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節(jié)
她正要披衣起身,卻被他輕輕按住。 她的床前擺著三張小幾,拼在一起也是不小,相當于一張飯桌。上頭擺著豐盛的菜肴羹湯,還有一套精致別巧的雪花藍釉西番蓮茶具,光是看著就覺賞心悅目,不曉得里頭裝的什么茶品。 他端起小幾上預(yù)留的空碗,幫她盛了大半碗米飯,旋即又將碗放下,一手稍稍提起寬大的衣袖,一手執(zhí)箸,將各色菜肴挨個往米飯里夾了一些。 他做這些的時候是背對著漪喬的,漪喬瞧不見具體的,只能看到他微微傾身不停忙碌。但即使只是看著背影,也能瞧得出他的動作十分干凈利落,半點不顯笨拙。 自打認祖歸宗之后,他過的一直都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平日里可只有別人伺候他的份兒,他哪里做過伺候人的事。不過眼下看來,好像是孺子可教啊。 漪喬瞇了瞇眼,看到他端著托盤走來時,不由勾唇微笑,面上是止不住的欣悅?cè)杠S:“夫君辛苦了?!毖杂櫍焓钟?。 他沒有遞給她的意思,反而往旁側(cè)一避,就勢把托盤放到床頭邊的烏木梅花小幾上。 漪喬撇撇嘴,收回手。探頭看時,發(fā)現(xiàn)那托盤上不僅有吃有喝,居然還躺著一條疊好的帕子。 她稍愣了愣,而后便反應(yīng)了過來,即刻笑得眉眼彎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夫君好賢惠?。 ?/br> 他正端著盛滿飯菜的碗打算喂她,聞聽此言便是一頓。 漪喬見他臉色不太對,暗覺不妙,訕訕笑笑:“那個……我其實是想夸夫君細心又周到來著……主要還是對我好!對我好……”她“嘿嘿”干笑兩聲,試探性地伸手去接碗——她左手上的傷在手背上,用手掌托著碗底用飯還是沒問題的。 祐樘的目光在她包扎著的左手上繞了繞,最終還是沒有將碗遞給她,只徑自夾了一口米飯送到她嘴邊,同時拿碗在下頭接著。 漪喬這些日子以來不是處于混沌的昏迷中就是置身絕望的淵海里,昏迷時吃不了東西,醒來后又吃不下東西,是以,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正經(jīng)吃過一頓飯了。但長久的空腹并沒有令她感到饑餓,她甚至一直覺得堵得難受,始終胃口缺缺。 可是而今,望著眼前人溫潤柔和的眉眼,嗅著誘人的食物香味,所有的紊亂都逐漸復(fù)歸正軌,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饑腸轆轆,她覺得她能吃下一頭牛。 漪喬垂眸看了一眼瑩白軟糯的米飯,一口吃下。 他一筷一筷給她喂飯,耐心而專注。漪喬無聲吃著,慢慢想起很多事情來。 她想起他以前也給她喂過飯,與眼下一樣,溫柔細心,無微不至。 她想起他還為她親自下過廚,雖然燒糊了一條魚,但做出來的其他羹菜點心卻都意外的鮮美可口,而她隨后才偶然發(fā)現(xiàn),他手上多了一道刀子劃出的傷口。 她還想起,她懷照兒那會兒,經(jīng)常半夜里小腿抽筋,次次都把她疼醒,她怕影響他休息提出要和他分處就寢,他卻說看不到她他會更憂心,一憂心就更休息不好。她半夜被疼醒,想揉按幾下舒緩疼痛,又怕吵醒他,時常小心再小心,但因為挺著大肚子行動不便,又不免把他擾醒。他的睡眠時間少得可憐,半夜被她擾醒卻總能很快清醒過來,關(guān)切詢問她哪里不適。他會細心地在她的背后墊上柔軟的引枕讓她舒服靠著,而后自己跪坐在她身畔幫她按摩痙攣的小腿。她時常能藉由朦朧月光的映照,看到他溫柔專注的神色。 為了應(yīng)對這種突發(fā)狀況,他特意去跟宮中老道的保母請教了按摩的手法,還經(jīng)常一面揉按一面囑咐一籮筐不知從哪里聽來的孕期需注意的瑣碎事,聽得她都忍不住笑他。他雖不是寡言之人,但也絕不啰嗦,她從沒見過他這般一遍遍交代一堆雜事。