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仙界終日和煦如春,無雨無雪,一旦天雨降世,六界必有大亂。 云采夜微微側身,隱在云袖里手指輕動,打開了水云閣的禁制,青鳶匆忙的腳步隨即漸至。 “師尊,天雨降世,天帝急召眾仙前往寰宇殿相商要事?!鼻帏S低垂著頭,不敢看師尊被細雨浸濕的模樣。 “我知道了?!痹撇梢沟_口,清潤的聲音仿若閣外淅瀝的天雨,落在聞聲人的心上,“燭淵還在睡,等他醒了,你再告訴他我有事出去了,讓他乖乖等我回來,不要鬧?!?/br> “是。”青鳶點頭答道。 云采夜回到床邊,從屏風上取下自己的白衣紫衫,匆匆束發(fā)后便離開了。青鳶看到師尊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后,偷偷到床邊看了幾眼小師弟——只見一坨黑色的丑陋鱗獸裹著素白的錦被,正睜著一雙可怖的暗紅色眼睛看著她。紅眸如血,當中的細長豎瞳像那冥界的門開了條縫,陰森之氣從中涌出,看得人不寒而栗。 青鳶被這眼神嚇了一跳,再定神一看,只見小師弟明明是用無辜水汪的大眼望著她,難道自己剛剛看錯了? “師弟……”青鳶不知為何,自己的聲音竟有些顫抖,她咽了幾口唾沫,深吸一口氣,“師尊有事出去了,你若是睡足了,就起來吧?!?/br> 云采夜的房間都是由青鳶青鶯輪流收拾的,但如今燭淵住進來了,他根本就不想其他人觸碰到云采夜的任何東西。于是,他像是聽不懂青鳶的話語一般,兀自張大長滿尖牙的嘴巴,打了個全身都繃緊的哈欠,接著,翻了個身繼續(xù)睡。 青鳶:“……”好想揍小師弟一頓怎么辦? 燭淵賴著床不肯起,青鳶也沒辦法,只能打掃主室的其他地方。云采夜的臥房很干凈,青鳶也只是來換換燈罩簾紗而已,在她轉身之后,燭淵也跟著轉了回來,親眼看著她取下門側邊那盞長明燈上的赤月燈罩,換了千山繡紋的新紗罩,又捧著一把魚飼到桃花苑喂錦鯉。 青鳶在云劍門待了整整一萬五千年,這些事情她不知做了多少遍,也早已熟悉了云采夜房里每個角落的每處裝飾,更換紗簾的動作嫻熟輕快,燭淵自然也看得出她不是第一次干這樣的事了,自己今日能夠這樣放肆地躺在師尊的床上,她也毫不吃驚。這是否意味著,也有其他人像他這樣曾經躺在這張床上。 和那個人如此靠近,同榻而臥,抵足而眠…… 燭淵越想越怒,攥著被子的黑色爪子越收越緊,差點將其捻為齏粉。 但他完全是想多了,仙人們大多不睡覺。像青鳶,她每晚就是繡繡花打打坐,或者和青鶯去二師兄青釋的靈禽圈里偷雞吃,她的床鋪只相當于凡間修道人士打坐用的蒲團。因此她在看到燭淵睡在云采夜床上時并沒有多吃驚,以為師尊不過是陪著小師弟在床榻上打坐而已,誰能想到近乎千年都不曾睡過覺的劍神會主動鉆進被窩,和自己的小徒弟一起睡覺呢? 寰宇殿,眾仙齊聚。 但與往日不同的是,每位仙人在趕路的途中,都撐著一把傘。 云采夜右手執(zhí)傘,回頭往云劍門的方向看了幾眼,心中掛念著燭淵——也不知阿丑,此時醒了沒有,按照他和自己在一起的那股黏糊勁,醒來看不到自己恐怕是要鬧別扭的,這小東西身形雖小,脾氣倒是大得很呢…… “采夜上仙——”還在記掛著自己小徒弟的云采夜被一聲似春鶯啼鳴,千轉百媚的女聲喚回了心神。他轉身,便看到了裳蘭天女沐著細雨,站在自己身前。 裳蘭天女沒有打傘,身上淡紫色的長裙輕垂至地,在云團上漾開。她胸前衣領開很低,盈盈春光盡露。冰涼的雨絲落在上面,又隨著她的呼吸輕蕩,身姿撩人,望著云采夜的眸光似春水瀲滟,嬌顏含笑,手中一張素帕被她緊張地纏繞在指間,遠遠望去,兩人同為淡紫的外衫倒真如一對佳偶。 “采夜上仙……我沒帶傘,可否與你……”裳蘭上仙朱唇輕啟,話語卻未盡,留三分情思七分期盼惹人遐思。 