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破云峰重歸百汀洲。 一只烏鴉落在死氣沉沉的枯枝頭之上,天空慢慢飄雪。 長雪洲今年的雪更烈,也更寒了些,如冰刃般一陣陣地剮蹭在人裸露在外的肌膚上,似乎可將那皮rou干脆利落地剜下而不見一點血。 鴉白躺回了他當初爬出來的那個坑,閉著眼睛任由雪花一點一點地掩蓋住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許久之后他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心中的煩悶卻未順著這口氣從胸腔中消散,反而越積越深,漸漸變?yōu)橐还呻y言的不甘。 ——他不甘心。 可鴉白卻不知道他自己為何不甘心。第一世,他生在相府,從小就有窺探天命的能力,他永遠也忘不掉,他七歲生辰夜時看到的那個畫面——六界倒轉,輪回顛覆。 也就是從那一夜起,他明白了自己擁有著怎樣的力量。 自第一世起,他就預見了無仙洲之禍。無仙洲瘟妖是他看到的那畫面中六界大亂的起端,也是第一個生靈涂炭的大洲。他不愿他預見到的那畫面真的發(fā)生,所以書了一封信,想叫他人提高警惕,避免那瘟妖出世。結果卻沒想到反倒是他自己著了道,死得尸骨無存,瘟妖那一年是沒出世,可他的故鄉(xiāng),他的國家,生他養(yǎng)他的相府僅在他死后的十年間里,便蕩然無存。 而他一心想要阻止的瘟妖之亂,在他第二世時又重新來過。即使他早早登上了破云峰,成為歩醫(yī)門下的弟子習得一身仙術,他仍是去晚了一步,仍然救不了任何一個人,還被那棲元耍的團團轉。 鴉白嗤笑一聲,憶起棲元被他送入鎮(zhèn)魔塔時震怒的目光,就覺得通身暢快。 這一世,他醒來的時候便躺在無仙洲這處,睜開眼時,第一眼看到的東西便是長雪洲這漫天的大雪,和身旁死去的烏鴉——被白雪染白的烏鴉。 他手輕輕一動,便碰到了身旁冰冷的盔甲,一幅幅畫面就隨著手上的冰冷驀然進入他的腦海里——他知道了曉綠是如何死的,知道了這盔甲的主人死前看到過的所有畫面。 他通曉天命的能力變得更為巨大。 他看到了更多的畫面,從前的,將來的——云采夜愛上了他的小徒弟,他帶他下界來,尋求骨靈為他小徒造一把舉世無雙的神劍,骨靈應下了,然未等神劍出世棲元便帶著魔軍來襲,云采夜抵抗不及,被砍去右臂且傷及仙骨,藥石無醫(yī),最后因身染棲元的魔氣,不肯變?yōu)闂窒驴茏载囟觥?/br> 仙界一代劍神就此隕落。 燭淵大慟,而這時骨靈也將神劍送至。 骨靈找來北域寒鐵,于雙月之日在冥河中浸泡一夜,用魔界千年幽虬脊骨制劍柄,粹巨鯤之皮做劍鞘,劍格鑲以仙界墜落補天之石,以九天神雷而鍛,引天地靈氣而繪紋路,飲魔血無數(shù)而開光,揮舞間隱隱可聽龍嘯,殺戮間可觀魂魄哀嚎。 但也因此,這劍成為了大兇之器,燭淵不僅用它斬殺了十萬魔軍,還屠盡了百汀洲所有修士,只因云采夜與魔軍相持時,那些修士困住了他,讓他不能及時抽身去救云采夜。 可那些修士中僅有少數(shù)人參與了困陣,更多的還是不明事實的無辜人士。 鴉白不想見到云采夜和他所愛之人陷入這樣萬劫不復的地步。 他其實是記得云采夜的,就在第一世。即使他那時剛出生不久,但他偏偏就是記得那手輕觸在自己額上的力道,和他身上特有的竹息,因此第二世他剛一見到云采夜,就將他認出來了。 云采夜是個好仙,鴉白想著。要是他能夠活下來,與他徒弟好好活著,說不定就能阻止六界大亂。 于是這一世,他一醒來就將那雪地里翻出的盔甲隨意套到了身上,馬不停蹄地打亂所有時間線,將一切都提前布置好,而這一次他終于沒有晚——他阻止了所有的事。 第64章 長夢不醒1 重生三世,他終于做成了一件事。