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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都歲時記(暴發(fā)戶日常)在線閱讀 - 第42節(jié)

第42節(jié)

    ***

    他們矮著身子等了半晌,林子外那兩個人卻像石雕似的不言不動。

    鐘薈不瞎也不傻,一直知道她的堂妹鐘芊心悅衛(wèi)家六郎,而她不巧是他們姻緣之路上一塊病懨懨的絆腳石。

    雖然幼時兩家大人有過戲言,但是鐘薈從未與衛(wèi)玨正經(jīng)議過親,倒是衛(wèi)夫人一直屬意十三娘,鐘薈還未一病不起時兩人已經(jīng)在談婚論嫁了。

    若是鐘薈的病起得早一些,沒有那些無聊的大人架秧子起哄,說不定衛(wèi)玨也不會起那樣的心思。又或者她一直茍延殘喘下去,久而久之便也不過是個纏綿病榻人老珠黃的妻姊而已。

    可惜她偏偏死得那么不合時宜,死成了一道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天塹。

    活人怎么與死人較量呢?

    十三娘冒了極大的風險一個人從家中偷偷溜出來,又長途跋涉地來到這山寺,連如何回家,會不會淪落在外過夜都沒想過,她只知道衛(wèi)玨今日在崇福寺清談,錯過了這一回還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她有滿腹的話要對他說,這些話日日將她煎熬著,再不說出來就要將她熬干了??烧嬉姷匠寄合氲睦删驹谒媲埃瑓s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一身素白禪衣的衛(wèi)玨在一丈之外站著,天邊晚照將他鍍上一層暖色,掀動他衣袂的風卻一陣冷似一陣。

    鐘十一娘的幾個姊妹中,就屬十三娘與她最肖似,衛(wèi)玨的目光近乎貪婪地掠過鐘芊的臉龐,旋即收了回來,垂眸規(guī)矩地行了個禮:“女公子有何見教?”

    那刻意的疏離像根冰棱扎進鐘芊的眼里,直直插到她心上,叫她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我知道我樣樣都不如阿姊,”她凄然一笑道,“也不如她討人喜歡?!?/br>
    衛(wèi)六郎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道:“斯人已逝,若女公子顧念手足之情,便不該說這樣的話,如若令姊泉下有知……”

    鐘薈心道若她泉下有知自然是十分茍同,必須點頭稱是。不過鐘十三娘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她確實不如自己討喜,可要說樣樣不如就有點扯了。

    兄弟姊妹和同齡朋友之間暗暗較勁是常事,但是也有很多心機和竅門。比如她就很懂得靈活機變,作賦不如衛(wèi)七娘,便轉(zhuǎn)而專攻詩歌,弈棋不如她阿兄鐘蔚,便另辟蹊徑苦練樗蒲,投壺的準頭不如九娘子,便暗暗琢磨出徒手抓蒼蠅的絕活,雖說事后被她阿娘痛打了一頓還勒令洗了無數(shù)遍手,但至少在宮宴上一鳴驚人了啊。

    可十三娘這孩子,說好聽點叫剛強,說不好聽就是軸,凡事太較真,一條道走到黑,就因阿翁說了一句她的字缺少筋骨,她就擅自將手腕上的砂袋加重了一倍,差點落下病根。

    鐘十三娘說起來也是倒霉,因著比堂姊鐘薈小了半年,從學爬學走學說話開始,什么都叫她占了先機,鐘薈一早才名遠播,又有徒手抓蒼蠅這等旁門左道加持,縱使鐘芊將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練得出神入化,外人也只知鐘家十一娘,提起十三娘,只當作十一娘那面目模糊的堂妹——其實她連容貌都生得比鐘薈更出色一些。

    “我雖樣樣不如阿姊,”鐘芊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哽咽道,“可惟獨對公子的心意是阿姊比不上的?!?/br>
    衛(wèi)十一郎聽到這里驚訝地挑了挑眉,洛京的民風真是一言難盡,非但市井中的大娘可以隨意對小郎君動手動腳,連世家女子也將心意掛在嘴上,又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上了賊船,聽了一耳朵他六兄的桃花債,想倒也倒不出來了。

    太史公說“凡事易壞而難成矣”,果真不假,邂逅這小娘子不過短短一兩個時辰,他就從一個坦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的謙謙君子墮落成了個心懷鬼胎偷聽他兄長私密事的戚戚小人。

    第45章 蟈蟈

    衛(wèi)玨對鐘十三娘的話置若罔聞,于是那沉甸甸的情誼便重重砸了下來,在她心上砸出個空空的大窟窿。

    “女公子請慎言,天色不早了,還請早些回府,免得令尊令堂擔心?!毙l(wèi)玨說完轉(zhuǎn)身便要走。

    “衛(wèi)玨!”鐘芊的聲音顫抖起來,“你就如此嫌惡我么?阿姊她根本無意于你,你難道要念她一輩子么?”她一邊說一邊從中衣領子中扯出一條五彩絲繩,繩上懸著個銀色的物件,在夕陽中閃著微光。

    “你看,她那時連你手指上的傷都未曾注意到,還將你做的東西隨隨便便送與別人,她就是這么沒心沒肺的......”

    鐘薈氣得肝疼,這死丫頭才是只沒心沒肺的白眼狼,縱使當時不知道那只蟈蟈兒是衛(wèi)玨親手做的,她送出去時也心疼得像剁掉一只手,后來猜到了不也沒找她要回來么?

