实壅f：“今早你帶著夫人進(jìn)宮見朕那會(huì)兒，朕就想說這件事呢，卻被御妹給打斷了。要不朕跑你這里來做啥？不就是為了和你講這事的？”

    “這么重要的事，你就不能一開始說嗎？”謝珩用一種“你真不識(shí)好歹”的目光凌遲皇帝。

    皇帝顫抖了下，是真的覺得謝珩老弟有時(shí)候樣子好可怕，就像是下一刻就會(huì)把人咬得尸骨無存那樣，他這當(dāng)皇帝的也招架不住。

    他道：“前兩天白教的使者來宮里了，說是奉教主的命令，要求這次臘祭典禮不能由老弟你一人主持，而是要加上你夫人一起。他們說，你夫人是梨花巫，名聲不好，白教希望借此機(jī)會(huì)洗白你夫人的名聲，讓百姓們能另眼看她。朕很吃驚，就趕緊征求了黑教那邊的看法……楊顯同意讓你們兩個(gè)一起主持祭祀?！?/br>
    謝珩和何漱衣的心里，疑惑不斷涌動(dòng)。

    往年的跳臘大祀，都是由在任國師一人主持，這次白教想要破例，雖說不是不可以，但是，為何要為了一個(gè)不在白教任職、且臭名昭著的梨花巫而大費(fèi)氣力？

    “還有一件事呢?！被实塾值溃骸鞍捉痰慕讨饕呀?jīng)來乾州了，要親自觀看臘祭?！?/br>
    這的確是個(gè)令人震驚的消息，黑白兩教的教主，向來是個(gè)謎，除了他們的心腹，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哪里，甚至連他們的年齡和性別都不知道。

    何漱衣不明白，那樣一個(gè)與她完全沒有交集的人，為什么要特意為她洗白，還專程來看臘祭？

    她問：“能引薦我去見白教教主嗎？微哥哥曾說他在白教中任職，我想可能是他和教主說了什么。”

    皇帝露出一個(gè)愛莫能助的表情，“抱歉，朕也很想幫你，但是奈何沒辦法。白教教主是讓使者跟朕聯(lián)絡(luò)的，那些使者來去無蹤。”

    何漱衣的神情凝重，蹙起眉頭。

    皇帝嘆著氣安慰：“唉，想那么多也沒用是不是？還是專心準(zhǔn)備臘祭吧，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shí)候自然會(huì)什么都清楚的?！?/br>
    ***

    冬至后三戌，臘祭百神。

    湘國百姓在這個(gè)月里，要釀酒、生火、用煙熏走老鼠、清掃垃圾、準(zhǔn)備美酒、日殺羔羊。不但要祭祖，還要祭門、戶、井、灶、中溜五祀。而皇族與黑白兩教更要舉行大典，祭神，驅(qū)儺。

    早在剛?cè)肱D月，國師府除了準(zhǔn)備典禮，也在準(zhǔn)備自家的臘祭。何漱衣體諒謝珩的“窮酸節(jié)約”，在自家臘祭的置備上，沒有奢華大辦，只是讓溫茗置備了一些必須品。

    謝天謝地還去城郊獵來些野味，交給天嫂地嫂，制成臘rou，慶祝豐收。

    三戌之日，乾州舉行祭祀大典。

    謝珩黑衣加身，披一件拖地斗篷，斗篷上九黎的圖騰鮮艷如血。

    他主持驅(qū)疫行儺，有黑教巫師頭戴大紅頭幘，穿皂青衣，手持大兆鼓，跳著巫舞。主舞者扮演驅(qū)邪之神方相氏，頭戴面具，身披熊皮，手持戈矛盾牌，同時(shí)率領(lǐng)十二人扮成的野獸與諸多男覡呼喊舞蹈，擊鼓而行，氣勢震撼。

    驅(qū)邪罷，便是祈年求福。

    何漱衣領(lǐng)三十六位白教女巫，翩翩起舞。

    這是何漱衣兩年多來第一次恢復(fù)梨花巫的裝扮，全城百姓無不對她探討議論。有國師和白教扶持她，百姓們或多或少的被洗腦，不再用看趕尸女的鄙視眼光看她，而是漸漸的充滿了敬佩。

