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第十四章 美牙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陰沉沉的宮殿,如同精致的牢籠,讓人生出敬而遠之的顫栗。 她上前兩步催辛匯:“小姐,咱們還是走吧。” 辛匯卻似自言自語:“奇怪,那怎么會有一座宮殿——什么人會住在那兒?是宮里的姑子不成?” 兩個打傘的小宮娥聞言手抖了抖,晃出橋下一汪明晃晃的湖水。 美牙瞅了她二人一眼道:“夫人問話,你們都啞巴了不成?!?/br> 手麻桿似的那個宮娥垂首:“奴婢剛剛進宮沒多久,奴婢也不知道。” 另一個尖下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看了辛匯一眼:“那里,聽說是歷位君夫人保胎的地方……” 保胎辛匯是知道的,就是父親那個粗壯圓滾的茹夫人懷孕之后都要單獨辟出一座小院安心靜養(yǎng),免得“人”多腳多,給沖撞了。王宮不愧是王宮,就連保胎,都要專門找個如此僻靜而與世隔絕的地方。 這一點上,她相信祖母的話:孩子和母親都是緣分,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能留下的怎么都能留下,留不下的費盡心思也是竹籃打水。保胎這回事,防的從來都是人心,盡人事,聽天命。 美牙聽了便笑瞇瞇看了辛匯平坦坦的小腹一眼:“小姐,那里看上去好像還不錯哦……山清水秀,空氣聞起來就新鮮。”滿滿的慫恿。 像是回應她的話,呼啦啦一聲清脆的水響,一條一尺有余的黑魚一躍而起,在水面撞出一朵漂亮的水花。 辛匯的眼睛隨著黑魚一定,俯身欄桿看去,只見橋下緩緩游蕩著幾條新鮮肥美的大黑魚,似鯽魚,又似鯉魚,個個膀大腰圓。 她眼睛一亮,從隨身攜帶的食盒里舀了一小勺粥倒下去,霎那間,嘩啦啦,如同熱鍋里面進了涼水,半個魚池都沸騰起來,更多的魚,從近處的荷葉莖干里面涌出,眾魚爭食,奮不顧身。 “我的乖乖……”辛匯咽了口唾沫,這就是拿手指都能戳兩根出來吧。 “小姐,時辰不早了?!泵姥烙仓^皮,對兩個小宮娥使了個眼色,三人一個帶路,一左一右“扶著”辛匯繼續(xù)前行。 “你看到?jīng)]有,好多……”辛匯左右一看,竊語暗喜:“魚啊……” 來到楚宮這么久,因為楚王的怪癖,她連片魚鱗都沒見過,本以為,就此和那香噴噴的煎、炸、燉、炒、片魚絕緣了,哪知道,原來都在這里等著呢。 美牙冷靜的看了喜不自禁的小姐一眼:“王上,最厭惡魚,其次是吃魚的人?!?/br> 辛匯點點頭,這是聽過,但是難不成她會蠢到端到他面前去吃,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覺。 她繼續(x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浮想聯(lián)翩,一心只想快些送完粥交差,一路自言自語:“或者,還是不要糖醋,味道重;清蒸鮮美,魚頭只管偷偷埋在后院那棵茶花樹下……唔,不如還是片成薄片,裹上藤椒……” 結(jié)果,費了半天勁,到了壽寧宮,一個清麗的女官出來,一雙不安分的眼睛將辛匯看了個通透,然后才不冷不熱回話,只說太后剛剛喝了藥歇下,此時不便打擾,留下粥品又并兩個宮娥客客氣氣將辛匯送出去宮去。 美牙心中暗惱,左右看那女官不順眼,待要發(fā)作,卻被辛匯按了按手腕,生生壓下了嘴里的喝問,又耐著性子聽了辛匯幾句客套話,細細問了保太后的飲食起居,這才離開。 她們前腳出了宮門,后腳就聽那個女官氣咻咻道:“倒掉!都倒掉!……簡直欺人太甚。” 殿內(nèi)環(huán)佩叮當,一個宮娥攙著保太后緩步而出:“誰又惹了我的翠兒?” “還不是姑母你那個笑面狐貍一樣的兒媳婦?!