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茶幾邊上停留了幾秒。

    周自恒睜開眼，發(fā)現(xiàn)她在遠(yuǎn)遠(yuǎn)地看自己的成績單。

    她偷看成績單，被周自恒抓個正著，也沒有半分心虛的意思，予以沉靜目光回應(yīng)。

    周自恒苦笑了下：“這成績，怕是入不了您的眼吧？”

    他坐著，她站著，無端就有壓迫的氣勢出來。

    蘇知雙垂眸沉思了一會，卻中肯評價道：“很不錯，有百分之五十三的進(jìn)步。如果你要走一百步，那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了?！?/br>
    她的聲音是略沙啞的，微冷，像是合成人聲，沒有波瀾起伏。

    但周自恒為她話中的內(nèi)容驚詫，下意識問：“為什么是百分之五十三？”

    “算出來的?！碧K知雙回答，“高一下學(xué)期第一次月考，你是1385名，一年后的這一次月考你是651名。如果除開文科，理科排名，你可能更高一些，但我沒有參照?！?/br>
    周自恒看著成績單上的數(shù)字，手指握成拳又松開。

    再抬頭和蘇知雙對視時，他笑了一下：“你說得很有道理?！?/br>
    他話里余音未盡，蘇知雙等著他的后半句。

    但等來的是良久的靜默。

    風(fēng)從庭院里灌進(jìn)來，好像是灌進(jìn)了一個破了洞的燈籠里，發(fā)出嗚咽嗚咽的嘶啞聲。

    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天人交戰(zhàn)，周自恒精神疲憊，最后開口時，語句吞吐：“那個……陳修齊的筆記本，還能借我嗎？”

    周自恒確實已經(jīng)走到一半了。

    他的高中生涯走到一半，成績也走到一半，但這剩下來的一半，要花更大的努力。

    周自恒等著蘇知雙的回答。

    有一陣冗長的停頓和相顧無言。

    蘇知雙站得筆直，陳修齊的姿態(tài)和她一般標(biāo)準(zhǔn)，兩人的眉眼有四分相像。

    “可以?！碧K知雙上下打量過周自恒，這樣回復(fù)他，“我明天交給你們班主任。”

    不知道是不是周自恒的錯覺，他似乎看到蘇知雙臉上有一點淡淡微笑的痕跡。

    但他沒有看清，蘇知雙便已經(jīng)走到門口，收撿玄關(guān)的文件，拉開門。

    周自恒輕聲說了句：“謝謝。”

    他說得很輕，并且以為蘇知雙沒有聽見。

    待到蘇知雙離開后，周自恒又端坐在沙發(fā)良久。家政阿姨做好了兩碗牛rou面，端上了餐桌。

    都是大碗湯面，噴噴香，周沖大概長了一只狗鼻子，忙不迭就從樓上下來，身上的水汽都未曾干，一身煙酒氣換成了沐浴液的清香。

    “真他媽香！”周沖系著浴袍，饞蟲快從肚子里跑出來。

    他朝周自恒笑，咧開嘴，露出八顆亮锃锃牙齒：“發(fā)什么呆，快吃，不吃你老子我吃了！”

    話是這樣說，但他筷子翻動，就撿了好幾塊精瘦的牛rou夾到周自恒碗里。

    其實碗里牛rou夠多，并不需要分食，但周沖總是下意識覺得兒子會吃不飽：“吃多多，長高高?！边@句話周沖說了十幾年。

    他一邊說，一邊卷起一筷子面條，大口張著，囫圇吞咽，忙得不可開交。

    “今天晚上陪他們喝酒，你還沒吃晚飯吧。”周自恒沒有動筷子，忽而說道。

    他說的只是一種猜測，但從周沖表情來看，**不離十。

    周沖咬斷了面條，干巴巴咽下去，望著對面的周自恒。

    周自恒的臉藏在騰騰的霧氣后面，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一雙黑琉璃般的眼珠子也被他的長睫掩住。

    話題再次提起，總是喋喋不休的周沖幾乎忘記言語。

    周自恒讓阿姨再下一點面條，轉(zhuǎn)而才回頭：“爸。”

    他這樣鄭重，周沖不知所措，包著一口面條，含含糊糊應(yīng)：“嗯？”

    “我長大了?！敝茏院阏f，“相信我好嗎？”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好似一桿□□，又像是出鞘長劍，有雪亮光華。

    周沖喉嚨梗住。

    最后啞聲應(yīng)道：“好。”

    似乎從這一個【好】字落地開始，更大更急促的一場春雨再次下在了周自恒的世界里。

    時間正在打磨他，迫使他從一個稚嫩的急躁的男孩變成一個成熟的懂事的少年，好像有一把刻刀嚯嚯作響，把他身上一層石頭外衣拋去，露出珠玉一般的內(nèi)里。

    這所有的一切在雕琢他，在催促他。他身上的變化一點一滴匯聚成小溪流，再融成江河，最后在海面掀起滔天巨浪。

    在這一個學(xué)期結(jié)束，第二個學(xué)期中段來臨之際，周自恒這個名字，進(jìn)入了理科前三十的名單之列。

    像是一場奇跡。

    幾乎所有人都這樣想。

    從倒數(shù)第二開始，到九百名，再到六百名，之后是五百、四百、三百、二百、一百……幾乎每一次月考，他都會進(jìn)步，這樣的進(jìn)步既顯而易見，又踏實穩(wěn)重。

