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絕對不是非分之想……絕對! 大約是她扮鬼并沒有嚇到他,他的目光太犀利,她似乎有些不高興。他看見辛匯緩緩彎下腰,這個動作下,他看見那驚心動魄的一處深壑……電光火石之間,他回憶起那個一夜無夢的美好一晚。原來,如此。 他還沒來得及回憶更多,便看見辛匯已經(jīng)忍無可忍一般,雙手扣住船舷,然后整個小舟猛地一晃,他猝不及防,一個天旋地轉(zhuǎn),便直接壓在晏隱身上雙雙滾下了水,小舟上的觥籌和祭文全數(shù)落盡了水里。 柔軟的紙張被水侵透,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墨汁融入了池水中。楚王的腦子一下便活過來了。 她竟然敢?她竟然敢! 他眼睛噴著火,心中明明惱怒至極,泡在池水中,渾身顫栗,而抬眼的瞬間,他看見那個“中了邪”的始作俑者站在小舟上居高臨下看著他,這一瞬間,她的臉是逆光的,在那濕漉漉的長發(fā)后面,他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這樣一雙眼睛,像毒針一樣麻痹了他的感受。 他只是看著她的眼睛,清亮如同盛夏的陽光。 然后,他聽見她一聲嗬嗬嗬的笑聲,就像真的中了邪一般,意識昏迷緩緩倒在了小舟里,算她沒傻透,倒下“昏迷”的瞬間還拿著他的衣裳蓋住了自己胸腹。 晏隱在水里快速的轉(zhuǎn)身,緊張的扶他利落上了小舟:“王上!” 兩人看見隔壁小舟已經(jīng)安靜躺下的辛匯,三個人將一條小舟擠的滿滿當當,晏隱看見辛匯的小指頭輕輕摳了下被荷葉桿膈著的腰,不由輕輕咳了一聲:“君夫人這是怎么了?” “大概,酷暑將至,惹了邪祟罷……”楚王渾身滴水,咬牙緩緩道。 ☆、第十六章 辛匯這一回切切實實感到了無顏見人,宮中傳言紛紛,一時眾說紛紜,甚至連她在恩思湖遇到的是個什么樣什么樣的男鬼都傳的有鼻子有眼。 是啊,坤和宮下面的宮娥都感慨,倘若不是男鬼,為何君夫人被王上抱回來的時候臉龐是那般的紅,而王上的臉又是那般的青,頭上還頂著些許碎荷,像一頂綠油油的帽子。 在這點上,男人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愿意和別人分享自己妻子的美麗,就算王上不好女色,就算對方是個鬼也都一樣。 在接下來的數(shù)日里,絡(luò)繹不絕的探視人群擠滿了坤和宮,妃嬪命婦,你來我往,摩肩接踵,帶著各種各樣的辟惡之物。 最后,連那倨傲的穆承詞都帶著meimei抬來了兩盆黃銅水甕撿裝好的赤箭,只說此物可殺鬼精物,蠱毒惡氣,若是不夠,宮中還有些云實花云云。那赤箭連葉子也是赤色的,遠看如箭上插了羽毛,幾個青澀的核兒顫巍巍耷拉著。 辛叢英怯生生跟在后面,討好的看著辛匯,捧了盆鬼臼,碩大的葉子長勢良好。 加之其他探視之人送來的犀角丹砂雄黃等等,整個坤和宮立刻滿滿的各類怪味。 辛匯心知理虧,做戲做全套,醒來后一概推說人事不知,連美牙也被她唬住,日日念叨佛號。楚王開始過來看了一次,她只昏沉沉裝睡糊弄過去。 這么在床上躺了兩天,聽了兩日沒完沒了的聒噪,全身都軟了,雖由著太醫(yī)開了些凝神靜氣的湯藥,她嫌苦口,全部偷摸倒進了各類辟惡花草里,兩日下來,屋里幾盆花草便喝藥死了大半。 