贝鋬亨阶?,“人家也是為姑母抱不平。” 保太后對這個稱呼背后的恭維顯然受用,淡淡一笑:“哦?方才聽辛女言行,不疾不徐,姿儀端莊——倒不知這不平所謂何事?” 翠兒刀子一樣的目光掃向一旁溫馴跪伏在地的苑齊:“你看到的,你說與太后說罷。” 苑齊聲調(diào)溫柔,波瀾不驚:“奴婢適才經(jīng)過恩思池,無意中看見君夫人,用預備奉與太后的米粥飼魚?!?/br> 保太后一怔,復而輕輕一笑,看著自家侄女:“姑母還以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至少,證明了這米粥卻是只是米粥?!?/br> “辛家小女如此放肆——姑母您能忍得下,侄女可忍不下,不過就是王上多去了她那邊幾次,眼下便要騎到您頭上了?!?/br> “翠兒。君夫人便是君夫人,她一直都是在我頭上?!北L蟛⒉恢鴲?,笑看著她,“你呀,這脾氣,就是被你娘寵壞了?!?/br> 翠兒嘴巴嘟得更高:“我娘可說我性子都是被您寵出來的?!?/br> 保太后伸出纖長的食指,冰涼的指尖戳了戳她的額頭。 “傻囡囡。看東西不能看一時。”聲調(diào)寵溺,如同母親一般溫柔,只是那十根指頭上面沒有一片指甲,看起來怵目驚心。 初夏已至,漫天云朵,溫度既不會熱的讓人難受,也不會冰涼涼惹人咳嗽。保太后看了看天氣,又將翠兒拉過來理了理鬢角,替她規(guī)整了一下衣襟,這才滿意的看了她一眼:“去吧,替姑母多采些鮮荷葉回來。” 翠兒并不喜歡自己的打扮:“這衣裳怎么一股子霉味,姑母,人家覺得這衣裳……您上次給我做的那一身石榴裙……” “翠兒?!北L竽樕系男σ忸D住,翠兒心中一驚,馬上笑道,“不過,姑母給翠兒的,想必都是極好的。翠兒先去拉。” 翠兒折身,便要喚那苑齊,保太后卻單點了兩個宮娥跟上去,都是她身旁的人,其貌不揚,和翠兒站在一起,愈發(fā)顯得她明眸皓齒顧盼生姿。 江南荷田田,采蓮清波間,只消坐上那精致小巧的蓮舟,便是木頭一般的人也靈動起來,更逞論原本便俏皮的翠兒,兩個單薄的宮娥拎著藤籃坐在她身后,看她纖纖十指貼在那荷葉莖干上,小巧的指甲輕輕一掐,嫩綠的荷葉便滑到了手里,濺起的水波順著荷葉來回滾動,像透明的琉璃珠子,又像彩色的泡沫,觸手可及卻又難以掌握。 不知不覺,蓮舟滑入了荷花深處,這一處,尋常難得人來,遠遠的,能看見那遺世獨立般的小島和宮殿,翠兒不喜那處,便命著宮人調(diào)轉(zhuǎn)方向,想要向來處回去。 卻不想,密密的荷花叢中,蓮舟剛剛移動數(shù)尺,便砰的一聲撞上了什么,整個船身一震,晃得她險些落了水,手里一片翠油油的荷葉滾了一頭一臉的水珠子。 翠兒待要惱,卻看那荷葉叢里竟開始窸窸窣窣動起來,她立刻想到關(guān)于恩思湖的種種傳言,頓時渾身汗毛直立,腔子里面一顆心湛湛跳出瞬間,便看見一張目光空洞睡意闌珊的臉從荷葉叢和花骨朵堆里露出來。 “王,王上……”她噗通一聲跪下了,心里無比著惱為何不堅持穿那身最最俏麗的石榴裙,插上那支剛剛打出來的翠玉步搖。 楚王見她,竟有瞬間的恍惚,待要說話,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楚王身旁,便冒出了另一張白皙俊逸的臉龐,這便是向來在他身旁焦不離孟的晏隱。 兩人顯然在這里已經(jīng)呆了一段時間,那晏隱臉上的荷葉掐痕都已經(jīng)褪了色。 翠兒的心瞬間一沉,難道宮中的傳言竟是真的么?難怪王上并不寵幸妃嬪,可能并不是私下傳聞的不舉,而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她的余光掃著眼前的位置,這里雖然荒僻,但是細細看來,也是有數(shù)道船道可行,而且距離岸邊頗近,倘若拼命跳出,大約數(shù)步可以潛回岸上…… 心亂如麻間,她忽聽得楚王問道:“你是哪個宮里的?” 