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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都歲時記(暴發(fā)戶日常)在線閱讀 - 第56節(jié)

第56節(jié)

    芳林園在宮城北面,因原野作苑,填流泉為沼。時近巳中,烈日當(dāng)空,一絲風(fēng)也無,碧海水平如鏡波瀾不興,水面上暑氣翻涌,遠處的景致都在熱氣中扭曲了形狀,矗立水中的靈芝釣臺前的石刻玄龜似乎都要熱化了。

    池畔施設(shè)了各色帳幔,帳中擱著的冰山不一時便化成了水,如同蒸籠一般熱得待不住人。公卿和宗室家的夫人和小娘子大多在賬外,三五成群地輕聲交談,一邊搖著團扇或是拿帕子掖掖額頭和鼻尖上冒出的細汗,時不時似有意若無意地往對岸衣冠楚楚的郎君們那里瞟一眼。盡管那些大家女子說起話來聲音都不大,可人一多入耳便是一片嘈雜的嗡嗡聲,與聒噪的蟬鳴聲交相呼應(yīng),無端叫人心煩意亂。

    曾氏與姜家三姊妹跟隨凝閑殿的宮人行至池邊,姜大娘手搭涼棚往對面停著的五六艘飛鳧張望。那些船只都涂以彩漆,船首船尾雕出龍形,船身則以金漆勾勒出龍鱗,在烈日下閃著耀目的金光,賽舟的船夫皆是從虎賁、羽林和北軍五校中遴選的,身著朱紅褲褶,頭戴武冠,身形挺拔矯健,又與文士君子迥異其趣,便有不少小娘子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停駐。

    姜大娘看得津津有味,卻不知遠處有人亦在看她。

    碧海東岸羲和嶺上望仙閣中,幾個十多歲的少年郎正倚著朱欄眺望池畔的衣香鬢影。

    “那是誰家的小娘子,竟黑得像塊碳,可真稀罕!”說話的少年郎大約十三四歲,生得朱唇皓齒,著一身丁香色的絹紗袍,頭戴進賢冠,手執(zhí)玉柄麈尾凌空點點遠處。

    一旁稍長些的紫衣少年瞪著一雙微突的圓眼循著他指點的方向張望了半晌,微張的嘴角滲出少許涎水來,一臉呆相地慢吞吞道:“真?zhèn)€挺黑,阿晏快來看!”說罷像是說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話,自己笑得打顫,鼻腔里發(fā)出哼哧哼哧的聲響。

    衛(wèi)十一郎裝作沒聽見,專心致志地往酪漿里加玫瑰蜜,他入宮伴大皇子讀書已經(jīng)有些時日,起初也是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念頭,既然推脫不開,便將這差事當(dāng)好,也算給家里添一分助力。

    然而不過一旬他就認清了現(xiàn)實,這位大皇子的心竅靠人力是鑿不開的了,倒不是他不肯下功夫,實在是天資差三皇子太多,宵衣旰食也望塵莫及。

    大皇子性子敦厚仁和,實在是個很不錯的人,也是個值得相交的朋友,可實在不是個合格的儲君,他阿翁和阿耶站在大皇子身后自然有其考量,他這做小輩的不該置喙,可衛(wèi)十一郎一想到將來社稷江山要交到這樣的君主手上,心頭仍是五味雜陳。

    “阿晏!阿晏!”大皇子天生不會看人眼色,貴為皇子固然是一重原因,更多的卻是因了駑鈍。

    衛(wèi)十一暗暗嘆了口氣,無奈地放下盛酪的小銀盞走上前去,居高臨下地窺伺人家小娘子算怎么回事呢,他礙于皇子的面子只得敷衍一二,心里默念著非禮勿視,往大皇子手指的方向虛虛望了一眼,算是交差。

    左手邊的紅衣少年方才一直懶懶靠著欄桿默不作聲,此時微瞇著眼睛瞟了眼衛(wèi)琇的側(cè)臉,露出個嘲諷的微笑,整了整頭頂上的遠游冠,對方才發(fā)現(xiàn)那黑膚小娘子的少年道:“二兄的口味還真是與眾不同,要我說黑炭身邊那個還有點意思。”說著懶洋洋地拿折扇指了指。

    大皇子好不容易止住傻笑,又叫他勾得花枝亂顫,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三......三弟說話真逗,又......又不是吃食......”