美牙見狀暗地里偷摸摸了好幾回眼淚,去找劉嬤嬤,劉嬤嬤卻當沒事人一般,連看都不來看辛匯一眼,氣的她直跺腳。 而隨著辛匯厭厭之態(tài),來探望的各宮妃嬪越發(fā)殷勤,也不知是看她好沒有,還是看她是不是壞的更厲害,尤其那穆家姐妹,一日竟來兩次,來了三人也無甚話說,只大眼瞪小眼,屋子里靜的連根頭發(fā)掉下來都要看半天。 辛匯心煩至極,但對方又是好心好意,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打了一個后面還有更多個。 左右也是撞邪后的標配,辛匯略略一想,不如拿出在家做女兒時的看家本領(lǐng),裝病。 總歸是從湖中爬起來,受了涼氣也是自然,她便先從徐徐咳嗽開始,慢慢越發(fā)厲害,到最后便拉了簾子,整個人睡在里面,但是這么個咳法,便是好人也得咳啞了,辛匯自有辦法。 太醫(yī)來看了一回,面上便松動起來,慶幸連連,只說這病已經(jīng)開始發(fā)出來,內(nèi)寒一發(fā)出來,自然要受些罪,咳嗽不打緊,緊要的便是要注意發(fā)熱。 辛匯臉龐隔著紗蔓聽了這話,皺鼻冷哼,難怪哥哥常說:醫(y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 這些太醫(yī)成日胡謅,把沒有病的人拿來東治西治,然后隔些日子好了,便說那是自己的功勞。 真是好生臉大。 她自然不戳破,只細細問了那老太醫(yī)師門名號,默默讓美牙拿了她的小本子記下來——虧得還姓梁,是楚國梁門的國手……嘖嘖。 梁太醫(yī)開了兩道緩解的方子,太醫(yī)院熬好端來的藥自然也被她喂了那幾盆花花草草。 辛匯假咳了半日,嗓子便疼起來,便命美牙去后院捉了只青蛙過來,再給它喂了些鹽稞子,然后裝進美牙的大鞋里,待有人探訪前,拿出來掛在重紗后的墻上,青蛙吃了鹽咳咳咳,便是甚有規(guī)律的聲聲咳嗽了。 美牙知道小姐先前諳了楚王,已經(jīng)嚇得一身冷汗,這下聽到她又要裝病,更是膽尖顫抖,但她的細胳膊拗不過辛匯的大腿,最后還是只得阿彌陀佛連天的去了。 辛匯見她這般瞻前顧尾,十分看不上:“瞧你長得這般結(jié)實,膽子卻比那貍貓兒的還要小?!?/br> 美牙委委屈屈,小媳婦一般:“跟著小姐之前,奴婢膽子也是大的。” 辛匯便給她打氣:“既然如此,那更應(yīng)再接再厲才是?!?/br> 美牙嗚嗚:“小姐,王上已經(jīng)很不高興,如果再讓他知道小姐裝病……”以后,小姐就徹底失寵了啊啊。 辛匯恨鐵不成鋼:“你怎么跟了我這么久,還是這般傻氣。他既然都那么不高興,怎么還會來看我。就是哥哥和父親,回回惹了他們都是要晾曬我?guī)兹盏摹热徊粊?,又怎么會發(fā)現(xiàn)我裝病……” 美牙恍然大悟。 打著生病靜養(yǎng)的幌子,坤和宮終于迎來了久違的寧靜。 耳根子一清靜,自然心情好,心情好了,胃口也便好,幾日下來,辛匯吃的唇紅面紅,氣色滋潤。 坤和宮被她上次清理一次,攆走了那些多嘴多舌的人,省了很大一塊心,但是從辛家陪送過來那些壓箱底的寶貝,還是要定期檢查的,辛匯對這些沉重精貴的頭面首飾向來不上心,今日卻親自跟了美牙進庫房。 