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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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來這三老太太也是個妙人,鐘薈心道。 姜老太太也很上道:“老阿姊,我老婆子也勸你一句,自個兒多少也留住一些,免得在兒女項下取氣?!?/br> 鐘薈決定添一把柴,酬謝方才曾氏的挖坑之誼:“三meimei病了?前日還好好的,莫不是叫我過了病氣?” “有你什么事兒啊,”曾氏還沒說什么姜老太太先搶著抱起不平來,“你這三妹十日里倒有八日在病著,我說她阿娘,身子骨弱就叫她好好歇著將養(yǎng),莫成日里逼著她念書習字,這女子最緊要的一個是在家孝順長輩,出嫁侍奉舅姑,連事理都不明白,讀再多書也是讀到狗肚子里?!?/br> 曾氏被他們幾個你一言我一句懟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到底隱忍不發(fā),草草地告辭了。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鐘薈摸了摸腦門上的疙瘩,心里莫名有些滄桑,前世被家人們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里呵護了一世,油皮都不曾擦破一塊,如今叫人當腦門砸了個大包不說,還得和居心叵測的繼母周旋。 一會兒得好好補補,她撫了撫日漸圓潤的腮幫子忿忿地想,也不知午膳準備了什么菜色。 第9章 求學 那話是怎么說的?“人生莫如閑”。鐘薈重活一世算是對此深有體會。 上輩子的鐘十一娘沒好好享受過閑暇光陰,但凡不是病得下不來床,就要死撐著爬起來揮毫潑墨,鼓琴讀書,倒不是她有時時刻刻砥礪琢磨自己的覺悟,實在是因了和衛(wèi)七娘較勁的緣故。 每每提起衛(wèi)家七娘子,鐘薈就要憑空生出幾許既生瑜何生亮的嗟嘆。 衛(wèi)七與她并稱京都雙姝,要說風雅淵藪比她退了一射之地,然而論博觀深沉,卻又略勝她一籌——鐘薈生性有些祖?zhèn)鞯牟恢牧倘皇俏牟娠L流,做起正經學問來總是難以沉心靜氣。 鐘衛(wèi)通家故誼,她和衛(wèi)七又是同歲,長輩們無事便要拿兩人來比比。 “你看那衛(wèi)七娘,聲容吐屬多么端雅,何嘗如你這般手腳不停似個猢猻……” “你這篇文章寫得文字枝蔓,辭氣板滯,看看人家衛(wèi)七娘的手筆,多么典麗精粹......” “衛(wèi)七娘已將施、孟、梁丘諸學都通了,你連經文尚且讀得磕磕絆絆……” “啊呀看看衛(wèi)家小娘子這烏油油的頭發(fā),咱們十一娘也不知怎的,發(fā)色黃不說,還稀拉拉的總不見長……”——這個還是她親娘。 最讓鐘薈氣不過的是,衛(wèi)七頂著一副祖蔭的絕世好相貌,偏要和她個黃毛藥罐子搶才名,這是何苦來哉?怨歸怨,卻是不甘心將京都第一才女的頭銜拱手讓人,拼著吐出兩口鮮血也要爭這一口閑氣。 外間無人知曉,這鐘十一娘的才學倒有一大半是被衛(wèi)七娘逼出來的。 如今一抔黃土萬事皆休,世上再沒有鐘十一娘其人了,她也不必再與衛(wèi)七娘較勁了,心頭卻有些空蕩蕩的,仿佛一腔不足為人道的志向都無處著落。 也不知此生是否還有機會見著亦敵亦友了一輩子的衛(wèi)七——說是一輩子,這一輩子著實不算長,且于她是一輩子,于衛(wèi)七卻只是個開端罷了。 鐘薈這么一想,有些沒滋沒味起來,著人搬了張竹榻置于廊廡下,榻上擱了一條又長又闊的食案,招招手示意阿杏過來。 “昨日的裹蒸用著不錯,你去小廚房瞧瞧可還有,撒些香藥、松子和胡桃仁,”鐘薈一邊盤算一邊吩咐道,“再揀新鮮的果子取幾樣來,不拘哪種,只不要窖里的,等等還有,溫一碗酪漿,多放些石蜜,記得用銀碗裝?!?/br> “胡桃……果子……”阿杏翻著眼睛翕動嘴唇,半晌露出個為難又諂媚的笑,本來就小的眼睛被臉上橫rou一擠成了一條縫,“娘子慢些說,奴婢記不住?!?