    大皇子對這個三弟當(dāng)然談不上親近,可平日一直是禮讓的,故而兄弟兩人并不如外間揣測的那樣劍拔弩張,反是朝堂中對立的兩黨爭得不可開交,大有不共戴天之勢。

    衛(wèi)琇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他與三皇子司徒錚接觸不多,偶爾有交集,司徒錚對他也是禮遇有加,然而他總是覺得這少年皇子身上有種讓他不舒服的東西,司徒錚說話時,他感到后脖頸微涼,仿佛有蛇爬過。

    他不自覺地朝三皇子指點的地方看去,冷不防見著個熟悉的身影,一瞬間將司徒錚忘在了腦后,心里哭笑不得,怎么哪兒都有她?

    第60章

    三皇子司徒錚那一眼其實并未看得真切,只覺得那小娘子似乎是個美人胚子,白說那么一句罷了,然而此刻覺出衛(wèi)琇神色異樣,他倒真有些上心了,身子往前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小娘子看了一回,思忖了片刻,對隨侍的小黃門道:“你去打聽一下,著水紅色紗衣那位是哪家小娘子?!蹦强谖锹唤?jīng)心得仿佛吩咐下人去買個胡餅。

    衛(wèi)秀心底里有些不安,還夾雜著一絲沒來由的惱怒,未及思慮便已脫口而出:“殿下此舉恐怕不妥?!?/br>
    三皇子聞言面不改色,嘴角帶著淺笑,深深地看了衛(wèi)秀一眼,隱有贊許之意。他比衛(wèi)琇年長兩歲,身量比他高了寸許,此刻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目光中滿是玩味,仿佛在端詳一件器皿:“莫非衛(wèi)公子認得那小娘子?那倒省了這趟麻煩了?!闭f著朝那內(nèi)侍揮揮手,示意他暫且停住腳步。

    衛(wèi)十一郎叫他看毛了。

    他素來待人接物謙退溫和,看上去毫無氣性,簡直像是面捏的,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諸位皇子面前流露出不悅來,此刻他不再似面人了,更像座冰雕,他的眼珠子極黑,幾乎看不出瞳仁,此刻有難掩的鋒芒。

    “回稟殿下,恕衛(wèi)某無可奉告?!彼渎暤?,毫不顧及皇子的顏面。

    只聽啪嗒一聲響,大皇子驚得將手中的扇子掉在了地上。二皇子撫了撫下巴,重新審視起這衛(wèi)家小郎君來,自打他入宮那日起,他就開始留意他——即使沒有那張臉,單憑他姓衛(wèi)便叫人難以忽視了。然而在二皇子看來,除了那副得天獨厚的好皮囊,這衛(wèi)家小兒也沒什么獨特之處,衛(wèi)昭在一干子弟中偏偏選中他,想來是對其寄予厚望的,這就令他頗為不解了。

    有衛(wèi)氏的底子在,衛(wèi)十一郎天資靈秀自是不必說,博覽洽聞的令譽也是實至名歸,然而這少年天性中似乎有種閑云野鶴的與世無爭,少了幾分煙火氣,不該置于廟堂之高,而應(yīng)棲于林泉之間。

    如今看來他非但有氣性,那氣性還不是一般大,與他祖父衛(wèi)昭比怕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呵,衛(wèi)公子真是有乃祖之風(fēng),”三皇子出了名的禮賢下士寬宏大量,被駁了面子也不惱,反而如獲至寶一般道,“假以時日必為國士,實乃我社稷之福,‘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我大靖何其幸也,”又轉(zhuǎn)向大皇子,拖長了聲音道,“阿兄,愚弟說得對不對?”

    大皇子很是冥思苦想了一番,其實他聽過轉(zhuǎn)眼就忘了,壓根不記得他三弟說了什么話,只得胡亂點了點頭。

    “殿下謬贊,衛(wèi)某愧不敢當(dāng)?!毙l(wèi)琇依舊神色冷淡,對三皇子那番盛贊無動于衷。

    三皇子大度地一笑,轉(zhuǎn)過頭暗暗對一旁候命的小內(nèi)侍使了個眼色,那孩子不過十來歲,生得秀眉明目,蒼白而羸弱,像一道細細的影子貼著墻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在衛(wèi)琇入宮前,他六兄特意叮囑他對三皇子司徒錚敬而遠之,切勿與他走得太近,也別與他生了齟齬,他的告誡似乎不全因朝中局勢,更多是對那少年皇子本人的提防,如今衛(wèi)琇明火執(zhí)仗地下了司徒錚面子,與其說憂懼禍及己身,倒不如說是有愧于失信兄長。