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們盼了很久才盼來的,那時他們都是初次為人父母,毫無經(jīng)驗,但她那一回懷孕下來,她卻覺得他學到的東西要比她多得多。而他本就cao勞,又這般分心勞神照顧她,終于在她誕下長哥兒的次日,他也病倒了。 往事點滴,歷歷在數(shù)。 漪喬忽然覺得自己方才想錯了,他不是沒有做過侍候人的事的。實際上,有時候他已經(jīng)算是在伺候她了。他貴為天子,卻肯紆尊降貴至此,她看在眼里,感動在心,心底說不出的暖。就如同她每次想起他愿意為她終生放棄坐擁三千佳麗的特權(quán),心里涌起的那股感喟時常令她默然。 思緒一轉(zhuǎn),又想起了弘治十八年那場浩劫。 漪喬眼神幽深,思緒縹緲。 此后的一兩年間,眾人大約都覺得她瘋了。但她渾然不管,沒人會理解她內(nèi)心是怎樣的天崩地陷,她不想和他分開,不甘心就此認命。 往日的點滴相濡以沫,或許早就在她自己都毫無察覺之際鑄就了不可思議的執(zhí)著。 漪喬突然發(fā)覺他喂飯的動作停住了。她回過神來,剛要問他什么事,卻陡然感到臉頰上落了一道溫濕。 她沉默了一下,猜想自己如今肯定是雙眼通紅。她不太敢看他,卻感到又一陣淚意猛地往上頂。 她忽然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碗筷,稍稍偏了偏身子,埋下頭,開始不停往嘴里塞飯。 她拼命低著頭,臉幾乎埋進碗里,微咸的眼淚落下來,被她和著飯菜一并咽下去。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飯,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掩藏起她的情緒。然而她哭得越來越兇,眼淚決堤齊涌,喉嚨也因為哽咽而梗阻不暢,漸漸連吞咽都艱難。 她??晟跃彽漠斂冢掷锏耐肟暧直凰謯Z了回去。 她正要再搶回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被噎著了。她欲去奪碗的手僵在半道,忍了幾忍,終究還是沒忍住,非常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嗝。 雖然聲音并不大,但她仍是一囧。 打噎嗝兒這種事,一般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漪喬打著嗝悶悶地收回手,暫且不奪碗了,只緊緊閉著嘴,盡量不讓自己打出聲音。同時屏氣凝神,想將無休無止的嗝壓下去,但是絲毫無用。 根本停不下來。 實在太囧了…… 她強忍住一頭鉆進被子里蒙住頭的沖動,默默垂下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瞧著她將臉埋下去,然后從他這個角度就只能看到她身子一抖一抖的,有點滑稽,但他沒有笑。 他想起她以往哭得厲害時,就會止不住地抽噎,那情形跟她眼下這樣子有些像。 漪喬正要給自己順順氣,就瞧見一個雪花藍釉西番蓮小茶杯遞到了她眼皮底下。 清雅馥馥的茉莉茶香瞬時絲絲縷縷逸散開來。 雪花藍釉是一種極富于詩意的釉色,藍得深沉,藍得有次第,藍得沁人肺腑。明亮澄澈的黃綠色茶湯浸在這種釉色的茶杯里,令人一觀之下便覺有高曠幽謐的詩情雅韻拂面而來。 但最惹人注意的不是茉莉花香也不是茶湯釉色,而是端著茶杯的那只手。 白皙修長,骨節(jié)勻稱,宛若不世巧匠以上好玉料雕就的精妙珍品。 不過漪喬如今沒心思欣賞,她還飽受打嗝之苦。 將一杯花茶一口氣灌下肚,她終于覺得好受了一些,嗝兒也逐漸止住了。然而她此刻才想起,這樣雅致的畫面,好像全被她這一通豪飲給糟蹋了。 剩下的飯是被他喂完的。漪喬實則不習慣被人喂著,并且她覺得他喂得有些慢,她吃得太不過癮,所以本還想爭取一下,想自己端著吃,但一抬頭看到他板著的臉,只得收聲作罷。 