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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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因她身子骨弱,耶娘怕她多思多慮太好神,一向報喜不報憂,外間的棘手和兇險從來不讓她知曉,鐘老太爺和鐘太傅素來處事圓融,然而以鐘家在朝中的份量,在這場儲位之爭中恐怕很難置身事外,她阿翁數(shù)年前托病致仕,天子仍令歲一入朝,以備顧問,更數(shù)度駕臨鐘府以問國策。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鐘家必是兩黨爭相拉攏的砝碼,可歷來擁立之事就如履冰臨淵,一個不慎便會滿盤皆輸,當(dāng)年喬氏覆滅便是前車之鑒。 而姜家就更復(fù)雜了,姜婕妤所出的五皇子今年九歲,姜家門第又低,儲位怎么都輪不到他頭上,然而姜婕妤受寵是人盡皆知的事,她輕飄飄吹個枕邊風(fēng)有時候比朝中重臣說干幾升口水還管用,五皇子也頗受他阿耶的及烏之愛,周歲便封了瑯琊王,將來無論留于京師還是出任都督,都是一大助力,何況還有個得鐘太傅另眼相看的二郎姜景義。這些道理鐘薈一個十多歲的小娘子明白,別人自然也懂得,在有心人眼中,姜家恐怕早已是一塊大肥rou了。 論近水樓臺消息靈通,恐怕誰也比不上姜婕妤,鐘太后雖尊貴,畢竟不是天子的生母,這些年眼看著忘性越來越大,靈醒的日子越來越少,著實指望不上什么了。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覺那龍舟已經(jīng)賽完一回停泊在了岸邊,接著便是池中九華臺上演的百戲了,鐘老太爺愛熱鬧,每回做壽都要請百戲班子入府,夏育扛鼎、背負(fù)靈岳之類的套路她都記熟了,不過百戲班子幾乎每年都會增加一二種新戲壓軸,還有些值得期待。 她一一向看得瞠目結(jié)舌的大娘子解釋:“這叫桂樹白雪,那胡女將手中的樹苗栽入盆中,不一時便會長成大樹,開滿桂花,半空中還會飄下雪來,不過是障眼法罷了,都是假的。” 桂樹白雪因為詩意又風(fēng)雅,是三娘子最愛的戲目,她看得正來勁,叫二姊這么平鋪直敘地一說,簡直是敗興,惱火地瞪了她一眼。 演到跳丸弄劍一幕時,有個容貌昳麗的青衣宮人走上前來詢問道:“請問三位可是姜家女公子?三公主殿下有請?!?/br> 第61章 鐘薈對陪伴他們前來的凝閑殿宮人道:“勞煩姊姊回稟婕妤娘娘,我們?nèi)ヅc公主請個安。”如此也是以防萬一,即便有什么蹊蹺和變故,姜婕妤心里也有個數(shù)。 那青衣宮人將他們引至離碧海兩射之地的花蔭下,耳畔的人聲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一條蜿蜒的園徑前停著三抬不起眼的青油帳小肩輿,與常山公主平日的作風(fēng)可謂大相徑庭。 他們乘坐肩輿車穿過小半個芳林園,鐘薈年幼時隔三岔五在宮中小住過一段時日,園中的亭臺樓榭、池沼林泉都還有印象,一路留了心,知道他們是在往園子?xùn)|西北角去,那兒有個名為鴛鴦的池子,比碧海小了許多,四周零星散布著幾座樓閣殿臺。 行至靠近鴛鴦池南岸的一處水殿前,肩輿停了下來。鐘薈頓生疑竇,公主即便不在碧海附近觀賞百戲,也該在她母妃崔淑妃的承福殿里,如何會在這偏僻水殿中見他們? 若不是那宮人帶了常山公主的印信,鐘薈幾乎以為他們是叫人騙了。 大娘子和三娘子本來看戲看得好好的,突然叫人打斷,又抬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來,俱都有些沮喪。 