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不是說了嗎?要等到君夫人誕下嫡子……” “萬一,萬一她久久不孕呢?萬一她先生下的是個小君呢?”女子晃著保太后的袖子,小貓一般恰到好處的乖巧,“翠兒都等成了老婆子——那時候,只怕王上看都懶得看我了?!?/br> 保太后拂去她的手,目光凌凌:“楚宮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br> “可是,我是姑姑的侄女,自然,是不同的。”女子存著一絲僥幸。 “沒有什么不同?!北L缶従彄u頭。 ☆、第十二章 幸匯出是出了一通惡氣,但是儲備良久的庫存卻被清空一氣,她圍著吃的七零八落的盆盆罐罐走了好幾圈,默默念叨了好幾次舍不得兔子趕不走狼,心里這才略略好受些。 劉嬤嬤出來受了風,咳嗽愈發(fā)厲害,自辛匯的不著調(diào)說起,到她做事如何糊涂任性,又說她和楚王之間一味任性,只圖自己高興,盡做損人不利己之事。 辛匯張了半天嘴,到底抹不下面子說新婚之夜楚王是如何無恥卑鄙加不入流,一顆大頭睡得她至今肋骨生疼隱隱作痛。 又見嬤嬤神色憔悴,也知道劉嬤嬤雖是絮叨,到底是真心為自己好,便妥協(xié)的吁口氣:“那嬤嬤說,珍兒該怎么做吧?!?/br> 劉嬤嬤精神一振,生怕她忘了前言,又絮叨一遍:“夫人新到楚宮,宗親原在陳國,可以依仗的只有王上一人爾。可這些日子,夫人除了打發(fā)了幾個碎嘴的丫頭,成日胡鬧之外,對王上可有一絲關(guān)心?” 辛匯眨巴眨巴眼睛:“那幾個宮娥成日嘰嘰咯咯說我壞話,說也罷了還傳給別宮聽。我便是攆了她們,這也不對么?” 劉嬤嬤便一副“還是太年輕”的喟嘆:“這楚宮中,舊愛新歡,哪一個不是巴巴的看著夫人,只等著你行差踏錯……那幾個宮娥固然異心,但是向來只是放在外間灑掃,入不得身旁,聽的些許皮毛又有何妨?你不聲不響打發(fā)了去,下回再放在你身旁的人,怕便不是我們能這么容易找出了?!?/br> 辛匯哼了一哼:“還不是怨那成日花天酒地卯著勁往宮里拉人的禍頭子……”要不是他往里面放了這些多人,怎么會這樣多的麻煩事。 “胡鬧?!眲邒呶⑽鈵溃旧碚J真的性子,當下便道,“夫字天出頭,這世間男兒哪個不是妻妾成群,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妻,也有三夫九嬪二十七世婦……夫人自要有夫人的雅量和風范,此話出去,豈不是教人笑話。” 辛匯眼睛便去看那幾案上一對白玉鴛鴦,鴛做油器,鴦做燈引:“既是如此,為何兒女婚嫁卻要用那鴛鴦為介,鴻雁為媒,可聽說,在生愿作鴛鴦鳥到死如花也并頭?!?/br> 劉嬤嬤見她冥頑不靈,氣的嗝的一聲打了個大嗝,美牙慌忙幫她順氣,只用眼神拼命瞅自家小姐:少說一句不會少塊rou罷。 “你這話,卻是從什么地方聽來——哎,我是管不了你了,也沒臉再去見我家夫人,左右明日我便一根白綾……”她說著便哆哆嗦嗦起身。 辛匯唬了一跳,卻不知道哪里又說錯甚么,只慌忙起身拉住這個祖母亦仆亦友的老祖宗,好聲好氣說了好些軟話,又一并允諾自當好好聽她,這才稍稍令她順了順氣。 “小姐真的聽老身的?” “聽,自然聽,祖母可吩咐了,您的話就是她的話,當句句聽。” “不要嬉皮笑臉?!薄羺R立刻止住笑意。 “好生聽著?!薄羺R豎起了耳朵。 “小姐新到楚宮,宗親原在陳國,可以依仗的只有王上一人爾?!庇质沁@句,辛匯暗暗嘀咕。 “換言之,小姐的所有命運都掌握在王上手中,可是對這樣的王上,小姐可曾去想過,王上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喜愛什么樣的女子?厭棄何樣的女子?” 辛匯想了一想:“好嬤嬤,他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這個還好說,我細心記下便罷——可是,不管他喜歡他什么樣的女子,我都還是我啊,也變不成別的樣子?!彼脑捓镫[隱帶著苦惱,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 門外已經(jīng)走至偏殿的腳步頓住,爾后轉(zhuǎn)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晏隱跟在他身旁,步伐輕捷如貓。 “王上,不進去了嗎?” “寡人已經(jīng)聽了你的勸,今日來了坤和宮,還不夠么?” 晏隱攤手:“但是,只是看一眼,也生不出孩子來啊?!?/br> “你這么想要個孩子,那你怎么不去?” 男子白皙的臉上隱隱一閃的酷意,眼眸漆黑如墨,鄭重其事般:“王上,如果可以為您效勞,百死難辭。只是,您知道……” “哼?!背蹀D(zhuǎn)過頭去,看向整個大殿外,瞳孔微微收縮,空曠的地上,曬了不少細細的蘿卜絲,還有幾樣菌菇,用他書房里的玉盤和琉璃盞裝著。 沉重的皇宮,突然多了俗世煙火的味道。 他想起方才聽到的只言片語,和那些女人一樣,她也在想著博取他的寵愛么? 晏隱站在他身后,長身玉立,眼睛瞇起,嘴角揚出慵懶的弧度:“這里,真是——挺有意思呢?!?/br> 那邊,辛匯從側(cè)殿拎著裙子,笑靨如花,步履規(guī)整的走出來,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劉嬤嬤檢查過,看起來無可挑剔,瑩潤的臉龐,豐盈到恰到好處的身姿,充滿了陽光和盛夏的活力。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她,澄凈而一覽無遺的眸子。 “王上?!彼Σ[瞇的請安。但她的眸子深處分明在說:好生煩人,怎么不說就過來了,真是麻煩。 “您用過膳了嗎?”她的關(guān)懷得體而親切。而他在那笑意背后分明聽見不耐煩的聲音:只是隨便問問啊,千萬別說沒吃,可沒有什么想給你吃的喲喂。 “唔?!彼粗?,“沒有?!?/br> 果然,她頓時愣了一下,馬上笑的更夸張了:“呵呵,沒有啊?!焙呛呛呛恰?/br> 他繼續(xù)看著她,看著她呵呵連笑了幾聲,臉頰上兩個小小的rou丸瑩潤生輝,整張臉又生動又僵硬,一瞬間的遲滯,似乎忘了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回答。 “真的沒有啊……”她笑著說。眼眸深處是淡淡涌出沒有充分掩飾掉的失望。 一旁的美牙看不下去,忙道:“王上,夫人特意為您備了些白粥,日日備著,都是夫人親手熬的呢?!?/br> 辛匯笑著轉(zhuǎn)過頭去瞪了美牙一眼,齜牙: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美牙弱弱的反抗:小姐忘了剛剛劉嬤嬤怎么說的嗎?為了小姐和王上琴瑟和諧,奴婢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辛匯瞇了瞇眼:這也算了,那你為什么要說是我親自熬的——你不是不知道你家小姐連煮飯先放水還是先放米都要想一想…… 美牙討好:只有這樣王上才能感動啊,小姐,你太不懂男人心了…… 辛匯不屑一顧:說的你多么懂一般,你要是懂,父親那黑臉小廝為何一看你就要同歸于盡般、又比如我阿哥,你拋了那么多媚眼,他卻以為你眼睛進了風沙。 美牙悻悻:馬有失蹄人有失手。 她倆的眉眼官司楚王看在眼里,他不動聲色點點頭表示對辛匯親手熬治白粥的贊賞,走了兩步,頓了頓。 “肥胖之人,吃些白粥,很容易清減?!?/br> 辛匯頓時面色一變,僵硬的笑臉如同碎掉的面具一點點裂開,眼睛自眼白處緩緩變紅,像即將炸毛的貓,美牙連忙“攙扶”住自家小姐。 ——放開我,肥胖,胖!哪里胖! 辛匯看著楚王渾然不知的背影,眼睛噴火,眼睛掃到旁邊那個幸災(zāi)樂禍眉眼彎彎的晏隱,氣的幾乎不能自已,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過去,臨到錯身晏隱之時,狠狠一腳踩了上去,然后使勁擰了一擰。 “??!” 楚王回頭,晏隱笑的一臉扭曲,表情夸張,白皙的鞋上一個黑黑的腳印甚是醒目:“?。『孟愕陌字唷屛蚁肫鹆宋覀冊诳ぶ莸娜兆幽亍?/br> ☆、第十三章 楚王腳步一頓,似乎聽到,又似乎沒有聽到,然后繼續(xù)緩步向前走去。 辛匯奇道:“將軍以前也去過郡州么?”郡州北臨內(nèi)海,潮濕多雨,在陳齊邊境,齊軍攻伐之前,倒也是個安定的地方。 晏隱微微一笑:“我父親是個漁民,在郡州生活了十年呢……” 辛匯頓時有了精神,低聲問道:“那郡州的金齏玉膾你也會做罷?”新鮮的魚rou,細細切片,加上姜蒜,日曝十次的白梅,桔皮,熟栗子rou,綴以芬芳撲鼻的香柔花,讓人一見傾心,聞之忘俗。 晏隱但笑不語。 辛匯扭捏一下,下定決心般:“方才的事、是我不對……你當真會做?” 