    在他們眼中，這位國師夫人正在與神靈相通，為他們祈福。但在謝珩眼里，他看到的只是他的愛妻，那么空靈美麗，仙姿玉骨。

    這么冷的天，她為了跳巫舞，只穿著件雪色的廣袖薄羅長衫，內(nèi)里的抹胸和素雪絹裙同是雪白，在胸口用白絲線繡出湘國信仰的蝴蝶圖騰。

    她很冷吧？祭臺(tái)是高地，風(fēng)大，她的身體受得了嗎？

    明知祭祀之時(shí)，該心無雜念，可謝珩還是一股腦的扎進(jìn)對她的擔(dān)心中。

    何漱衣忽而朝著他睇來一眼，印著血梨花紋樣的白色面紗，輕輕起伏。

    只一個(gè)眼神，謝珩就明白，她在讓他放心。她眼角飛起微微笑意，那顆險(xiǎn)危危的桃花淚痣，驚艷不可方物。

    在三十六位女巫的簇?fù)硐拢ぶ撞?，折腰、翹袖，用那空靈有質(zhì)的聲音，誦念祈福頌詞。

    每一個(gè)動(dòng)作，都精妙絕倫，發(fā)髻上綴著的三朵血梨花，輕動(dòng)翩躚。她像是淺淺雨色中的蓮河，像是薄霧空蒙中的孤山……

    最后，女巫們散去，祭臺(tái)上只剩下她和謝珩。

    謝珩牽住她的手，高舉過頭頂，祭臺(tái)下瞬間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聲，一時(shí)之間，滿城之人皆若狂。

    遠(yuǎn)方的三層酒肆，早已空蕩無人，唯有三層的陽臺(tái)欄桿旁，立著一個(gè)如竹清逸的男子，正望著祭臺(tái)上的景象，眼底泛開一片濃墨重彩般的情緒。

    “漱衣，我來接你了。”

    他朝著那縹緲若仙的白衣女子，輕輕說道，可他的視線，卻緊鎖著祭臺(tái)上兩人牽系的雙手……

    午時(shí)前夕，祭祀典禮結(jié)束。

    謝天謝地早就在馬車?yán)镤伭撕窈竦钠っ珘|子，謝珩一進(jìn)車廂，就把何漱衣放在軟墊子上，拿起她的胳膊給她按摩，按摩的差不多了，就又把她的腿抱起來揉捏。

    何漱衣被伺候的很舒適，姿態(tài)也多出幾分慵懶，干脆倚在那里任謝珩溫柔對待。

    “冷壞了吧，寶貝？”謝珩不知從哪里搞出一杯熱羊奶，“來，喝點(diǎn)。”

    “唔……好?！焙问聭醒笱蟮慕舆^，很鮮美啊。

    謝珩見她享受到了美味，心里一喜，按摩的更殷勤了，回國師府后，又把何漱衣抱到躺椅上，繼續(xù)揉捏她的關(guān)節(jié)。

    何漱衣趴在謝珩身上，舒服的都快要睡去?？善谶@時(shí)，有人破門而入。

    謝珩不悅的望去，見破門的竟是溫茗，而溫茗此時(shí)的神情，十分的不淡定。

    “國師，夫人，有人前來拜訪，他說他是……白教教主宋豫?！?/br>
    ☆、第42章 微哥哥和梨花谷

    何漱衣頓時(shí)睜開眼，從謝珩的身上爬起來，對上他的眼，道：“黑白兩教的教主從不會(huì)以真面目示人，他為什么……又是真是假……”

    “我們?nèi)ヒ娝！敝x珩把何漱衣抱下躺椅，“是真是假，見了便知，正好問問他關(guān)于你微哥哥的事。”

    一路去往正廳，何漱衣心潮難平。

    黑白兩教素來不和，如果讓百姓知道，臭名昭著的她成了謝珩的夫人，必定影響謝珩和黑教的威名，白教不應(yīng)該這么做嗎？

    為什么要洗白她？教主甚至親自來見他們。

    何漱衣的感覺，不啻于被一雙眼睛盯著，這種被人設(shè)置好的感覺，真的不安。

    于是，她不斷在心里猜測，白教教主宋豫，會(huì)是個(gè)怎么樣的人。直到，她在正廳見到了他——

    “漱衣?！彼麊玖怂?，那音容笑貌，像是一縷春風(fēng)吹入心窩。

    何漱衣剎那間僵立，只覺得腦袋里轟的一下，什么思緒都被炸掉了，眼中卻瞬間模糊，涌出熱淚。

    “微……哥哥……”

    這是真的嗎？！

    她松開謝珩的手，在他驚疑的目光下，撒腿沖向那人，緊緊的抱住他。

    “微哥哥，我終于找到你了！”

    沒有人知道，她為了尋找微哥哥，吃了多少苦。

    那夜以繼日的想念，那一次次的失望落空，還有一路上的困頓、窘迫，與仇人一次次失之交臂的悲憤，她無法用言語去形容。

    但是，那些折磨好像忽然之間就不存在了，從她真實(shí)的抱住微哥哥起，那些就都化作云淡風(fēng)輕了。

    “漱衣，讓你久等了，你不要哭?！彼麥厝岬牡驼Z，手指自然而然的挑開何漱衣額前的碎發(fā)，在她的眼角擦拭而過。

    “我回來了，不會(huì)再離開你，我們一起面對梨花谷的事情?！?/br>
    何漱衣胡亂的點(diǎn)頭，在這如沐春風(fēng)的嗓音下，她本能的服從和依賴。