翠兒心頭一沉,她在壽寧宮出入極多,也曾數(shù)次見過楚王,奉茶伺粥……他竟然問她是哪個宮里的? 又見她船上堆了許多荷葉,便心下了然,點頭道:“這個時候的蓮葉,味芬芳而氣韻綿長,甚是適合佐粥。”這么一說,頓時想起某個宮里那一堆堆郁郁蔥蔥的荷葉。 翠兒心亂如麻,胡亂點頭。 兩舟相觸,驚得船下游魚四動,有兩只巨大的黑魚掙扎的極為厲害,但似乎極力想動而不得。 晏隱撥開臉上遮陽的蓮葉,笑道:“微臣只聽過極北之地,草甸連綿,魚用瓢取而動不得,卻不想王上宮中竟也有此景。” 楚王面色一冷,看向那下面四涌的巨魚,目光如劍,似要生吞活剝一般。 晏隱自然明白,便伸手去驅(qū)趕那兩只不識相的黑魚,卻不想,一拉,竟然拉出一條細小堅韌的草藤來,他再一用力,那魚便往回掙扎,一動一回見,他豁然看見一條白嫩肥大的白花藕竟在水里若隱若現(xiàn)。 這白花藕細嫩光滑,銀白色澤,rou質(zhì)脆嫩多汁,甜味濃郁,但向來只是在金秋之后才有,沒想到竟然初夏便有如此佳物。 晏隱面色一喜:“王上,瞧瞧微臣發(fā)現(xiàn)了什么東西?剛剛說著藕,這便送上門,當真是……”他的聲音一怔,手感不對,軟綿綿的…… 下一刻,他猛地回神,單手一拉,另一只手瞬間抽出了楚王的軟劍,呼啦啦一陣出水聲后,一只,不,一個巨大的成了精的蓮藕妖連衣帶人被扯了出來。 船重重一沉。 辛匯全身濕漉漉的滴著水,也不知道在水里呆了多久,藏了多久,忍了多久,嘴唇發(fā)紫,臉色發(fā)白,全身哆嗦,手里還緊緊拎著兩條穿成串的大黑魚,離了水面的黑魚拼命晃著身子,晃得她哆哆嗦嗦。 因為初夏天氣已暖,衣著寬松,此刻因為渾身濕透,纖薄的布料緊緊裹在身上,玲瓏豐盈的身姿和誘人的曲線呼之欲出,而那胸前風光更是驚心動魄。 ☆、第十五章 (捉蟲) 四下一片靜謐,只能聽見一陣抽氣聲。 辛匯的一瞬間腦海一片空白,肌膚裹著水汽暴露在空氣中,暖風吹過,仍舊起了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她張大了嘴巴看著面前同樣目瞪口呆的兩人。 仿佛瞬間一片驚雷。 此處甚為偏僻,她本是去而復返,想要順便帶兩條魚回去,便特意走了許多路,悄無聲息到了此處,許是池中并無人敢垂釣,那些傻魚一個個見了吃食,毫無戒心搖頭擺尾叭兒狗似的往前湊,她毫不費力便捉了一條又是一條,多的選來選去,花了眼,最后挑了兩條勻稱活潑的,順手扯了一旁的細藤從魚嘴串進去,掛成一串,卻不料還沒來得及走,遠遠便聽見了晏隱的笑聲。 這廝的笑聲有個特點,于無聲處靜靜笑著突然一聲驚雷,唬的她一腳便踩進池中,衣衫濕了大片,她正兀自懊惱,又聽見楚王的聲音,另一只腳一抖,頓時也滑了進去,河池邊緣雖淺,下面卻全是沉積的淤泥,辛匯又舍不得放下手中到手的魚,這魚兒進了水,就跟野狗脫了韁一樣,力氣平添好幾分,扯得她一個踉蹌,這下好了,連前衣都濕透了。 此情此景,再想說什么散步這等自己都不信的借口,實在赧顏,辛匯咬咬牙吸口氣,扯過旁邊一根干枯的蓮桿,一口氣潛入水中,就著中空的荷桿悄悄躲在下面。 本以為他們只是無意中經(jīng)過,很快就會離開,她大不了等等,衣裳濕了也不打緊,早晚美牙回過神是要過來尋她的。 誰知道那蠻子竟然在這荷花叢里面藏了兩條小舟,藏了舟不算,還上了小舟,接著又拿出了酒杯和酒籌,兩人竟然在這里喝起酒來,最可惡喝酒也就罷了,竟然沒有說一句半句的秘聞艷史什么的佐佐酒。雖是初夏,但是水溫仍然冰涼,加之腳上滑膩的淤泥,辛匯心中大罵楚王,剛罵了兩句,便聽見水上一聲悶悶的噴嚏聲。 她定定神,只聽水上傳來悶悶的說話聲,聲音很小聽不真切,辛匯一想到是兩個大男人在小舟上竊竊私語,頓時一身雞皮疙瘩,……也不知過了過久,她幾乎就要堅持不住,忽然感覺有水流緩緩涌動,僵硬的身體頓時又有了力氣——想是他們要走了罷。 