    他像是在攀登一座山，每一步都走得穩(wěn)妥。

    他先是處于微末的，如今高樓筑起，他成為站在上方的人。

    他成為“浪子回頭金不換”的代表，或者是“發(fā)奮不怕晚”的標(biāo)桿。

    一向甚少情緒外露的成老師都在辦公室笑出聲，一連幾天上課心情都是好的，灰撲撲衣服都生了光一樣。

    再一年的五月來臨。

    對于高二的學(xué)生來說，假期是少得可憐的；對于南城一中的高二學(xué)生來說，假期是幾乎沒有的。幾十本書的內(nèi)容教授完畢，第一輪復(fù)習(xí)開始，更大的壓力擔(dān)在這些十七八歲的學(xué)生肩頭。

    白日里老師孜孜不倦教誨；晚上學(xué)生晚自習(xí)爭分奪秒刷題。

    周自恒也在刷題，桌前堆了高高一堵書墻。夜里靜悄悄，沙沙的筆聲清晰。

    他和明玥在做同一套物理試題，和許多女孩一樣，明玥的數(shù)學(xué)物理并不突出，甚至有些拖后腿。按照往常情形，他們會寫完試題，之后修改，不懂的地方，周自恒會替她講解。

    但今晚也許是個例外——

    明玥睡著了。

    她應(yīng)該是困極，寫著寫著就閉上了眼睛，筆筒還立著，頭已經(jīng)趴下去。

    周自恒停下手上演算，偏頭看她。

    他在努力，白楊也同樣，兩人的桌前都是一堵書墻，立得很高，座位又在最后，這堵墻像是一個屏障，圍出了一個小天地。明玥就在這方小天地里，酣眠入睡。

    明玥是藝術(shù)生，并未進(jìn)入培訓(xùn)學(xué)校學(xué)習(xí)，江雙鯉請來舞蹈老師單獨教授舞蹈。專業(yè)和文化兩頭兼顧，明玥有些忙碌。

    也不怪她晚自習(xí)會不小心睡著。

    周自恒放下筆，拉下外套拉鏈，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他動作很細(xì)微，很輕，生怕吵醒她，但她睡覺可愛，周自恒又忍不住湊近了看她。

    她枕著右側(cè)手臂，歪著頭，一頭長發(fā)已經(jīng)披散下來，打著卷兒垂在她臉頰旁，嬌嬌嬈嬈隱入他的外套底下。

    明玥對于他來說，是這無邊學(xué)海里高掛的明玥，是珍如珠寶的慰藉。

    她已經(jīng)長到了十六歲，不施粉黛，依舊明眸皓齒，實在是很惹人憐愛的模樣，他的目光貪婪一樣落在她臉上，她睡得很香甜，有時候嘴巴會翕動，雪白面頰上浮了一層嫣紅，如同染上朝霞的白玉，晶瑩中透出一些嫵媚。

    周自恒想把她手里的筆抽出來，怕她不小心戳到自己。但他只是搖動了一下筆筒，明玥便睜開了眼睛。

    她還是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秀氣的小哈欠，輕聲埋怨自己：“啊……怎么睡著了??？”

    她從桌上爬起來，身上周自恒的外套順勢下滑，周自恒替她接住。

    他眼里有笑意，面上也有，很好看。

    明玥羞囧地吐了一下舌頭，已經(jīng)半清醒過來，極不好意思地拉了拉周自恒的衣擺：“對不起噢，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就睡著了。”

    “還困嗎？”周自恒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又捏了捏她的臉頰，“還困就再睡一會?！?/br>
    明玥搖頭，蹭了蹭他的手心：“還是繼續(xù)寫物理吧?！?/br>
    她有些頭疼地皺著苦巴巴的臉。

    五月夜里已經(jīng)有了蟬鳴，這樣聒噪的聲音卻并沒有打擾學(xué)生的心緒。

    周自恒再次拿起筆做題，明玥咬著筆尖，下巴枕在手背上，頗有些生無可戀。

    明玥寫完一道的功夫，周自恒已經(jīng)做了一大題。

    好厲害啊。

    明玥仰著頭，望向周自恒。

    他眼底有非常淡的一點烏青，黑眼圈并沒有讓他顯出疲憊，反倒襯出他面容的白皙干凈。這個夏天到來前，周自恒把頭發(fā)剪短了一點，能干得更快。

    萬丈高樓平地而起。

    在外人看來，周自恒像是一夜之間開竅，通了宿慧，但在明玥看來，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攀升的成績靠的是日以繼夜的努力。

    周沖給周自恒請了六位家教，一對一單獨授課，每到周末，就是周自恒最忙碌的時刻，像是一個陀螺，不停轉(zhuǎn)動。他的資料也買得多，認(rèn)認(rèn)真真鉆研，慢慢能堆出一堵墻。

    他既仰仗自己聰明的資本，又愿意付出百倍的汗水。

    他在書山走遠(yuǎn)。

    但在這樣一條路上，明玥幫不了他任何的忙，甚至在晚自習(xí)上睡著了。

    她心里很愧疚，呆呆抿唇，輕聲喚他：“周周?！?/br>
    “嗯？”周自恒偏頭。

    “我好像什么都幫不了你?！彼蓱z兮兮，垂頭喪氣。

    有時候明玥會想，如果她有孟芃芃那般的好成績就好了。

    她下巴尖尖，在燈光下有一點透明，桃花眼霧蒙蒙，周自恒能從這一片霧氣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怎么會幫不了他呢？

    她兼顧專業(yè)和文化，本來很忙碌了，卻還是固執(zhí)地每天都陪著他上晚自習(xí)。

    周自恒刮了刮她的鼻子：“沒有關(guān)系，你只要在原地等我就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好的，學(xué)霸周加載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