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節(jié)
原來傾心之后,連最初的瑣碎也會被銘記被珍藏。 他一度認為她是上蒼對他的恩饋。她不僅完全懂他,還學(xué)得比他精深比他廣博,而且她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一套他從未聽過的學(xué)說,深中肯綮,獨特易行。 他一直都不喜被規(guī)矩拘著,她便是個隨分率直的大方性子,沒有大多數(shù)閨秀的扭捏,很對他的脾氣。她對算學(xué)以外的問題也有自己獨到的見地,但有時卻又是一團孩子氣,他傾聽她說話時,會不自主地微微淺笑。 她遭遇刺殺險險脫難之后,他開始意識到權(quán)力的重要。他以前只想避世,覺得權(quán)力是負擔(dān),攥著權(quán)力便要費心馭下、費心固位,而且他沒什么想求的,要權(quán)力有什么意思。但那件事后,他忽然就改了主意,主動跟祖母提出要接掌家業(yè)。 有了權(quán)力才能爭取想爭取的,保護想保護的,甚至報復(fù)想報復(fù)的。 這個道理,或許太子比他明白得早得多。 祖母見他終于開竅,自是欣慰不已,他趁著祖母高興,就跟她老人家提了內(nèi)定人選的事。祖母思忖了許久,最終還是應(yīng)下了。他見祖母似有心事,隱隱有不祥的預(yù)感,但并沒有問出口。 結(jié)果真的是怕什么來什么。他不大明白太子的舉動,他覺得太子完全可以再換一個人去占著東宮妃的位子。他想去質(zhì)問太子,但他又有什么立場呢?她返鄉(xiāng)前,來書房告辭時,清楚明白地跟他說,她愛太子,她沒有受到任何脅迫。 他當(dāng)時有一瞬的茫然恍惚,似是被人迎頭打了一悶棍。他原本計劃得很好,即便她不喜歡他,也不太打緊,等成了親,他竭力對她好,總能慢慢攏住她的心。但眼下卻是不能夠了。他不怕太子,但若是她心甘情愿入宮,他又何來的理由去阻止。 他感到無力而迷惘,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這件事,他覺得他又要跌回以前那樣的日子。 皇太子親迎新婦那日,整個京師的百姓都跑去觀禮。他幾番猶豫后,還是提前包下了迎親儀仗必經(jīng)之途中的一家酒樓。 他站在酒樓上,看到太子的玉輅經(jīng)過時,心頭遽然浮起思緒萬千。 他忽然想,他到底是哪里輸給了太子呢,她明明與他相處的時間更長。并且,太子雖然身份貴重,但皇宮哪里是個安穩(wěn)的地方,況后宮里又有個興風(fēng)作浪的萬貴妃,太子妃可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摹硖拥腔?,她還要看著他納妃嬪實后宮,那樣的日子哪是好受的。她是個聰明人,不可能想不到這些。但即便如此,她似乎也十分堅定。 她之前與太子不過覿面兩回,怎會有這般深厚的情分? 他想不明白也不愿繼續(xù)深想,他只知道他心中十分難受,似有千鈞磈磊堵著,也似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 他回府之前又拐到了除非居,在她曾為他上課的那間屋子里獨坐到天亮。說是獨坐,其實就是發(fā)呆。 窗外夜闌未央,玉蟾溫柔,他不由想,她在明燭熒煌的洞房里,不知能否看到這樣的月色。 夜晚最能勾人心事,他環(huán)望著空落落的屋子,只覺內(nèi)心的孤寂更勝從前。他以為他終于可以擺脫以前那種生活,可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 他知道自己在這里待著毫無意義,甚至在此坐久了只會令他心里更慟,但他就想那么坐著,一動也不想動。 他回府之后,祖母見他失魂落魄的,勸他幾次都沒用,也是無法。祖母知他心里苦悶,但成婚的事卻不想拖著,接連給挑了幾家姑娘,他都死活不應(yīng)。最后祖母索性干脆選了個最合心意的,背著他提親請期,結(jié)果被他知曉了,不由分說直接把親事給退了。 祖母震怒,命人將他押到宗祠,按著跪到列祖列宗的神位前。祖母抄起荊木杖就要動手往他身上招呼,當(dāng)下被眾人攔住。緩了一緩,祖母責(zé)問他知錯否,他仍是不發(fā)一言。 云老夫人陰沉著臉盯著地上的孫兒,道:“好,那我問你,你定要尋個她那樣的才肯成婚,是么?”因著此間有外人在,太子妃又是皇家媳婦,故而她連漪喬的姓都沒點。 墨意微微垂眸,終于開口道:“世間只有一個她?!?/br> 云老夫人怒目而視:“所以你這言外之意便是,你打算終生不娶了么?!” 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一瞬的怔愣。事實上,對于祖母的詰問,他不曉得該作何回答,他知道不娶不可能,但他確實抗拒娶別人。 云老夫人見他沉默不語,只當(dāng)他是默認,氣得渾身發(fā)抖,厲聲喝道:“你這個孽障!好生糊涂!旁的且不說,你可曾想過,沒有子嗣,可就是斷了香火,將來你爹娘和你都要變成無祀之鬼!你如何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爹娘!”