她實在是餓極了,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還點著幾樣菜讓他多盛一些。但等飯碗端到跟前,她卻發(fā)現(xiàn)里頭的飯菜只有一半滿。 她不滿地撅了撅嘴,嗔怒瞪他:“不管飽?。课夷馨涯且慌瓒汲酝?!” 他搭她一眼,并不理會,只徑自夾飯送到她嘴邊。 她長久空腹,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他喂飯喂得慢其實也是故意的,她眼下這樣的狀況,吃太快對胃不好。 他的這些意思幾乎全寫在臉上,漪喬稍一琢磨便能瞧出來。她忍不住暗嘆他好生細心,一時心里偷樂。 用完飯之后,不消她說,他就拿著事先備好的那條帕子幫她仔細拭了拭嘴角。 漪喬心底一片甜蜜,見他又折身欲走,忙抱住他的手臂,軟聲道:“別走嘛,我們都還沒好好說說話呢,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她見他還是不說話,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他步子一頓,回眸望向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立時嚴肅起來。 不曉得為什么,漪喬總覺得他好像是在等著她自動自覺跟他懺悔。他在氣什么,她大致能猜到,但她不認為自己有錯。 雖然她知道夫妻之間有時候不需要把理捋得太清楚,她平日里也不介意做先低頭的那個,畢竟撒個嬌服個軟又不會少塊rou,但在這件事上她卻不想那樣輕易地低頭。 漪喬見他依舊一言不發(fā),不禁一眼瞪過去,旋即又佯作一驚,晃了晃他的手臂,道:“夫君難道變啞了?哎呀,我方才還慶幸夫君沒忘了我,現(xiàn)在可好了,夫君沒失憶,卻變成啞巴了……” 她看他的面色沉了一分,心里偷笑一聲,面上卻越顯緊張,暗中施了大力,扯著他就往她跟前拽,嘴里連連道:“來來,夫君快來讓我瞧瞧,看還有沒有什么地方不正常……” 她自覺吃了頓舒坦飯力氣恢復(fù)了不少,沒想到扯他半晌,他卻紋絲不動。她暗暗磨牙,繼而抬起頭來,做出楚楚柔婉之色,一臉善解人意地道:“夫君別這樣啊,不要擔心,即使夫君啞了我也絕不會變心的!不管怎樣,我都始終如一地愛夫君?!毖杂櫍€不忘用臉頰在他的手臂上親昵地蹭了蹭。 事實上,她很喜歡看他吃癟的樣子,可惜機會太少,眼下時機難得,她自然要抓住。 她心中得意,如果不是還想繼續(xù)調(diào)戲下去,她如今一定倒在床上捧腹大笑了。 不想被說成啞巴,就快點跟我說話!漪喬撇嘴暗道。 她趴在他的手臂上,想象著他面色黑比鍋底的樣子,就憋笑憋得嘴角發(fā)抽。然而當她好容易壓下大笑的沖動,抬頭看去時,卻并沒看到她預(yù)想中的情景。 她怔了一下,準備好的神情都忘了換上。 他見她抬起了頭,便向她微一挑眉,隨即轉(zhuǎn)頭朝外頭揚聲道:“進來收拾?!?/br> 聲音清潤一如往昔,仿若秀美山林間淙淙淌過的甘洌溪流,悅耳賞心。咬字也異常清晰,連音量都比平素高了一倍。 漪喬面色一黑。 外頭候著的幾名婢女應(yīng)聲而入,怯怯行禮之后便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碗筷茶具,繼而又輕手輕腳地將小幾次第抬走。 這些婢女也被今日之事弄懵了,但心中再奇再怕也不敢多言半句。只是眼前這不知是人是鬼是神仙的男子從前了無生氣躺著時便能瞧出容貌真是一等一的好,如今醒來,便宛如涅盤新生,風神氣度蕭肅翩然,令人瞥之驚目,不由想靠近卻又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漪喬總覺得那些婢女似乎在有意無意往他們這邊瞟,有幾個還隱隱紅了臉。她不管她們這樣是因為她和祐樘這拉拉扯扯的姿勢還是別的,反正她在心里都理解成她們是在看她夫君。 自從聽了他方才那句吩咐之后她就一直怏怏不樂的。