    除了謝珩給她的幸福，她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激動(dòng)過。

    此刻正廳里除了謝珩在旁，還有溫茗和子謙這個(gè)客人。

    溫茗已忘了搖動(dòng)羽扇，眉頭堆疊如山巒。子謙搗著袖子，眸底深如千尺的桃花潭水，看了眼謝珩。

    謝珩很高興，但內(nèi)心很酸。

    她的微哥哥回來了，她找回了情感上的依賴，那他這個(gè)丈夫呢？還能獨(dú)占她的全部嗎？

    謝珩忍著酸氣道：“宋教主，請你解釋一下來龍去脈。”

    “抱歉，國師大人。”宋豫放開了何漱衣，作揖賠罪，“在下來的倉促，打擾到國師大人，還望諒解。關(guān)于這次臘祭請漱衣與國師大人一同主持的提議，的確是我向圣上提出的。自作主張，給國師大人帶來了困擾，在下該罰、該罰?！?/br>
    這樣謙卑溫潤的姿態(tài)，倒教謝珩不好質(zhì)問下去。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還是漱衣的親人。

    謝珩只能自己咽酸水。

    子謙笑道：“頭先還有人把我認(rèn)成宋教主呢，不想今天就和真人見上了，嘿嘿，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不如就坐下來一起喝茶，好好聊聊怎樣？”

    “我這就去讓人上茶。”溫茗退下。

    何漱衣牽過宋豫，他坐在子謙旁邊。

    這么看去，兩人的衣著裝扮確實(shí)像，子謙是澹月色深衣，宋豫則是在月白色深衣外罩一件澹月色竹葉紋氅衣。兩人皆穿白色云履，半披發(fā)，用發(fā)帶隨意束起。更為巧合的是，子謙腰間系了支翡翠色梆笛，而宋豫腰間，則是支赤玉曲笛。

    宋豫端坐，微笑：“在下宋豫，字式微，任白教教主不過兩年，論資歷，不及國師大人和楊顯教主?！?/br>
    “過獎(jiǎng)?！敝x珩道：“本國師只想知道兩件事，梨花谷的谷主為何是你，當(dāng)初你又為何不告而別，害得漱衣為了尋你，四處奔波，吃盡了苦頭?！?/br>
    宋豫自責(zé)，憐憫的目光投向何漱衣，“在下從小與先父不睦，遁入七花谷，接替了上任梨花谷谷主的位置。梨花谷被滅之后，漱衣的精神一度處在崩潰之中，我在谷里陪伴了她許久，突然有一天接到白教的傳信，稱先父被人殺害，死無全尸。我不得不回去繼任教主，到處追查仇人的下落。”

    “于是你就將漱衣一人丟在梨花谷，讓她每天都在那老嫗的追殺下躲躲藏藏，最后逼得她不得不出來找你。”謝珩語氣生硬。

    宋豫更是自責(zé)，“漱衣是我最親的人，我也想帶著她一起回到白教?？墒牵乙奶幾凡槌鹑?，還要處理白教的各種事務(wù)，這里面有很多危險(xiǎn)的因素，我害怕會(huì)保護(hù)不了漱衣。再者，她是在梨花谷長大的，對塵世可以說是所知甚少，貿(mào)然帶她出來，我真的不放心……思來想去，還是留她在谷中等我最是安全?！?/br>
    “但你這一去就是兩年。”謝珩犀利道：“你還真是她的好哥哥！”

    “謝珩……”何漱衣見他怨氣有些大了，忙握住謝珩的手，朝他搖搖頭。

    行，就看在她的面子上，他態(tài)度好點(diǎn)。謝珩拉著臉道：“你們許久不見，說說話吧，茶水一會(huì)兒就到。子謙，我們出去?！?/br>
    子謙慵懶的起身，跟上謝珩。

    兩人出了正廳，聽見里面不斷的傳出談話聲。

    何漱衣不是個(gè)話多的人，大概只有面對微哥哥，才會(huì)像小女孩似的說個(gè)不停。

    “國師大人，我覺得你應(yīng)該照照鏡子?！弊又t慵懶的揶揄，“你這臉色，黑的能滴出墨來。”

    謝珩看了他一眼。

    “而且還酸，酸的都不忍心看了。”

    謝珩沉吟片刻，道：“你沒覺得這宋豫來的奇怪嗎？”

    “豈止是來的奇怪，我覺得他整個(gè)人都很奇怪?！弊又t道：“我七花谷的人大多是在俗世里活的不如意的，你看他，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