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派了身旁的內(nèi)侍前來接引辛匯，這人嘴緊話少，路上辛匯問了許多，他都恭敬推說不知。

    一襲人到了甘露殿，各方佳人都已分列而坐，甚至連身體略有不適的保太后也位列其上。

    鼓瑟起，杯酒濕，衣香鬢影，大殿言笑晏晏，賓客盡歡。

    姜慈旁邊跪著斟酒的白面男子形容風(fēng)流，微微仰頭，不時說些什么，惹得他哈哈大笑。

    兩位隨侍亦同樣俊朗出眾。愈發(fā)襯托中間的姜慈面如秋月，他穿著一襲月白長衣，流光溢彩的發(fā)冠束住滿頭青絲，越發(fā)襯得脖頸異樣白皙。

    楚宮中位分較低的媵女們早已穿上能穿出的最貴重的錦繡華服，齊齊等待王后亮相，眼睛卻不時瞟向王座上不拘言笑的楚王。

    楚王沒有和王后一起出現(xiàn)，這對媵女們來說是個美好的信號，這樣的國宴，竟然顯而易見的怠慢，王后在宮中的地位可切切實實擺在了眾人面前。

    特別在聽見閨閣小姐們的竊竊私語后，她們更是愈發(fā)期待，更何況，本次宴會和楚宮過往的簡樸作風(fēng)大不相同，不僅請了各大家族有頭有臉的人，而且連后宮先妃甚至各宮隱匿而居的女官也全數(shù)邀請，如今場上花容擠攘，獨獨顯出齊國隨扈們的清俊姿儀來。

    這些清俊的侍衛(wèi)并不像他們喜好男風(fēng)的太子那般，對楚女的好奇目光視而不見，而是抱以友好而殷勤的目光，幾個年紀(jì)較小的女孩子在對方的回應(yīng)中紅著臉低下頭，得了嫡母一陣好訓(xùn)，卻又忍不住偷眼再看。

    除了齊國以外，滯留楚都的其他諸侯國貴族也有在邀請之列，很多人自楚王入主菁華宮后這還是頭一次被邀請。對他們來說，今日的事對向來不愛盛宴的楚王來說倒是非常難得了。

    有人便低聲議論，聽說是因為這次是因為一個了不得的人物隨行。

    另一人便問是誰。

    先頭說話的人便得意洋洋，說起當(dāng)年齊楚聯(lián)盟，楚王將庶長子景瑋送往齊國為質(zhì)子，齊人嫁女到楚國之事。

    旁邊一個黃胡子男人恍然，補(bǔ)充說，聽說那楚國質(zhì)子景瑋在楚后逃出下落不明后被軟禁，直到楚王收復(fù)楚都，受封為王，質(zhì)子武安君才因為他和齊國太子的關(guān)系最終被特赦，至此留在了齊國，成為太子門客。

    他說最后兩個字時聲音壓低，似乎余音繚繞，到底覺得不過癮，又咬重了聲音道：“門客，內(nèi)室的門上客。”狎昵之味呼之欲出，其他幾人心領(lǐng)神會，竊笑不語。

    酒過三巡，一不見武安君露面，二也不見王后現(xiàn)身，殿中之人看著千篇一律的歌舞，各懷心思。黃胡子是陳國屬客，等不見楚后，喝了幾杯酒，看著舞池中的宮娥渾身燥熱，腹中收緊，便起身去方便，然而等他出門，卻發(fā)現(xiàn)整個外殿異樣安靜，眼看左右無人，他偷了個懶，折身進(jìn)了一叢花木。

    溫?zé)岬囊后w舒緩出來的瞬間，細(xì)密的水聲結(jié)束，他也跟著舒了口氣。

    便是這時候聽見一陣低低的喘息。

    “偏要在這？”一個低沉的男聲。

    “偏要在這?！币粋€輕佻的聲音，帶著齊音。

    接著便是曖昧的喘息聲和衣衫輕動的聲音，低沉的男聲又說：“可有人看到了如何是好?！?/br>
    “殺了不就好了?！?/br>
    黃胡子驚出一身冷汗，他已然聽出這輕佻的聲音是誰，便是那齊國太子姜慈，另一個聲音，他想起方才的議論，只覺得脊背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小心再小心，他輕輕提起一只腳，如履薄冰般放下，整個腳掌全部貼了地面，這才小心抬起另一只腳。

    那只腳還沒放下，忽聽姜慈咦了一聲：“他想走呢?！?/br>
    黃胡子被這一句話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要狂奔，然衣襟已經(jīng)被人捏住，他回過頭，看見一張既英俊又可怕的臉龐，臉龐的主人笑瞇瞇看著他，胸前的衣襟散亂，露出精裝的胸脯，他不敢再看，只顫聲哀求：“太子，我，我什么都沒看見。”

    “太子？”姜慈顯然不信，他將黃胡子的臉拉過來，仔細(xì)看了看。

    黃胡子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小王聽說你對我的門客頗有意見，嗯？”