卻不想,片刻之后砰的一聲巨響,水泡涌了她一臉,連聊以呼吸的蓮桿也被沖斷了,辛匯顧不得許多,連忙伸手去摸索,卻不料手還沒伸出去,便被一雙大手螃蟹夾子似的捉住,手腕劇痛,似乎骨頭都要裂開,她還沒顧得上叫出聲,便連人帶魚被扯了出去,扔在相鄰的一只小舟上,與此同時,一柄鋒利的軟劍搭上了她的脖頸。 水上竟比水下還要冷,辛匯一身狼狽,嘴唇發(fā)紫,臉色蒼白,加之一手被晏隱緊緊扣著,幾乎本能的,她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擋住胸前重要位置,卻忘了那只手上,僵硬的手指還僅僅扣著一串大魚,這用力一揮,兩條黑魚重重砸在胸口,然后,軟軟被彈開。 晏隱全身一僵,雷擊一般傻在當場。 另外兩個宮娥更是噤若寒蟬,恨不得自戳雙目,比辛匯還更恨不得昏倒在地。 而在近處的翠兒看來,辛匯這副模樣卻是如同被鬼物上了身一般:剛剛還“不疾不徐,姿儀端莊”君夫人竟然會這般狼狽在這水中,現(xiàn)在又拎著兩條黑魚擂胸……咯咯咯…… 全場唯一鎮(zhèn)定的只有楚王,他先上下打量了自家娘子一眼,然后在晏隱那毫不自覺的手上停下來,等到他像個君子一樣松開手,低下頭、放低視線,退到一旁,這才連瞪辛匯幾眼,單手脫了外套,兜頭兜臉扔向她,冷冷四個字跟著從牙縫里面蹦出來:“成何體統(tǒng)?!?/br> 然而今日這衣裳卻沒有平日射箭的準勁,越過辛匯直接扔到了她身后翠兒腳旁。 楚王的嘴角抽了抽。 翠兒本已繃緊了面皮,勉力鎮(zhèn)定,忽看見那動作僵硬的辛匯竟然緩緩轉(zhuǎn)過頭來,伸手夠向她,她渾身一顫,叫辛匯的動作嚇得牙齒打顫,求助的看向楚王,卻看見楚王一派矜貴,嚴肅的模樣看著辛匯,但是兩道鼻血卻緩緩流了出來…… 連楚王殺氣這般重的人竟也鎮(zhèn)不住這恩思湖的惡物……她眼睛一翻,在辛匯摸到她腳下衣襟的瞬間,尖叫一聲:“鬼啊啊……”直挺挺倒了下去…… 鬼?竟然將她當成了……鬼? 鬼!辛匯眼睛咕嚕嚕一轉(zhuǎn),一個念頭閃過,頓時有了主意,既然要做鬼,自然也顧不得那地上的衣裳,她索性豁出去,就勢猛一甩頭,亂發(fā)盡數(shù)垂在眼前,就著頭發(fā)的縫隙,她陰惻惻笑起來…… 嗬嗬嗬…… ——“我……死的……好慘啊……”她拖長了聲音,渾身僵直,陰惻惻道,水珠緩緩順著身體流淌。 兩個原本只是靠在舟上一角荷葉叢里的宮娥渾身一抖,一個連滾帶爬躲進了新摘下的荷葉里,另一個直接跳下了小舟,發(fā)瘋一般向岸上摸爬過去。 楚王的鼻血流得更多了。 而晏隱早已經(jīng)背過去,也不知道嚇呆還是嚇傻,竟是動也不敢動一下。 她看見楚王的瞳孔變得深邃,就像方才那看不見前方的池水,他的睫毛濃密纖長,微微瞇起眼睛時,睫毛灑下的陰影甚至蓋住了他的眼睛。 她自然知道現(xiàn)在的她身上雖然裹著衣裳,但是輕薄的夏衣被水服帖在她身上,想看什么都能看的見,但是此刻既然辦了鬼上身,騎虎難下,也不能半途而廢。 她的聲音于是放的更加陰森,甚至連陰沉沉的天氣都因為她的聲音而變得詭異起來,荒僻的湖,濃密的葉,沉默的宮殿,倘若不是那兩條串了細藤條的黑魚,連楚王也會真的以為自己見到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他看見那個裝神弄鬼的女人晃著頭發(fā)屏住呼吸又緩緩上前一步,呵,真是夠沉的鬼,連船都輕輕晃了一下。 背立而站的晏隱笑的肩膀顫抖,似乎已經(jīng)極力忍耐。 楚王發(fā)誓,他絕對是準備要好好斥責辛匯這般不知羞恥的賣弄風情的,但是鼻間的熱流代替了他的斥責,他那么仔細專注的打量她,也只是想看她到底在抽什么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