說著話便一時氣血上涌,掄起板子就往他背上狠狠砸了一下。 他搖晃了一下,雙手撐了一下地穩(wěn)住身體。這一下打得他后背生疼,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這上頭。反倒是藉由祖母的話,他眼前模糊地浮現(xiàn)出了父母昔年的笑貌音容。 因他雙親去得早,他腦海里關(guān)于爹娘的記憶并不多??伤搽[約記得,父親是個簡默端重的人,雖是不茍言笑,但其實為人平和,待他更是十分好的。母親是極其柔婉的性子,喚他“意哥兒”時,一雙溫柔的眼睛里都是蘊著笑的。 云老夫人看孫兒低頭緘默半晌,氣極反笑,冷聲道:“你答不答應(yīng)其實都不打緊,婚姻大事自來便是長輩做主,哪能由著你的意!屆時大不了真的綁了你成婚便是?!?/br> 墨意依舊不出聲,只是略略揚起了低垂的頭,挺直了脊背。 云老夫人深知自己這孫兒骨頭硬得很,沉默比出聲相頂更可怕。將來若真是強迫于他,還不知會怎樣。 她望著孫兒明顯消瘦的臉龐,須臾之后沉沉嘆息,讓眾人暫且退了出去,自己走到孫兒面前,緩了辭色:“意兒,祖母知道你心中放不下,可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順遂,日子總還要過不是?”言至此,云老夫人不由長嘆一息,“都道民不與官斗,何況是皇家呢。祖母當(dāng)時也想幫你把那丫頭留下,可沒想到太子那邊的態(tài)度如此決絕,總不能真的和皇太子搶人吧。”她想起當(dāng)時情景,忽然有些慶幸,暗忖還好那姑娘不屬意她孫兒,不然依著她這孫兒的性子,當(dāng)初哪肯善罷甘休,到時候太子若是真的惱起來撕破臉,還不曉得掀起多大的風(fēng)浪。 墨意忽然感到有些頹喪。他不懼太子,但她是自愿入宮的,他便沒了任何阻攔的理由。這世上最無可奈何的事,恐怕就是摯愛之人心里裝著別人。 云老夫人又是一陣嘆息,好生勸慰了孫兒一番,又道:“祖母曉得你心里難受,祖母也不逼迫你了,親事……等你想開了再說吧。不過祖母還是要說一句,她如今已是太子的人了,你得盡快忘掉她。” 他低頭看著自己垂在地上的衣袂,垂眸不語。 他忽然有一種預(yù)感,他至死都不可能將她遺忘。 她授業(yè)于他,她懂他劭他。當(dāng)初那段不算長的相處時光早已深刻入他心底。她在他心中扎根太深了,她于他而言是太過獨特而重要的存在。 他后來其實曾自問,若再出現(xiàn)一個與她一般精擅算學(xué)的人,他是否會忘記她,甚至是否會移情。結(jié)果答案都是不會。他對她的感情起于乍見知音之喜,卻早已非止于知音之誼。 她是無可取代的,就好像他記憶里的她不可能更易成旁人一樣。 何況,這個世上也再不會有比她更懂他的人。 此事后,祖母真的信守承諾,沒再逼迫他娶親。他也勉力讓自己少去想這些事,專心一意地跟祖母學(xué)著打理生意。而真正接觸了人情世故之后,他也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在改變,對世事的看法與態(tài)度都與從前相異。 他不知道這改變是好是壞,但不論如何,他都得將這條路走下去,這是他的宿命。 祖母雖不再逼迫于他,但也明里暗里阻止他與漪喬再有交集,漪喬放出去報信的信鴿小耳朵便被祖母扣了下來。他知曉祖母是好意,但他做不到依祖母之意而行。 他有時候會想,他與她完全沒有交集似乎也不大可能,云家是太子一早選好的助力,他與小喬又相熟稔,總是不可能沒有絲毫牽連。但他心里又清楚這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他心里放不下。 他原以為日子久了,他即便忘不了她,也能漸漸放下,但隨后卻發(fā)現(xiàn)時間的消逝不過是在證明她在他心里分量之重。但她又與他再不可能,兩相對比落差下,他心里便愈來愈塞。兼且思及他此生都不可能再找到一個理解他的人,他便陷入了綿延無盡的苦痛之中。 于是他再次選擇逃避,逃避婚事。他可以一力扛起自己該擔(dān)的責(zé)任,應(yīng)對從前不想或不屑應(yīng)對的事,但他自己的親事是個例外。 他越是不想觸及,就越是將自己的精力放在別處。生意上的事他上手得很快,族中庶務(wù)他也很快諳熟于心。他天性聰穎機悟,這些東西他從前只不過不想沾手而已,如今真正上心開始做,不消多久便心手相應(yīng),族中那些對他頗有微詞的人漸漸息聲。 只是他覺得自己這兩三年間經(jīng)歷的,比過去一二十年還要多。 他將擔(dān)子自祖母手里接過來之后,本想著祖母自此可以頤養(yǎng)天年了,然而祖母卻在這時身體染恙。他延請了許多卓有盛名的醫(yī)家都不見甚起色,恰逢太子來與他商議鹽法變革一事,讓他往江淮跑一趟,協(xié)助實地勘察斡旋。他思量之后答應(yīng)下來,一則因為云家也做鬻鹽的生意,二則因為他想去南方尋些名醫(yī)來給祖母瞧病。 只是臨行前,他邀小喬來除非居見了一面。他已經(jīng)三年沒見過她了,此次南下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他很想在走之前看看她,并告訴她,他打算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