她才不管他聲音好聽不好聽,好聽也全便宜了別人,他又不理她。 最后一名婢女將出時,祐樘忽而叫住了她,溫聲囑咐道:“別忘了我之前交代你們的另一樁事。” 那婢女聞聲渾身一震,似乎有些受寵若驚,忙不迭連聲應(yīng)諾。 雖然他往日對著宮人內(nèi)侍時也從不頤指氣使,辭色向來平和,但適才那語氣好似格外溫和。漪喬氣鼓鼓地暗想,他就是故意的! 等屋中再次只剩他們二人時,漪喬終于再也忍不住,扯了扯他,瞪著他的后背道:“你交代她們什么事了?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 她感覺他幾不可查地沉了口氣,猜測他如今的臉色肯定很難看,正要再說些胡攪蠻纏的話激他,忽然就見他轉(zhuǎn)過身來,定睛凝向她。 他的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沉肅,起碼她未曾見過他在她面前露出過這等嚴容。 她忽然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話,老虎不發(fā)威你當我是病貓?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他即使性子再溫和,但本質(zhì)實則是一只老虎——伴君如伴虎這句話不是白說的。但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充當著一只病貓,連說話都一向溫溫柔柔的,好似怕嚇著她一樣。經(jīng)年累月下來,她幾乎忘記了他只是披了一張病貓的皮而已。 然而,他一旦愀然作色。就恢復(fù)了老虎的威勢,就如同眼下——雖然他的面色并不冷,明顯已經(jīng)對她格外留了請。 漪喬并不怕他,但此刻心里卻不免有些發(fā)毛,摸不清他要作甚。她低頭瞧見自己還抱著老虎爪子,趕忙撒手放開,同時身子一正,稍稍往后挪了挪。 他將她的舉動看在眼里,知道她是真的生出了些懼意。他目光微偏,平息了一下心頭情緒,再轉(zhuǎn)回來看向她時,神色已經(jīng)緩和了許多。 漪喬見他這般顧及她,心中觸動的同時,膽氣也回來了。但她不敢再為了讓他跟她說話而激他,反而一臉狗腿相地幫他撫平了衣袖上被她抓出來的褶皺,訕笑道:“我方才說笑的,夫君別介意……” 正此時,適才那個婢女端了個托盤進來,后頭還跟著一個手捧捧盒的婢女。 漪喬看到托盤上放著的一碗藥,頓時明白了他說的交代她們的事情是什么。 因為身子太虛,她近半年時間已經(jīng)變成了藥簍子。雖然流水一樣的補藥灌進肚子里也沒見多少效果,但她仍舊一直在喝,好歹是個心理安慰,不然她總擔心她還沒熬夠日子就先死了。最近這幾日大約是因為瀕臨油盡燈枯,她更是一直靠著藥材吊著命。 她身體一向好,前半輩子喝的藥加起來都沒這半年喝的多。她有時暗笑,她這也算是體驗了一回祐樘的苦處。 苦藥汁子實在難喝,有些方子熬出來還透著一股怪味,她著實喝夠了,眼下覺著她終于功德圓滿了,自然是不必再受罪了,便把她的意思跟他說了。 祐樘不理她,徑自將藥碗端來,伸手一遞,不容推卻。 漪喬愣了愣,心道真要喝也沒什么,一仰脖子也就喝完了。但她順嘴問出了一個問題:“你不喂我了?” 她問完這個問題就見他又一眼看過來。 她覺得他是在說,你確定你要一口一口喝完這苦藥湯么? 漪喬碰了碰碗壁,觸手溫熱??磥硭瞧c兒故意放得涼一些才讓人端來的。 她想了想,接過碗,一口氣喝掉一半,然后微微咧了咧嘴,抬頭對他可憐兮兮道:“好苦?!?/br> 祐樘正欲回身去給她取捧盒里的糖佛手,卻被她叫?。骸暗纫幌?,不要那個!” 漪喬將藥碗放到床頭邊的小幾上,騰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見他看過來,遂笑眼彎彎回視:“要這個?!闭f著話,稍稍努了努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