美牙還以為小姐想通了,看她在一方脫胎漆盒中撿揀選選,又從另一個紫檀雕花妝奩中倒出一堆金燦燦的首飾,笑瞇瞇道:“小姐就是素著一張臉也是好看的……如果稍微裝點一下……” 然后她看見小姐取出一個碩大的金戒指,足足寸寬,看起來粗笨不堪。 “就要這個?!毙羺R將戒指套在手指上,換到中指才勉強戴穩(wěn)。 “呃……”小姐,你的審美真的……好醉人。 長期的默契,即使不看也知道美牙要說什么,辛匯一面喜滋滋的看著那戒指,懶得跟她解釋:“你懂什么,這才是個寶貝?!庇锰幍值蒙线@里所有貴重的死物。 辛匯“生病”的第二天晚上,楚王終于出現(xiàn)了,坤和宮迎駕等人跪在地上面上平靜,心頭卻紛紛松了口氣。 畢竟王上,還是關(guān)心君夫人的。 楚王止住了通傳的宮人,慢慢走進去。 辛匯正在后院中的茶花樹下津津有味的指揮兩個宮娥摘茶花。 “諾諾,得要那曬得到月光的……那朵不要,開過頭的,太師餅做出來,蕊兒都沒味了……” 隔著通透的后窗,薄紗中可以看見她輕快而靈動的身影,恰到好處的豐盈,兩個瘦巴巴的宮娥站在她身旁,便如同失了水色的花朵,干澀、灰暗。 他單手支著下顎,手指無意識在桌上叩著,靜靜的看著她,若有所思。 另一側(cè)窗下的幾案中有個小小的食盒,上面雕刻著精巧的云紋和牡丹圖案,夜風吹過,有淡淡的香味送入鼻尖,他轉(zhuǎn)過頭去,眉頭突然皺了起來。 那是保太后宮中專有的用具。 殿中只留了一個侍奉的小宮娥,她大氣不敢出,一直跪在一旁的宮柱下。 “太后今天來過?”他看似無意問道。 小宮娥繃緊了身子,保太后入宮之后,身體一直不見好,常年在壽寧宮養(yǎng)病,但是王上對她的尊重確實有目共睹的,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措辭:“下午天氣好時,太后娘娘和翠小姐過來說了會話。” “唔?!背醪恢每煞瘢抗庥謷吡艘谎弁饷嬉呀?jīng)撿了一籃子茶花的辛匯。 就在這時,寢宮中突然響起了一聲悶悶的咳嗽,那小宮娥臉色慘白,不敢再說,只將頭深深埋在手背上。 楚王側(cè)頭看向那沉沉宮闈,短暫的沉默后,又是一聲咳嗽,這一回,聽的真切。 此處是辛匯的寢殿,尋常人必不能入內(nèi),如是宮娥,既生了病便絕不會侍奉在旁,那么,可能性便只有一個…… 他轉(zhuǎn)頭看向那小宮娥,她雙手微顫,背上的薄薄紗衣竟然浸透。 他忽的一笑,舉步走向?qū)m闈深處,那小宮娥微微抬頭,但卻不敢出聲,只更深得埋下頭去。 金線描畫的薄紗被撩開,他長身玉立,棲身其間,目光掃過那美人塌之后的墻壁。 柔韌的軟劍,劍柄飾以玉面白虎,平日楚王圍在腰間,尋??磥碇皇茄b飾,此刻輕輕一抖,劍身筆直,猶如猛虎下山,一手飛出,殿中的咳嗽聲戛然而止,然后墻上緩緩暈出一團猩紅來。 外間隨行的內(nèi)侍聽見異響,紛紛把劍而入,殿中空無一人,只有楚王面色青冷,看著帷幕后一處殷紅。 這便是——梁太醫(yī)嘴里的惡寒攻心,咳極高熱之癥!?這便是情勢危急恐生他變的急???他面上從剛才的冷意變成漸漸升騰的怒意。 聽見動靜的辛匯也跟著快步跑進來,正好看見一個內(nèi)侍一刀劃開了帷幕,她那只可憐的大青蛙伸著腳被一柄劍釘在墻上…… 楚王的嘴角抽了抽,回過頭來,她結(jié)結(jié)巴巴一時竟找不到借口,只得傻站在那里。 