三娘子更是頗有微詞,趁那青衣宮人入內(nèi)通稟的當(dāng)兒,小聲對二娘子埋怨道:“這三公主殿下也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倒不如你一個人來,反正她想見的也是你?!?/br> 鐘薈正要說她兩句,大娘子卻道:“三meimei,咱們姊妹幾個在一塊兒才好互相照拂,你說是不是?百戲下回還能看,沒要緊的。” 三娘子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就你會做好人,酸溜溜地道:“誰說我是為了看百戲了?那有什么可稀罕的,我去歲進(jìn)宮就看過,早看膩了。我是怕姑姑的人一會兒找不到我們……” 她眼角的余光瞥見那青衣宮人折返回來,趕緊閉上了嘴。 “叫諸位女公子久候,請隨奴婢來?!?/br> 這座水殿與眾不同,乃是以兩艘大船為腳,再于其上構(gòu)建營造,風(fēng)起時船隨風(fēng)動,人在殿中也能感覺到,鐘薈多年前曾伴鐘太后在此消夏,不期遇上一場風(fēng)雨,身在其中就如地動,那滋味她一直記到了如今。 好在今日水波不興,船停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殿中陳設(shè)富麗堂皇,處處顯出皇家氣象。地上原先鋪的錦褥已換成紫竹簟象牙席,精白紗帳角上墜著五色流蘇,懸著玉鈴和嵌寶小圓鏡。 常山公主長身玉立,手中拿著把銅剪刀,正修剪一支白色的錦葵,身前的大金瓶里已經(jīng)插了許多石榴和梔子,間以菖蒲和艾葉,紫紅、白色、榴紅和沉綠堆了滿眼,與方才的五彩龍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她身著一襲湘色繚綾衫,捻金絲繡出的龜甲紋,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每塊龜甲中間的刺繡暗藏玄機(jī),竟都是毒蟲的紋樣,別出心裁的公主殿下就從那堆蝎子、蛇、蜈蚣、蟾蜍、壁虎中間抬起臉來,咧嘴對他們一行人笑道:“快請坐?!?/br> 三人上前行了禮,常山公主連道免禮,先上上下下將鐘薈端詳一番,眉開眼笑道:“你近來似乎清減了?!碑?dāng)即從發(fā)上拔下支栩栩如生的碧玉蛇形簪子賞賜予她,鐘薈毛骨悚然地以兩指捏著蛇尾。 常山公主殷切寄語道:“再接再厲,過兩年你也能生出如我一般的水蛇腰來?!?/br> 公主殿下的腰確實細(xì),腰帶一掐看起來不堪一握,不過渾身上下沒什么起伏和曲折,如她為人一般峭直坦蕩。鐘薈打量了她一眼,感到他們對“水蛇腰”的理解很有分歧,只得扶了扶額,起求同存異地謝了恩。 “這位是貴府大娘子吧?” 姜明霜上前大大方方行了一禮道:“民女姜明霜見過公主殿下?!?/br> 她跟著女先生學(xué)了一段時日的禮儀,又在入宮之前臨時抱佛腳,抓緊惡補了一番,酬對已經(jīng)像模像樣了。 “是霜雪的霜么?”常山公主知道姜二娘有個雙生姊姊,聽說從小不在洛京還頗為遺憾,一個姜二娘便頗為打眼了,若是兩個擺在一塊兒交相輝映,還不知有多賞心悅目,可如今一見全不是這么回事,說起來這小娘子的眉目還是有些可圈可點之處,只是膚色黝黑,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曬多了日頭,偏偏名字里還帶個霜字,若是長大了白不回來,豈不是成了笑柄? 鐘薈一見她這神色,便知這位又在cao心別家小娘子的容貌了,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失望歸失望,常山公主還是叫宮人奉上了見面禮,是一支花絲樓閣金簪,十分纖細(xì)精巧,是她比著姜二娘的模樣挑的。 而三娘子見兩位阿姊都得了公主賞賜的簪子,而自己卻遭冷落,心下更覺沒趣,愈發(fā)后悔作了這趟陪客。 