而三世之后,他已是孑然一身,毫無牽掛的無親無友之人,他就算現(xiàn)在死去,也應該是沒有任何憾恨的。 可他真的一點遺憾,一絲怨恨都沒有嗎? 鴉白輕輕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他看不到任何東西,旁人能輕易欣賞到的大好河山,錦繡天下他半分也看不到,他犧牲了自己,救了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但他死后,卻不會有一個人記得他曾經來過這世間。 如這雪一樣,融化消散之后便沒了蹤跡。 鴉白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感受著手心傳來的冰涼,唇邊緩緩勾起一個自嘲的笑容,握緊拳細聽著周身不盡的風雪呼嘯聲,任由身上的氣力慢慢消失。 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鴉白似乎在簌簌的雪聲里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他漸漸靠近,像是有人踏雪而來,穿過這漫天的冰寒,只為走到他身邊—— “主上……” 青釋推開鎮(zhèn)魔塔艷紅的朱砂石大門,走到藏書閣門邊輕聲道:“師尊?!?/br> “怎么樣?”云采夜正與浮云枝說著話,聽到青釋的聲音后迅速轉身朝他望去。 青釋揖首道:“師尊,那魔人已經死了,尸體應該被風雪掩埋在黑羽軍冢里?!?/br> “死了嗎……”云采夜皺眉喃喃道。 浮云枝聽到他這話后,聳了聳肩道:“十萬魔軍不是那么好殺的,恐怕他是以自身壽數(shù)為契,引出血魔之力與那些魔軍同歸于盡的吧?!蹦伺c仙人一般,幾乎都是與天地同壽的存在,也唯有以自身無盡的壽數(shù)為代價才能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但云采夜不明白的不是這件事,而是鴉白為什么要這么做。 若說棲松愿意以身化山,等候千世,是為了再見到自己的妻子,那鴉白呢?他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卻什么也沒得到,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難道就僅僅是為了六界的安寧嗎? “這鴉白倒是有幾分圣人之姿?!备≡浦c頭道,他對鴉白的做法贊嘆有加,“若這世間神格碎片尚存,說不定他倒是可以成為那破界成神之人?!?/br> 云采夜問道:“成神?” “對啊,成神?!备≡浦ζ鹕恚∫浦敛貢w最高的地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吹去上面的灰塵后扔給云采夜,“你先前問我,明明魔界太子和魔神荒仲都對仙界興趣缺缺,為何棲元還要慫恿整個魔界進攻仙界,顛覆六界,我想了很久覺得他可能是想成神?!?/br> 云采夜苦笑道:“云枝上仙,采夜根本就沒說荒仲和那太子都對仙界興趣缺缺,我只是奇怪棲元弄出這么大的動靜為何他們兩人卻一點反應也沒——” “誒,停。”浮云枝伸手,攔下了云采夜沒說完的話,“荒仲老頭就是對仙界沒興趣,你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他要是有興趣,當年也不至于魔界大皇子都死在戰(zhàn)場上了他也不肯出手相助。至于你說的那個什么新的魔界太子荒夜我倒是沒有聽過……不過他要是對仙界有興趣,也應該不會如此沉默的。” 云采夜接過那書:“您說得采夜頭都亂了……” 浮云枝拎起長明燈道:“說到底你還是太年輕了,書讀得也少,有空多來我這讀讀書吧。走,我?guī)闳タ纯茨菞??!?/br> “恩。”