眾人面面相覷,她看見他冷到極致的眼睛頓了頓,心頭一凜,聽見他說:“君夫人行為乖張,欺上瞞下,禁足一月,非令不得外出。”然后若有似無的掃過她手里一筐只剩一半的茶花和皓腕上那串耀目的獅負,頭也不回就此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對一國之母這樣的懲罰,即使由行事嚴苛的楚王來說,也顯得過于嚴苛了。 但是,盛怒之下的楚王,何人敢纓其鋒,既然說出了口,在內(nèi)宰慣常兢兢業(yè)業(yè)的行事標準下,王令得到了很好的執(zhí)行。 連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當然,更不要說飛出來。 穆承詞借著探望的理由,連個門邊都沒有摸到。沉寂的坤和宮,像一所巨大的監(jiān)牢,腐壞的辟惡花草散發(fā)著怪異的味道。 她眼里帶笑面上帶霜地走了,那送去的赤箭諸物,她都命人事先用沸水澆過根部,即使看起來鮮活,那也是枯萎前的鮮活。 驅(qū)鬼什么的……呵呵,招鬼還差不多。 夜色已經(jīng)深了,戍衛(wèi)的侍衛(wèi)軍容整肅,露水緩緩凝結(jié)在他們的眉毛和睫毛上。 這樣安靜的夜色,沉重的拍門聲格外清晰,立刻引起了列隊前方的兩個侍衛(wèi)注意,透過翕開的門縫,兩人看見一個體形滾胖的宮娥滿臉焦急,額頭滾滾大汗,正使勁拍打著宮門。 “開門!開門!”她大聲喊著,“君夫人病重,速傳太醫(yī)?!?/br> 宮門早已下匙,而太醫(yī)院自有輪值的年輕太醫(yī),但此時此刻延請過來,他們也做不了主,按照內(nèi)宰的指示,必須要王上的命令。 一股微小的波動在見慣風霜的男人們中涌動,很快,便有一個侍衛(wèi)出列離去,帶著這一小細細的波動,隨著他的行動快速在楚宮中蔓延開來,一直延伸到宸宮深處的朱子房。 巨燭舔淚,夜色沉沉,楚王和晏隱在書房夜談多時,他揉著太陽xue,單手支額,連續(xù)多日的疲勞終于讓這個精力充沛的男人短暫的進入了夢鄉(xiāng),但是這樣的短暫的夢也并不安生。 “王上?!彼跍\夢中蹙著眉頭,看著前方模糊的人影,忽聽見一聲朦朧的叫聲。 下一刻,他睜開了眼睛,麥色的肌膚上,一瞬間流淌過燭光清冷的光芒。他看見晏隱跪坐于前,試圖叫醒自己,而他旁邊,一個披甲侍衛(wèi)靜立一側(cè)。 晏隱見楚王已醒,便揮手讓那個侍衛(wèi)退了下去,幾乎不可見的瞬間,楚王眉頭微微一蹙。 “是齊人又有異動么?”他問道,短暫的睡眠對身體的疲勞并沒有任何的紓解作用,長期缺眠讓他初醒時的心情尤其不好,“寡人睡了多久?” 晏隱搖搖頭,否認了他前面的問題,笑著看旁邊還未燃盡的蜜羅香:“不到半柱香時間。” 楚王站起來:“那是什么事?”順手端起幾上涼透的濃茶,一飲而盡。冷冽,透心。 “那個女人生病了?!标屉[簡單說道,探尋的目光不動聲色看向他。 “哪個女人?”楚王顯然沒有完全回過神。 “您的夫人,楚國的王后。”晏隱嘆口氣,“坤和宮里面亂成一團,說她病的很厲害,需要急傳太醫(y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