云采夜聞言,唇角微勾,露出一個笑容:“當然可以。” 裳蘭天女聽到他的話,眼眶一紅,差點喜極而泣——劍神大人今日怎么如此好說話? 她抿抿朱唇,拎起裙邊準備與云采夜共撐一傘,卻沒想到才上前幾步,一把淡青色的素傘便遞到了她的眼前。 裳蘭天女愣了一下,馬上抬頭望向眼前的青年,只見他紫色的衣衫在風雨中微微飄動,像九重天上虛無縹緲的浮云,看得見卻摸不著。 “怎么在發(fā)呆呢?快拿著啊?!鼻嗄甑男θ菀蝗缂韧臏厝?,他低聲笑道,“你不是要和我借傘嗎?” “裳蘭在此謝過采夜上仙……”裳蘭顫抖著雙手,接過這把于她而言重如千鈞的青傘,眼中含淚,目光哀怨。希望云采夜能夠改變主意,明白她的真正意思。 但云采夜依舊只是對她淡淡一笑,點頭道:“不客氣?!彪S后飄然而去。 裳蘭望著云采夜毫不留情離去的背影,不由地捂著胸口倒退幾步,仿佛受了極其嚴重的內傷,躲在一旁侍女見此連忙過來扶住她:“裳蘭上仙您沒事吧!” “我沒事……”裳蘭瞪大了眼睛,靠在侍女懷里愣愣出神,半晌后,玉手無力地擺動幾下,“我沒事……你們回去吧,待會我還要與采夜上仙同路回去……” 但當裳蘭天女失魂落魄地進入寰宇殿后,看到殿中諸位仙子天女清一色的紫衫白裙和她們手邊的與自己手上如出一轍的青傘,覺得胸口更痛了—— 渡生劍神果然不解風情!活該他單身三萬年! 第12章 乖不乖 天帝弦華踏進寰宇殿,乍見殿階前清一色的紫衫仙女時也愣了一下。隨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左手邊同樣身著紫衫,端端正正站好的劍神大人后,便知今日這茬因何而起了。 云采夜余光瞥見天帝面無表情的模樣,唇邊的笑容加深了些,悄悄在袖間用僅有天帝看得到的角度,比出一個“三”的手勢。 “咳咳——”天帝見此,握拳抵著唇,干咳了幾聲,不再為難云采夜。皺眉低聲說道:“今日急召諸位的原因,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 天帝話音剛落,眾仙就在殿階前竊竊私語起來——天雨降世,是六界大動的預警。天帝今日急召眾仙,想必就是為了找出天雨降世的源頭。這幾萬年來六界一向安穩(wěn)太平,即使魔界一直一直賊心不死,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攻下仙界,稱霸六界。但仙界三大入口有天將宇文猛,劍神云采夜和鎮(zhèn)魔塔浮云枝鎮(zhèn)守,幾乎牢不可破。 且不說魔界是否能夠攻破其中一門打入仙界,一旦開戰(zhàn),凡界便會生靈涂炭。 思至此處,云采夜憶起上次自己和酒嶷在登仙梯上碰到的那個頂著凡間修道者皮囊的魔物,不禁神色一凜——那魔物能夠躲開修真世家的探查,又能在自己手下走兩百余招,定不會是魔界之中的無名之徒。 魔界大能們沉寂了五萬年之久,一直鮮有出現(xiàn),像是放棄了所有抵抗不再對仙界有所肖想。因此,即使下層的妖魔們一直蠢蠢欲動,也沒被眾仙放在眼里。 可若他們的安分是偽裝的呢? 五萬年,足夠魔界生長出十數(shù)名魔族高手了。 他成仙不過三萬年,就已經成為仙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更何況,他們放松對魔界的監(jiān)視已有五萬年之久。如此看來,仙界的人還是太懶散了。 云采夜將自己的想法盡數(shù)說出,天帝聽完他的話后,神色更加凝重了。 仙界少能士,這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自從四萬年前前任天帝墮天斬殺百名仙君之后,仙界勢力便弱了下來。不然他也不會在當年直接任用剛成仙不久的云采夜為三門守衛(wèi)之一。 