    “不敢，不敢。”他幾乎要哭出來。

    “內(nèi)室的門上客？”姜慈不緊不慢重復(fù)，滿意看著黃胡子臉色慘敗，額頭豆大的汗珠滴淌下來。

    他張大嘴，卻無從分解，只哀求：“太子殿下，小臣再也不敢了。”

    姜慈一根指頭按在他唇上，嘴里發(fā)出淡淡的噓聲，有滑膩的物體順著他指頭溜進(jìn)了黃胡子的喉嚨，他心頭泛起惡心，卻不敢有嘔吐的動作，腦子突然一剎那發(fā)昏發(fā)熱。

    “你這長相，真是對不起穆家的優(yōu)良傳承?！苯壬焓衷谒陆笠徊?，順手一推，黃胡子便倒在花叢中，他仰起頭，居高臨下的兩個男人俊美如惡鬼，他不敢再呆，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大殿中果真不見齊國太子蹤影，對面的幾個女官面色難看。

    他幾乎虛脫一般坐在位置上，聽見旁邊說，剛剛姜慈在大殿舉止失儀，后來索性干脆摟著他的公子騫一同出去了。

    公子騫也算是楚都中名門之后，難怪其他人臉色如此不悅，他再抬頭看楚王，他卻似乎沒有聽見一般，只是一杯接著一杯淡淡飲酒。

    而向來和他焦不離孟的晏隱將軍卻不在身旁。

    有齊國的賓客向楚王展示此番進(jìn)獻(xiàn)的胭脂圣魚。

    那魚很小，渾身血紅，甚至離開水面也不會立即死去，只要滴上一滴水，便會活四個時辰，最神奇的是，此魚雌雄同體，只有處子的血才能喚醒，在血祭之后一個時辰內(nèi)，將會生出無數(shù)的小魚卵，這些魚卵見水便長，很快就會遍布整個魚池。

    這樣的特性，是的宮人常常用其來檢驗女子的貞潔。

    黃胡子只看那齊國賓客嘴巴一張一合，動作優(yōu)雅有禮，卻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么。身旁幾個卿客調(diào)侃他：“穆大人可是去蓮池凈手了，怎么一身是水?！?/br>
    他惶惶然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黃胡子端起酒，大口大口飲盡，但是越喝，便越是口渴，似乎那些水都順著身體全數(shù)被排干了。

    驚呼便是在這是開始的，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開始，宮中突然響起了尖利的聲音，那聲音先是一聲，便如同幼兒猝不及防的腸絞殺，接著，便像是這尖叫引起了回音，從楚宮深處，一聲接著一聲響起，整個宮中突然像是籠在了恐怖的陰影里。

    大殿的舞姬停下舞步，滿臉驚慌看向楚王，楚王似乎也頗為意外，他揚(yáng)起手，便有侍衛(wèi)出去查看。

    保太后面色大變，猛地轉(zhuǎn)頭：“那是壽寧宮的方向。”

    壽寧宮中的后院中有身有疫疹的翠兒和其他宮娥。

    大殿中的貴族們面面相覷，而盡職盡責(zé)的侍衛(wèi)已然按住了兵器，警惕逡巡。

    楚王眼睛看向另一個方向，那是朱子房的前往壽寧宮的路上，他到底不放心，招來一個侍衛(wèi)：“去看看王后是否已經(jīng)到恩思湖。”

    從一開始，他便沒有想要辛匯前來。有些事情，他存了僥幸，并不想她參與其中。

    而層巒疊嶂的宮墻另一側(cè)。盡職盡責(zé)的內(nèi)侍在楚王的安排下，將軟轎負(fù)這辛匯緩緩向前，他們走得很慢，舒適的熏香和軟轎的晃動讓人昏昏欲睡。

    楚王今日一天大約把過去積攢的批文細(xì)條全部都送來給她看了一次，還一再強(qiáng)調(diào)，這些條款非常重要，務(wù)必要確認(rèn)清楚，辛苦夫人云云。

    阿喂，是誰說的這些事情不勞夫人cao心，只需要好好養(yǎng)著便是。

    辛匯打蛇順竿上，連續(xù)得了許多便宜，甚至讓楚王同意以后菜單上加上一條魚，這才強(qiáng)撐精神勉為其難完成了任務(wù)。

    結(jié)果后來又是齊國幺蛾子，等到了晚宴時候，偏偏夜宴還換了地點。

    其實一切看起來都很合理，但是就是在侍衛(wèi)行進(jìn)的路徑時，她心底輕微咯噔一聲，那一聲很輕微，而又被熏香所擾，生生揭開了去。

    軟轎走了很久，最后在恩思湖旁停下，辛匯心頭已然覺得異樣，但是帶路的內(nèi)侍恭謹(jǐn)而自然，她上了船，看著黑沉沉的湖心島，只覺得脊背有寒意：“夜宴在這里？”