云采夜應了一聲,將書收起后對青釋道:“你先回去吧?!?/br> “是,師尊?!鼻噌屃⒓创鸬馈H欢D了頓,又開口問道:“師尊,小師弟他……” 云采夜腳步未停,冷淡道:“不用管他?!?/br> “是,弟子告退?!鼻噌寚@了口氣,心道:師弟啊師弟,師兄可不是沒有幫你,實在是師尊這氣還沒消盡啊。 “你那小徒弟怎么了?”浮云枝第一次瞧見云采夜提到他那寶貝似的小徒弟時語氣如此冷淡,不由有些好奇。 “徒弟大了,不怎么聽話?!?/br> 浮云枝聞言,心有戚戚道:“誒可不是嘛……這徒弟一大就愛玩叛逆,罵不聽,打不動,造孽啊?!?/br> 云采夜不想多說燭淵,他現(xiàn)在還在氣他竟發(fā)了那樣的誓言,便扯開話題道:“不知云枝上仙把那棲元關哪去了?” “嘿嘿嘿,第七層,我把葉離箏的老窩給他睡了?!备≡浦μ嶂L明石燈,心情極好,“沒想到那棲元也是上古兇獸一只,我還正愁葉離箏走了闖塔人多了煩得夕葉都睡不好覺,這又來一個兇獸可真是好極了!” 云采夜早就猜到棲元也是兇獸,他只是不知道他是何種兇獸,因此聞言并不驚訝。 那日,棲元率領十萬魔軍,本以為能將云采夜攔在百汀洲,卻不想那十萬魔軍被鴉白盡數(shù)斬盡,而破云峰竟有石靈愿意以身化山,重新打開百汀洲與仙界的通道,棲元精心布置了許久的計謀功虧一簣。一直聽令于他的人山子在接道他戰(zhàn)敗的消息后迅速叛變,直接將封住第二仙門無上獄的陣法毀掉跑回魔界去了,現(xiàn)在他已經代替人山子成為了魔界的新任魔軍,在太子荒夜的手下混得風生水起。 而兇獸不死,云采夜不能殺了棲元,否則世間將會另外的兇獸誕生。與其誕生一個不受控制的新兇獸,倒不如把棲元關進這鎮(zhèn)魔塔來日日受罪。 云采夜毫不客氣地給棲元穿小鞋:“云枝上仙,你可千萬別對他客氣。” “放心吧,葉離箏當初是什么待遇,我十倍給他?!?/br> 聞言,云采夜倒是忍不住為棲元流上幾滴鱷魚淚了——曉綠一死,葉離箏就恨不得自己也跟著死掉,整天在這塔里不吃不喝搞自虐,不然也不會出塔時變成了那副白斬雞的模樣,棲元如今要待在這塔里,以十倍之力嘗盡葉離箏萬年來所受的一切,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 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云采夜心情都舒暢上了幾分,然而他在見到化作原型的棲元后,卻兀然睜大了眼睛,拔出渡生立即朝他沖了過去。 浮云枝大驚,沖上去從背后箍住云采夜的腰將他拖了回來:“喂喂!你做什么?!”這塔里有緊制,不是闖塔之人對這塔里的妖獸造成傷害,是要十倍奉還的,這也是鎮(zhèn)魔塔極為難破的原因之一。 云采夜和他相熟依舊,這塔他也來過不下幾百次,不可能不知道這條緊制,而眼下他竟然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定是已經失了理智。 “你放開我!他殺了我?guī)煾?!”云采夜聲音嘶啞,掙扎的動作極大,浮云枝不得不祭出捆仙鎖將他捆到旁邊的柱子上才沒讓云采夜刺到棲元。 “乖乖!眼睛都氣紅了啊……”浮云枝繞到云采夜面前,在看到云采夜已有些猙獰的面容和通紅的雙眼后不由摸了摸鼻子,“……這棲元和你什么仇啊?” 棲元聞身轉過頭來,銅鈴似的一雙金眸一動不動地望著云采夜,嘶聲笑了起來:“采夜上仙,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啊?!?/br> 云采夜喘著粗氣,呲目瞪著眼前的兇獸——似虎,蝟毛,有翼,銘曰窮奇之獸。厥形甚丑,馳逐妖邪,莫不奔走,是以一名,號曰神狗。1 ——兇獸窮奇!他怎么就忘了他呢?! “采夜上仙是不是開始后悔,沒有在百汀洲上殺了棲元?”