晏隱似乎有些詫異,便也不再計較那一腳之仇,好意提醒一般,清清咳嗽一聲:“夫人可知王上有一忌諱?” 辛匯聲音壓得更低:“所以才要悄聲問問將軍,我倒不是貪嘴,我身旁一個老嬤嬤,生了水土不服的病,倘若有些家鄉(xiāng)菜,或許能好的快些?!?/br> 晏隱也壓低聲音笑道:“夫人當真宅心仁厚。就怕,好心辦了壞事,水土不服總比水深火熱來得好?!?/br> 他們嘰嘰咕咕低聲說著,某個被忽視默默前行數(shù)米的人終于忍不住了:“晏卿,最近不忙啊?!?/br> 晏隱面色一定,快行數(shù)步:“王上,微臣想起還得去練兵場一趟,先行告退?!彼呤亲吡耍咔斑€對她笑了一笑,辛匯被他笑出一身雞皮疙瘩,那笑容成分復(fù)雜,有她很不喜歡的情緒夾雜在里面。 他走了,楚王還在。辛匯在楚王不滿的眼神下,慢慢擠出一個自以為熱情的笑臉:“王上,您要喝粥在這邊。” 楚王看著她那意興闌珊裝模做樣的樣子,突然興致全無:“不喝了?!闭f罷,真的抬腳便向外而去。 辛匯愣了愣,真是變臉高手啊,也不知道哪根筋又不對了,她拍拍手,慢騰騰的晃悠了回去,不喝拉倒,正好省事呢。 楚王走到庭中的石缸處,幾顆荷花在水里長勢喜人,他接著田田荷葉收了步子,回頭看去,呃,并沒有他以為的依依不舍倚門相望的念念愧疚之態(tài)。 人早已不知道哪里去,連個背影都沒有。 這個女人!楚王眼眸一深,側(cè)頭看向那舒展鮮嫩的荷葉,哪里看哪里不順眼,連那喜人的長勢都有幾分煩人,他暗道果真是近豬者癡,連荷葉也要比尋常地方胖一些。一個宮娥走過來,他冷冷道:“把這些葉子,這個,這個,全部摘了,熬粥。” 楚王對白粥的感情很深,大約要追溯到他幼時在外的經(jīng)歷。 楚國國姓為景,楚王名從玉字,單名一個珝字,據(jù)說這是已故的太后親自所取。 這位諱極莫深的太后是齊人。 宮闈秘聞,知情者早已灰飛煙滅,其余流傳下來的,不過是穿鑿附會的野史傳聞罷了。 當年的齊國和老楚王結(jié)盟,嫁女至楚,而楚國也送了庶出的長子至齊學(xué)習(xí),說是求學(xué),更類質(zhì)子。 本是相互肘制,相安無事,但太后性子外柔內(nèi)剛,竟因為無法忍受楚王寵信他人,一怒之下帶著即將臨盆的身子偷偷離開了楚宮,而后下落不明,沒有回齊國,也不曾在楚國露面,直到多年后在陳國邊境被人認出,之后在逃亡中無意落水,那時候楚王不到十歲。 楚王性子執(zhí)拗,不肯回楚,在躲避迎駕之人時倉皇逃離,一路前行,數(shù)日未曾吃喝,就在幾乎快要餓死街頭的時候,一個少女施舍了一碗白粥,那時候后有追兵,前有邊巡,一碗白粥熱氣騰騰,饑腸轆轆的楚王直接一口喝下,連舌頭都燙出了泡,也渾然不覺。 再之后,楚王就位之后,曾經(jīng)幾次三番再想去找到那位施舍白粥的姑娘,都是徒勞而返,而無論什么樣的御廚,還是資歷再深的高手,都不曾再熬制出他想要的那種味道。 一切,便只是魂牽夢縈。 春花將自己知道的只言片語細細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辛匯聽的入神,這般美好的開頭,按照響九坊茶樓那位說書先生的一貫套路,自然是偏偏公子落難時美人相救,而后衣錦之時相遇重逢,然后重拾記憶從此幸福美滿在一起。 她便馬上讓美牙幫忙仔細回想自己幼時可曾做過這等好事,有無施粥的善事,可惜絞盡腦汁除了哪會心情好給路上的小乞丐幾個銅板,其他一概也想不出一點類似來,不由暗暗惱恨當初祖母布施時不該躲懶。 劉嬤嬤倒是從里面聽出一點味道來,便要辛匯從今日起,旁的事一概不管,專心專意去熬粥。 辛匯熬了兩天,看著水米就開始冒清水,實在拖不過,索性拎著一盒粥假借看望生病的保太后溜出了坤和宮。 從坤和宮出發(fā),沿著曲徑回廊走了小半個時辰,便看到一大片蔥蔥郁郁的荷花池,池子甚大,一眼看去,只看到接天蓮葉,遠遠的湖心,綠葉交錯,巨木覆山,隱隱中是一棟紅色的宮殿。 辛匯只看了一眼,便覺得那宮殿給人的感覺格外的壓抑不舒服,像一汪凝固的血。 她剛剛一想,便被自己的比喻嚇了一跳。 美牙見辛匯走了小會,已有薄汗,忙讓兩個宮娥上來舉了傘,過了這片荷花池,還要走上一段才到保太后的扶風殿,真不知道為什么保太后會喜歡這樣偏僻的宮殿。 她待要說話,卻看見小姐直愣愣的看著湖心發(fā)現(xiàn),神色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