常山公主隨心所欲慣了,能想到為人準(zhǔn)備見面禮已是很不容易,如何會去在意臣工家一個小娘子的心情,吩咐下人取了瓜果蜜餞和茶水糕餅來,叫姜家大娘和三娘取來吃,自己則拉著姜二娘去屏風(fēng)后面的七寶帳中坐。 “我方才與四妹五妹還有幾個堂姊妹在清涼臺上觀百戲,司徒香也在,”常山公主搖著一把繡菖蒲的斑竹團(tuán)扇道,“她吩咐侍女去打探你們姊妹三人的行蹤,碰巧叫我聽到了,一想也是許久未見你,索性請了你們過來,我自己也好趁機(jī)躲個清靜?!?/br> “多謝公主盛情相邀。”鐘薈趕忙行禮道謝,比收到那支毒舌簪時誠懇多了。 上回她頂撞武元鄉(xiāng)公主,之所以能占上風(fēng),口舌便給是一方面,主要是因了主人常山公主的庇護(hù),且赴宴的都是年歲相當(dāng)?shù)氖兰倚∧镒印6袢者@樣大庭廣眾的場合,若是武元鄉(xiāng)公主有心刁難,當(dāng)著一眾宗室和世家貴婦的面,常山公主即便有心也是愛莫能助,以姜家姊妹的家世,只好先生受著,吃了眼前虧,事后再去向姜婕妤告狀伸冤,從別處找補回來。 而武元鄉(xiāng)公主這種渾人最是難以預(yù)料,簡直防不勝防。所以鐘薈很承常山公主的情。 常山公主對她的知情識趣也很滿意,她對這小娘子與別個不同,起初固然是因她姿容過人,深交后更多是喜她小小年紀(jì)警敏靈秀,脾性也與自己很是對路。 然而一碼歸一碼,欣賞不等于姑息養(yǎng)jian,常山公主順手拿團(tuán)扇格開姜二娘伸向案上一碟芙蓉糕的手,板著臉訓(xùn)道:“好大的膽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還敢偷吃!” 鐘薈只得訕訕地收回手,退而求其次,拿起玉盞盛的酪漿飲了一口,差點吐了出來——這趕盡殺絕的公主連酪漿都未加糖,能將人的牙齒酸倒一排。 鐘薈正要抗議,只聽屏風(fēng)外有些響動,似乎有人打翻了杯盞。 常山公主待要吩咐一旁的宮人去看看,便有一個少年郎的聲音響起:“本王并不知三姊在此待客,故而未曾叫人通稟,還請二位小娘子見諒。” 公主蹙了蹙眉,姜家姊妹兩個八歲,一個六歲,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可其實也沒什么好避忌,只是她這三弟素來心思縝密,且不說他如何找到這偏僻的水殿來,未經(jīng)通稟便徑直入內(nèi),實在是一反常態(tài)。 “是我三弟,”她對鐘薈解釋道,“我去外間看看。”鐘薈不放心一雙姊妹,也跟了出去,大娘子還好,三娘子臉嫩心思重,怕是要多想。 況且她也想再去會會這位令譽流于天下的三皇子。司徒錚也算是她上輩子的故人了,他們那時候年歲差不多,鐘薈在壽安宮小住時常能見到他,他們似乎還曾一起在御花園中捉過蟋蟀粘過蟬,勉強算是臭味相投,不過如今回過頭想起來,他當(dāng)年做的一些事直叫人不寒而栗。 司徒錚會將蟋蟀、蚱蜢和其它草蟲的腿一條條拉去,將翅膀扯下來,然后放在瓦片上用火炙烤。鐘薈叔伯兄弟姊妹不少,知道孩童矇昧之時常有一些殘忍冷漠的舉動,讓她介懷的是司徒錚的神情,他靜靜地望著那些只剩軀干的蟲子在火上笨拙地扭動和掙扎,然后逐漸變成紅色,眼里不是一般孩童的好奇和漠然,她那時還小,只覺得脊背升起股涼意。 有一回四公主養(yǎng)的貓不見了,那是只灰白相間的小貓,才三個多月大,胖而喜人,兩腮圓潤,并不像一般的貓那樣凹陷下去。重華殿的宮人找了許久,連一根貓毛都沒找著,四公主傷心痛哭了一回,此事便不了了之。 那陣zigong中陸續(xù)有豢養(yǎng)的貓狗丟失,鐘薈無端對司徒錚起了疑心,不久后鐘太后養(yǎng)在壽安宮里的一只黑貓丟了,和其它死不見尸的貓狗不同,宮人們很快找到了它的尸身。 直至今日她還記得那只貓的慘狀,那時候司徒錚就在幾步開外打量著她,目光如同穿過黑貓前額的那根長釘,讓她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