扳指細細數(shù)來,如今仙界能與魔界高層交手的仙君不過十幾人而已。 即便仙界入口幾乎牢不可破,可一旦被破,魔軍便可長驅直入,而仙界將無絲毫反擊之力。 天帝看著殿階前嘰嘰喳喳如同晨鳥一般煩人,卻又想不出什么好方法的眾仙,頭更疼了。他大手一揮,讓眾仙退下,只讓宇文猛,云采夜,歩醫(yī)等幾人留下商議對策。 至此,裳蘭天女想要和劍神同路回去的幻想還沒開口,便夭折了。但天帝有令,眾仙不得不從,頃刻后,偌大的寰宇殿便只剩下寥寥幾人。裳蘭天女失魂落魄地離開大殿,眼眶發(fā)紅。后來聽聞她的侍女說道,裳蘭上仙那天回去后,匐在床面上哭了整整半日,化為凡間的時辰,便是整整半年。 酒嶷舍不得離開歩醫(yī),死皮賴臉地留了下來。 天帝瞪了他一眼,倒也沒說什么,對云采夜幾人問道:“諸君可有什么想法?” 宇文猛劍眉一皺,上前一步說道:“天雨源頭不好尋找,且不可能僅為一人所引。眼下最重,還是盡快培養(yǎng)出能夠頂御魔軍的仙軍?!?/br> “我會盡快煉出一批靈藥,以備不時之需。”歩醫(yī)神色也凝重起來,揪住在一旁搗亂的酒嶷,讓他安分點。 “我云劍門眾弟子,均可隨時迎戰(zhàn)?!痹撇梢勾鬼?,淡淡開口道。他云劍門三百弟子,皆是勤修不輟之徒。又得他提點,精于劍道,因此,人數(shù)雖少,卻抵得過宇文猛麾下的一萬精兵。 天帝聞言點點頭,但眉間的凝重卻并未散去多少,沉吟片刻后說道:“我并未與魔神荒仲交過手,也不知道這四萬年來,他的修為到了什么地步……天雨降世,還望諸君切勿放松警惕。” 之后天帝又說了一大堆還望諸君趕緊行動挽救蒼生的客套話后,就讓大家散了。 但最后一刻,他喊住了云采夜—— “采夜上仙——” 聞言,云采夜立即停步,轉身道:“天帝有何事吩咐?!?/br> “咳咳咳——”天帝咳了半天,臉都漲紅了,才開口把話說順,“三兒在你那可還好?” 天帝口中的三兒,便是云采夜的第三個弟子青浪——云明海龍王的三兒子,天帝名義下的小侄子。 但沒等云采夜出聲,天帝就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了:“恐怕他還是那般調皮吧,小時候還在我酒杯里撒尿來著……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變乖了沒有……” “乖了?!痹撇梢归_口接道。 天帝聞聲愣了一下,緊接著又聽到云采夜繼續(xù)說道:“青浪在我那里一直很乖,他喜歡練劍,也喜歡云游四海,就是有些……”野,我已經有三百年沒有見過他了。 “喜歡就好,他在我這也學不到什么,原來他喜歡到處去玩啊……”天帝神色落寞,愣愣地凝望著自己左手虎口處的兩排牙印喃喃道,“我甚至沒有多少時間陪他,難怪他不喜歡和我待在一起……” 云采夜見此,把他剛剛沒說完的那句話憋回去了,安慰道:“孩子長大了,總會有些自己的想法,他如今喜歡云游四海,說不準再過幾年,他就會定下心性,安分些的。” “不……”天帝搖搖頭,很是難過,“他以前就覺得你最好看,我最丑,直到到現(xiàn)在他這個想法也沒動搖過?!?/br> 云采夜:“……”也許他見了阿丑后你就不是他眼中最丑的人了。 “咳咳……”這下子云采夜也尷尬了,他怎么能這樣想小徒弟呢?明明阿丑長得最可愛了。 “趁你七徒弟還沒長大,多抽些時間陪陪他吧,等他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抱負,說不定你們就沒現(xiàn)在親近了。”天帝傷心夠了,手腕一動,掌心間便出現(xiàn)了一個綴有珠玉、奢華至極的桃木盒。 “仙界的桃花快開了,這是我三千年前為三兒釀的桃花酒,但……”他恐怕不想見我。 