半匐在地上的兇獸慵懶起身,拖著殘破的雙翼移到云采夜面前,而后被身上的鎖鏈扯住,發(fā)出一陣鈴鈴的金屬碰撞聲,“不過采夜上仙可誤會我了,棲元可沒殺你師父。” “我怎么敢殺太子呢?棲元不過是奉命,接太子回宮而已……”棲元仍在嘶聲說著話,云采夜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似乎是在本能的逃避那個真相,腦海里盡是那血色一夜,那萬年來都不曾斷過,只要他一入夢便會憶起的畫面——云夜倒在他面前,滿身鮮血的死去。 云采夜閉目,揮劍挑開捆仙鎖,縱身跑出鎮(zhèn)魔塔。 還沒把話說完的棲元:“……” “接著說啊,我聽著呢?!备≡浦μ土藦埨蠣斠纬鰜?,像沒骨頭似的癱坐在棲元面前催促道。 云采夜御劍匆匆離開鎮(zhèn)魔塔,垂著眼簾神情恍惚,恨不得將剛剛聽到的那幾個字從自己腦袋里拔出去。他現(xiàn)在無比后悔,他要是不去見棲元就好了,不,他要是當時在百汀洲時一劍斬下棲元的腦袋就好了。 這樣,他也就不會知道,原來那魔界太子荒夜,真的是他師父。 ——他宛如謫仙的師父。 原來三萬年他根本就沒死,他奮力抵抗的兇獸窮奇就是棲元,是他的手下,幽都十二魔界之一,甚至于,他告訴自己的名字都是假的。 云采夜回到云劍門,站在門前怔愣地望著石門處無比氣派的“云劍門”三個字,只覺得這是一場天大的笑話——仙界第一劍神,竟是魔界太子的徒弟,而他以“云劍”二字紀念的,從頭至尾都是一個虛假的人。 “師尊!”燭淵略帶怒氣的聲音在云采夜耳畔響起,才將云采夜的神智喚了回來。 手心一痛,云采夜垂眸朝燭淵握住他的手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里多了幾個弧形的傷口,正往外冒著艷紅的血珠,燭淵低下頭將那血珠舔去,舌尖觸碰到傷口時有些刺痛。 云采夜緩緩抬頭,看到燭淵眼角金色的誓痕時,心弦猛然一顫,他揮握住他的手,啞聲道:“燭淵……” 第65章 長夢不醒2 因在大門處“說話做事”都不怎么方便,燭淵便拉著神情恍惚的云采夜慢慢走回了水云閣。 他不知道云采夜受了什么刺激,但這一路他稱得上是極為乖巧,燭淵拉著他的手帶他往哪走,云采夜就乖乖地讓燭淵牽著,腦袋垂得低低的像是被雨水打焉了的紅花一般,漂亮的眉眼都斂了起來。 其他弟子看到這一幕都差點沒把下巴驚掉,張大嘴巴愣愣地望著自家一向如高嶺之花般清冷不可近褻的師尊與小師弟,手拉手從云劍門大門處繞回了水云閣,而后閣門一合,不知道做些什么去了。 說到這個……小師弟好像一直沒有自己的弟子局,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是和師尊住在一起啊。 難怪小師弟能與師尊如此親昵!果然手把手養(yǎng)大的就是比其他人要親上幾分! 眾弟子議論紛紛,站在眾人身后的青鳶和青鶯滿臉復雜:牽手算什么?更刺激的我們都見過了,說出來嚇死你們。 “師尊你怎么了?”燭淵將云采夜帶回水云閣,讓他坐在床榻上,隨后自己半跪在青年身前,抬頭望著云采夜問道。 “我……”云采夜張口,卻忽然想起他仍有許多事沒有弄清,比如荒夜如果真是魔界的人,那他當時為何會待在人間界?后來為何又回到了魔界?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在澤瑞洲時,他與他見面時也一直不肯承認他是自己的師父又是為何?他收他為徒時,與他相處時日日夜夜的真情流露,不似作假,他不信他的師父真是什么十惡不赦的人,他應該尋個機會下界調查一番的。 心結稍稍解了幾分,云采夜拍拍燭淵握著他的手,如實道:“我在想你師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