    島上并沒有張燈結(jié)彩，安靜的燈籠在沉靜的黑水下面，愈發(fā)顯得死寂。

    “王后請?！?/br>
    她從轎中下來，轉(zhuǎn)頭看向來時路，船舫下面是長長的臺階，她順著木梯緩緩而上，長裙曳地。

    內(nèi)侍松了口氣。

    晚風(fēng)吹過來，她迷糊的頭腦頓時清醒。

    那條行進(jìn)的路徑分明不對，他們走了這么久，并非走得慢，而是，他們小心翼翼避開了坤和宮。

    但是為什么要避開坤和宮呢。

    內(nèi)侍的心提起來，不動聲色催促：“夫人，遲到非禮也?！?/br>
    辛匯轉(zhuǎn)頭看他，內(nèi)侍垂著頭，并無異樣。

    他們當(dāng)然要避開坤和宮，她所看不到的地方，坤和宮的后院桐油幾乎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取而代之的另一種更為腥臭惡心的味道，在眾人的嘔吐聲停下來后，后院歸于一片寂靜。在女官的示意下，晏家的侍衛(wèi)點亮了手上的火把，明亮的燭火下，人人皆是全身惡寒，在油膩的桐油里面，橫七豎八躺著已經(jīng)輕微中毒而陷入昏迷的宮娥，還有因為嘔吐而脫力的婢女，而在她們的嘔吐物中，數(shù)不清的細(xì)小黑線緩緩蠕動，這些黑線原本如蚯蚓一般大小，因為桐油的浸泡而渾身透亮，有手抖的侍衛(wèi)差點落了火把。

    女官皺著眉頭：“果如三位國手所言，是西戎三尸蠱?！?/br>
    有侍衛(wèi)問：“這是何蠱？”

    女官面皮皺起猶如風(fēng)干的核桃，聲音干澀：“三尸者，一名青姑，伐人眼，令人目暗面皺，口臭齒落；二曰白姑，令人腹輪煩滿，骨枯rou焦，意志不升，所思不得；三曰血姑，足令人好色，喜殺。蠱毒以蠱母為寄，先是通過血脈興盛繁衍，待有了足夠的數(shù)目，而宿主身體已然空虛之后，便會尋找新的宿主，它們從頭開始，一旦到了腳，整個人都已經(jīng)被蠱毒控制，變成殺人的工具，攻擊一切生命。”

    她頓了頓，看向下面橫七豎八的宮娥：“燒了吧?！?/br>
    問話的侍衛(wèi)一愣：“可是王上和將軍吩咐——”

    “此蠱毒隱藏兇險，只有火燒方可滅之?！迸倜嫔?，“若是擴(kuò)散出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br>
    那侍衛(wèi)為女官的威儀所震，竟順從舉手準(zhǔn)備下令。

    便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輕笑：“姑姑。”

    女官轉(zhuǎn)頭，見是晏隱，表情未變，只看向那侍衛(wèi)：“點火?！?/br>
    晏隱不說話，侍衛(wèi)轉(zhuǎn)頭看他。

    女官冷哼：“連晏家的云紋佩也使喚不動了你們不曾?！?/br>
    “姑姑這話過了，下面之人，不止是楚宮的宮娥，還是陳國的女官和侍女，即使王上親自處置，也會先問王后的意思?！?/br>
    “女臣受社稷宮規(guī)、歷代楚王所托，非常時期有權(quán)行使任何權(quán)益之計?！迸俎D(zhuǎn)頭看他，目光凌厲。

    “也包括王室興廢這樣的權(quán)益之計嗎？”

    “晏隱！”女官厲聲喝止。

    “姑姑?！标屉[不為所動，只看著院中景象，微微皺眉。

    “女臣擔(dān)不起晏大將軍這聲姑姑。晏家族人云紋配飾，宗祠記名，香火明證方可入族譜。而這三樣，晏大將軍，似乎一個也沒做到?！?/br>
    晏隱的眼角挑起，似笑非笑：“是嗎？既然不是我的姑姑，那就太可惜了?！?/br>
    他寬袍大袖下在火光中露出鮮亮的鎧甲片段。

    “你！”女官顯然明白了什么，滿眼驚詫。

    但是她已經(jīng)來不及再說什么，晏隱微微動手，便將她推了下去。

    特制的高梯落下，她跌進(jìn)油膩的桐油中，嗆進(jìn)去一口桐油，然后更多的桐油涌上來，順著她冒血的傷口鉆了進(jìn)去。

    “把她們都帶下去?！标屉[吩咐，“小心點，帶上天蠶面罩?！?/br>
    “是。”侍衛(wèi)領(lǐng)命離開。

    另一個侍衛(wèi)有些猶豫，后院中那些清理過的宮娥身上全部被灑滿了特制的藥粉。

    “那女官呢？”

    “女官不是命令你們點火嗎？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

    ☆、44.第四十四章

    噼里啪啦的火燭燃燒起來，整個后院頓時一片火海，灼熱的火光中，有奇異而尖銳的嘶鳴聲，恍若嬰兒的哭叫。而更遠(yuǎn)的地方，仿佛是回音這哭聲，響起更加清楚而凄厲的回音。

    虛脫的宮娥們面色慘白，但是大多已經(jīng)回復(fù)了神志，只有幾個原本便病得厲害的仍然昏睡著，晏隱將她們單獨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