    不過這倒怨不得她堂妹,全怪她疼在心里,面上還要故作大方,看起來可不就是隨隨便便將那物件與了人么?

    “誰稀罕你們的定情信物!”十三娘恨恨地將那只蟈蟈兒往衛(wèi)六郎身上一擲,那蟈蟈在他身上彈了下又落到地上,鐘芊還不解氣,又上前踩了一腳,賭氣道,“你放心,你既無意,我也不會糾纏于你,回去我就求阿耶阿娘將親事作罷!”

    衛(wèi)十一郎聽到此處頗有些不解,心道,她這么說到底是想嫁還是不想嫁???

    鐘薈卻是對十三娘這口是心非的別扭毛病一清二楚。

    都說她十一娘從小受寵,其實要論嬌生慣養(yǎng),她這隔房meimei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打小要什么東西只需用手一指,便有仆役和大人巴巴地取來送到她手上,久而久之,用手指便成了使眼色,再到后來眼色也不愿使了,要你來猜她的心意,若是你不幸沒猜中,輕則生悶氣,連日冷戰(zhàn)也是常有的事。

    比如當初她看到鐘薈那對銀絲編的草蟲,也不說想要,只是欣羨地看了幾眼,酸溜溜地道:“衛(wèi)七娘與阿姊的交情果然是獨一份的?!蹦菐兹毡銓μ面⒉焕聿徊?,直到順了她的意方才展顏。

    鐘薈已經(jīng)習以為常,偶爾還覺得有個堂妹鬧鬧小脾氣能為她平靜無波的日子平添些許趣味。

    然而衛(wèi)六郎不是鐘家人,對這樣的趣味敬謝不敏,若要問他的意見,鐘十三娘是這世上他第一不想娶之人。

    十一娘在世時,堂姊妹倆總是形影不離,他們?nèi)菝采眉刃に?,也許是朝夕相處的時間久了,十三娘的言談舉止也總是有她十一姊的影子。衛(wèi)玨單是站在這里望著她,便已是揪心,遑論日日相對了。

    可他也明白,按他阿翁的意思,鐘衛(wèi)兩家聯(lián)姻是勢在必行的事,小輩中年歲和家世最適合的便是他和十三娘,父母之命又如何由得他置喙?若是真如十三娘所言,鐘家毀約……

    衛(wèi)玨一瞬間升起些陰暗的希冀來,隨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卑鄙,無論他多不喜鐘十三娘,也不該叫一個豆蔻之年的小娘子來承受這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衛(wèi)六郎沉聲道,“你我在此談論這些本就不合宜,今日在下只當不曾見過女公子,恕在下先行告辭了?!闭f完施了一禮,望了望地上那只被踩扁的蟈蟈兒,決然拂袖而去。

    衛(wèi)十一郎又懵了,他六兄這又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想娶還是不想娶?怎么就不能直截了當?shù)仃肚宄兀?/br>
    “我寧愿死的是我!”鐘十三娘望著衛(wèi)玨的背影發(fā)狠道,“我寧愿和阿姊換一換,我寧愿病的是我,死的也是我,能叫你念一輩子,死又有什么?”

    她個子較鐘十一娘更嬌小,身上那身衣服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并不合身,衣袍蓋住了腳面,垂手而立時寬大的袖子直垂到腿彎處,發(fā)髻是她自己匆忙之間梳就的,風塵仆仆趕了一天的路,已經(jīng)有些松了,幾縷發(fā)絲從鬢邊滑了下來,被風拂起,復又落下,那側(cè)影便顯得格外凄惶落魄。

    鐘薈心頭有些苦澀,又覺得好笑,小孩子總是愛把話說到絕處,動輒輕言生死。

    她這死過一回的老手卻沒那么大方。其實病痛還在其次,到最后那些時日她幾乎已經(jīng)覺不出痛了,手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每日睜開眼睛總是想,是今日么?喝藥的時候也想,是今日么?昏昏沉沉睡去的時候想,干脆就一覺睡過去別醒了吧,旋即又后悔,在心里向漫天神佛求告,求了佛祖求菩薩,求了菩薩求神仙,求了神仙求祖宗,求他們讓她再見一見翌日的太陽,可其實到后來她的眼前只余模糊的一片,連日夜都難以分清了。

    可她仍舊怕死怕得不行,寧愿這樣不分天曉日夜地賴活著,她怕彼岸沒有嫌棄她頭發(fā)黃的阿娘,沒有四處顯擺她一筆好字的阿耶,沒有作弄她揪她發(fā)髻的阿兄,沒有背著她耶娘偷偷給她舀蜜吃的阿翁,也沒有一個為她折花的翩翩少年郎。

    許是她貪生怕死到了極點,打動了老天,這才網(wǎng)開一面讓她又活了一次罷。

    她這做阿姊的真恨不得從石頭背后走出去,擰一擰這口無遮攔的死丫頭的耳朵,再給她兩個大耳刮子將她打醒。

    不過她也只能想想罷了,以她如今的小身板,跳出去還不定誰打誰呢。

    衛(wèi)琇蹲得腿有些發(fā)麻,悄悄換了個姿勢,心道難怪六兄不愿娶這鐘十三娘,從她說出這番話便知這小娘子神智不太清楚。他六兄心悅的是鐘阿毛,又不是哪個得病哪個要死便愛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