/br> “……” “還是我去吧,”蒲桃正掀簾子從廳事里走出來,把胳膊上搭著的鹿皮遞給阿杏,笑著道,“把這鋪上,竹簟寒涼,莫將娘子凍著了?!?/br> 鐘薈總覺得自打那天她在夫人面前求情之后,蒲桃就有些不一樣了,似乎展顏的時候也多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蒲桃去了不多時,便提了個五層的食盒回來。 “枇杷從南邊運過來有些時日了,奴婢見皮已有些發(fā)黑,便沒有拿來,”蒲桃一邊打開食盒,將吃食一樣樣擺在案上,一邊說道,“這些青棗倒還新鮮?!?/br> 白瓷碟中盛著去核切片的青棗,五色琉璃盤上擺著雪白的籠餅,酪漿盛于鏤銀碗中,上面還灑了各色果干,越窯青瓷盤中點綴著幾只拇指大小的裹蒸,已經剝去了竹籜,蒸熟的精浙米泛出瑩亮的紫紺色澤來,一旁幾個褐釉小缽中分別盛著香藥、松子和胡桃碎。 蒲桃把最后一個鏤銀小盅放下,掀開嵌水晶珠的小蓋,內里還嵌著個白瓷盅,“昨晚的七寶羹還剩了一盅,奴婢見您用得好,便也一起取了來?!?/br> 鐘薈頓時食指大動,旋即又有些凄涼,什么時候連隔夜羹湯也能叫她垂涎三尺了? 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姜家的飲饌不算差,食材不乏一些難得的水陸奇珍,然而與列鼎而食的人家比起來,廚子的手藝就有些平庸了。 但凡世家大族都有些傳世的名饌佳肴,四處網羅名廚,不惜千金地收入府中,以便宴客時艷驚四座,博得交口稱贊。 潁川荀氏于此一道最為精專,一日萬錢,食必盡四方珍異,府上有個吳地來的廚子,做的鱸魚莼菜羹堪稱一絕,以鐘薈前世的胃口都覺甘美異常。 每年秋風起時,荀府便大開賞菊宴,屆時京師輻湊,嘉賓盈門,宴上的一簍簍膏蟹都是從江南運來的,年年都要跑死幾匹快馬。 鐘薈只在荀家嘗到過這么肥腴的螃蟹——鐘老太爺覺得暴殄天物有傷天和,所以鐘家雖有“變一瓜為數(shù)十種,一菜為數(shù)十味”的巧廚子,卻憑空變不出肥螃蟹來。 鐘薈回過神來有些駭然,也不知怎么的,近來思緒總是跟拉磨的驢一樣,不知不覺就繞著吃食打轉。 *** 變作姜二娘后,鐘薈終于得償所愿地“偷得浮生半日閑”,感到世上絕無更美妙的滋味,想來平地登仙也不過如此了: 她鎮(zhèn)日閑閑地斜倚著,想起來便翻一頁閑書,撥弄兩下琴弦,寫幾筆字,有時連這些都懶怠做,只是望著天邊流云或是綿綿細雨就倏忽過了半日——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二娘子的嘴還是很忙的,小廚房每日絞盡腦汁翻著花樣置備時令果子和糕餅,直把個廚娘愁得頭發(fā)都撓禿了一塊。 就這樣偷了半日,又偷了半日,再偷了半日,鐘薈揉著連日來使得有些過度的腮幫子,終于閑得受不住了,可見人都是有些賤的,才女亦不能免俗。 于是翌日照例去繼母院里請安的時候,鐘薈便讓三娘子吃了一驚。 “阿姊,你真要回來與我一道讀書?平素你不是最厭惡讀書做學問么?”三娘子緊蹙眉頭,繃出老學究般的正經來,鐘薈不由越俎代庖地憂心她小小年紀生出皺紋來。 “臭丫頭,倒編派起你阿姊來了!”曾氏那日在老太太屋里接二連三受挫,也不知邱嬤嬤是如何勸解的,一轉臉又掛上了天.衣無縫的慈母面容,一絲忍辱負重的勉強都見不著。 若不是城府突飛猛進,便是在憋壞,鐘薈有了這個念頭,一發(fā)覺得繼母身上有幾分成竹在胸的氣定神閑。 “阿嬰是不是悶壞了?”曾氏和藹地執(zhí)起她的手,將她拉到身前,“阿娘看著氣色倒好多了,天也漸漸暖和了,白日莫拘在院子里,去園子里玩玩,跑動跑動,回去上學倒不急在一時,畢竟將養(yǎng)好身子最緊要,落下病根是一輩子的事。若是怕夫子怪罪,阿娘去替你說道。” 鐘薈搖搖頭道:“這些時日女兒因病不能外出,反倒因禍得福,因著百無聊賴,便只能讀書解悶,雖因天資駑鈍一知半解,卻也獲益匪淺,反躬自身,驚覺自己矇昧愚魯,想來皆因不學的緣故。女兒讀到圣人之言:“人皆知以食愈饑,莫知……莫知……” “莫知以學愈愚,是亞圣孟子所言?!比镒拥靡獾負尠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