天帝頓了頓,才接著把話說盡:“你尋個日子,替我交給他吧?!闭f完,天帝便從帝座上起身離開了,望其背影,竟頗有幾分落寞蕭瑟。 云采夜看著被交到自己手中的桃木盒,遙望時只覺其流光溢彩,熠熠生輝。近看才發(fā)現(xiàn)這木盒做工略為粗糙,這恐怕是……天帝親手雕刻的東西吧。 云采夜長嘆一聲,將木盒收起離開大殿。 情字一事,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能明白那份酸楚和憂愁。有人望而卻步,有人甘之如飴,卻從來都是他人無法插手的,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帝,也有得不到的東西。 第13章 裝一裝 云采夜御劍匆匆趕回云劍門,甚至還未來得及知會其他弟子,就直接進了水云閣尋燭淵去了。 “阿丑?燭淵?”云采夜放緩腳步,輕輕靠近床榻,掀開錦被后卻沒發(fā)現(xiàn)小徒弟的蹤影。于是云采夜又在屋里找了幾圈,連桌布都掀開看了,也都沒找到燭淵。 難道跑到后院去了? 這樣想著,云采夜撩了門紗,走到桃花苑畔環(huán)視了一圈——可他只看到了滿苑如畫的美景。 這下子云采夜也有些急了,連忙轉身準備去他臥房旁暖閣找找看——畢竟那是燭淵的房間,說不定他一生氣就跑回自己房間鬧別扭了呢? 但他才轉身,就聽到桃花苑畔就傳來燭淵哼哼唧唧的幾聲叫喚。 云采夜回頭一看,正好撞上可憐兮兮縮在桃花樹下回望著他的燭淵。 原來燭淵剛剛一直背對著云采夜。他原本是想要博取云采夜的憐愛,但卻沒想到自己太黑了,唯一有點辨識度的紅瞳還背對著云采夜,乍一看就像樹下一塊毫不不起眼的石墩。加上天雨降世,烏云蓋頂,天色過于昏暗,偽裝效果太好了,以至于云采夜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他。 “嗚桀……”瞅見云采夜回頭了,他又大了點聲音哼唧幾聲,粗大的尾巴在擺動了幾下后就把自己團起來,可憐兮兮地趴在地面上。背后的兩對小rou翼卻快速地扇動著,生怕云采夜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見云采夜終于看到自己了便馬上別扭地回過頭,不肯和云采夜對視,以此來表示自己的生氣和難過。 云采夜見他這幅模樣,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此時雨勢已經大了許多,連綿不絕,恍若蛟龍得水,在天上不停歇地翻云弄雨,將桃花苑的花草樹木捶打得毫無生氣。 桃花樹又是初發(fā)新蕾,根本擋不了多少風雨。燭淵躲在樹下,早已渾身濕透,冰涼的水珠順著黑亮的鱗甲滑下。而他垂著頭,用粗尾巴裹住自己模樣又甚是可憐。 云采夜明知小徒弟是故意用此種方法惹自己心憐的,可他偏偏就吃這一套。望著這黑黑小小的一團,云采夜覺得自己心都要軟化了。 燭淵擺了半天的動作卻沒看到云采夜過來抱自己,還以為云采夜走了,連忙又回過頭來抻著脖子瞅人。見身段修長的青年只是站在原地望著自己,并不過來,燭淵又哼唧了幾下,伸出舌頭舔舔自己的尖牙,在心底暗忖:那人怎么還不過來?難道偷吃錦鯉的事被他發(fā)現(xiàn)了? 燭淵正愁呢,就望見云采夜終于動了,唇角含著溫柔的笑意朝自己走來。 快點快點再快點!燭淵心里激動不已,神情卻越發(fā)委屈起來。 云采夜走到燭淵身旁,從腋下把他抱進懷里,柔聲問道:“怎么跑到這來了? 燭淵被摟進青年暖暖的懷里,舒舒服服地蹭了幾下,紅瞳半瞇,正欲哼兩聲來繼續(xù)表達自己的不高興,誰知張口就打了一個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