    方才司徒錚的內(nèi)侍悄然離去并未瞞過衛(wèi)秀的眼睛——他若是不在意時,整個九六城都能從他眼里漏過去,而他若是留了心眼,卻又頗有些明察秋毫的意思。

    他入宮后聽到些關(guān)于三皇子的傳言,雖是捕風(fēng)捉影道聽途說,很像是大皇子一黨中的有心人造的謠言,可他仍有些擔(dān)心那與他不止一面之緣的姜家小娘子。

    這么想著,他的目光不經(jīng)驗又落在了池畔那個水紅色的身影上,從高處俯瞰她比近在咫尺時又矮小了些,一個不留神便失落在五彩斑斕的人群中,或是濃綠深青的樹影間,從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中露出一片衣角或些微光亮——那是她發(fā)上的金簪。

    他饒有趣味地望著,每一次用目光將她搜尋出來都有稍許欣喜,幾乎把這當(dāng)成了游戲——正人君子衛(wèi)秀似乎全然忘了圣人“非禮勿視”的教誨。

    直到龍舟賽快要開始,那渾身機靈勁的小小身影游魚般從人群之間穿梭而過,帶著兩個姊妹占據(jù)了一個絕好的觀賽位置,徹底被后來的人影遮擋住,衛(wèi)秀方才意興闌珊地收回了目光。

    他對著幾位皇子行了個禮,道了句失陪折回閣中,繼續(xù)心無旁騖地料理他那碗酪漿去了。

    **

    五艘龍舟彼此緊挨著排成一行,對岸之人揮旗示意,舟棹便如利刃一般,破開倒映在池水中的天空,水花仿若從白云的影子中開出的朝顏,此開彼謝,旋綻旋滅。

    舟人們奮力揮動著手臂,賁張的肌rou在胡服下若隱若現(xiàn),凝滯的水被舟棹高高挑起,飛濺的水珠與汗珠匯聚到一起,復(fù)又紛然落下,他們口中齊聲呼喊著“何在”,間雜著激越的水聲,有著歌謠般的韻律。

    鐘薈前世沒見過多少大場面,一時間叫那聲勢震懾住了,那龍舟花花綠綠的甚是俗艷,那些舟人竭力揮棹時青筋暴起面目扭曲,可卻別有一種近乎野蠻的美。

    大娘子沒她那么多心思,只是單純愛看熱鬧,嘴唇微翕,一雙眼睛睜得溜圓,雖然那一排龍舟看起來都差不多,舟中之人的眉眼也看不太分明,她卻打從一開始就希望從這岸數(shù)起第三艘能拔得頭籌,暗暗地捏緊拳頭,在心里為那條青龍助威。

    那艘龍舟真的率先抵達終點,大娘子忍不住歡欣地喝了聲彩,一旁的三娘子便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好在周圍人聲鼎沸,大娘子并未聽見。

    三娘子對這些個熱鬧向來是興致寥寥,全然不能理解一群汗流浹背的男子劃船有何好看,還不如百戲呢,雖說喧嚷吵鬧,至少多些名目,也就?;=魉@種小地方來的村姑了,她輕蔑地撇撇嘴,轉(zhuǎn)而打量起池畔形形□□的貴女來。

    這一看不打緊,冷不防與個故人四目相對,說起來這故人也不算太故,相識還是在常山公主的莊園里。

    蕭十娘也是一愣,心道晦氣,趕緊轉(zhuǎn)過臉去。三娘子想起當(dāng)日離開莊園時姜明月說過的話,心里有些得意,暫且中止了她與二姊單方面的冷戰(zhàn),扯扯她的衣擺,朝蕭十娘的方向努了努嘴:“阿姊你看那是誰!”

    鐘薈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蕭十娘著一身水色紗衣,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池邊,一直與她形影不離的裴九娘不見了蹤影。她四下里環(huán)顧一圈,便看到一襲杏紅衫子的裴九娘,正與裴家其他幾位小娘子交談,距那蕭十娘不過十來步,要說沒看到彼此是不可能的。

    小姊妹斷交了么?鐘薈沉吟著,無意識地拿折扇點點嘴角,若只是小娘子之間的恩怨便罷了,若是裴、蕭兩姓之間的嫌隙,就很值得玩味了,可惜姜大郎官職太低,離中樞大概有洛京到吳越那么遠,等朝堂上的風(fēng)刮到他那兒黃花菜都涼了,姜老太太對天家的認識還停留在一個婆母許多小妾的層面上,想來姜婕妤也不會與她多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