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三匹馬，三張弓。

    男的玉樹臨風(fēng)，女子英姿颯爽?？v使此刻戰(zhàn)場上漫天煙塵，也無法遮掩住其奪目顏色。

    一瞬間，居然有很多人目光被他們?nèi)齻€吸引了過去，手中兵器的揮舞節(jié)奏，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卑鄙無恥，暗箭傷人，算什么好漢？！”有個煞風(fēng)景的聲音忽然從戰(zhàn)馬肚子下響起，將周圍所有人的注意力迅速拉回。黑臉山大王呼延琮單手拎著鋼鞭，再度翻上坐騎，指著銀甲將軍大聲咆哮。

    銀甲將軍楊重貴被他罵得微微一皺眉，正準(zhǔn)備出言回應(yīng)。他旁邊的玄甲女子卻抬起騎弓，又是刷刷兩箭，“啰嗦！官兵討賊，天經(jīng)地義！哪里有那么多講究？”

    箭到，她的話也到，把個黑臉呼延琮逼得再度藏身于馬腹之下，哇哇亂叫。

    “救大當(dāng)家！”“救大當(dāng)家！”附近畢竟還是山賊草寇人數(shù)多，看到呼延琮遇險，紛紛呼嘯著沖上前，團(tuán)團(tuán)將其連人帶馬圍攏在圈子內(nèi)。

    那楊重貴也沒心思在山賊們身上做任何耽擱，韁繩輕輕一提，胯下黃驃馬立刻貼著高車的邊緣切了進(jìn)去，緊跟著又是一撥一拉，整個人已經(jīng)堵在了車廂門口。手里騎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換成了一把素纓樸頭槍。（注1）

    那玄甲女將速度也不慢，仿佛是楊重貴的影子一般，緊隨其后。待胯下烏騅馬與黃驃馬再度并轡，手中騎弓早已穩(wěn)穩(wěn)平端，三支閃著寒光的破甲錐，則齊齊地搭在了弓臂上。

    到了此刻，呼延琮才重新回到了馬背。再想撲上前將小肥一鋼鞭打死，卻是必須先問一問楊重貴和他身邊的那名玄甲女將答不答應(yīng)了。

    而那楊重貴和玄甲女將雖然驍勇善戰(zhàn)，畢竟所部騎兵還沒有沖到近前。暫時在人數(shù)上處于絕對下風(fēng)。所以用身體和戰(zhàn)馬將車廂門堵住之后，也不主動向敵軍發(fā)起攻擊。只是擺出了一幅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對著馬車周圍的山賊草寇們虎視眈眈。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那名火焰般的紅衣女子，忽然尖聲叫道：“韓重赟，是你么？你怎么會在這兒？你可越來越出息了，居然連把破橫刀都握不穩(wěn)！”

    “她又是誰？奶奶的，這小娘皮長得可真水靈！”眾山賊草寇們聞聲扭頭，這才注意到紅衣女子并未如同玄甲女子那樣，緊隨著楊重貴去封堵車門。而是始終徘徊在五丈之外，手中騎弓隨時可以瞄準(zhǔn)大伙的后心！

    “我，我，我，我跟，跟跟，跟我阿爺……”仿佛還嫌眾人的驚詫程度不夠，緊跟著，車廂口兒就響起了韓重赟的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語不成句。

    “我跟我，跟跟跟我阿爺，主，主，主動請纓！”先前對著呼延琮的鐵鞭，都未曾表現(xiàn)出絲毫畏懼的韓重赟，此刻卻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了，吞吞吐吐半晌，才喘息著補充，“跟我阿爺主動請纓。護(hù)，護(hù)，護(hù)送二皇子去，去去去，去太原！”

    “哈哈哈哈……”周圍的人群中，立刻爆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哄笑聲。笑過之后，雙方之間的殺意，卻無形中就被沖淡了數(shù)分。

    那紅衣女子卻仿佛對周圍的鋼刀長矛視而不見，蹙了蹙又長又細(xì)的柳葉眉，繼續(xù)大聲說道，“二皇子？就你身邊這個鼻青臉腫的死胖子？怎么和小時候一點兒都不像？你們倆不要怕，有楊大哥和折jiejie在，他們一時半會兒傷不到你們。我這就回去領(lǐng)人馬過來，如果誰敢碰你倆半根寒毛，我常婉淑必將他碎尸萬段！”

    說罷，迅速一撥坐騎，竟然沿著來時的路，翻身沖向了正在快速靠近的那支騎兵。從頭到尾，沒有絲毫地猶豫。

    “這是誰家的女兒？還婉淑呢，果然是卻什么叫什么！將來姓韓的小子恐怕有的是時間頭疼了！”眾山賊草寇雖然個個滿臉橫rou，卻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之輩。見紅衣女子行事魯莽中透著干脆，忍不住皆輕輕搖頭。

    然而對方的話，同時也給他們提了醒。那支騎兵距離越來越近，如果他們還想著把二皇子石延寶殺死后再離開的話，恐怕最好的結(jié)果，便是玉石俱焚了！

    “楊將軍，我等雖然身居太行，平素卻與你河?xùn)|井水不犯河水！”呼延琮既然能坐上北太行二十七寨的總瓢把子的位置，心思自然不會像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粗疏。迅速判斷了一下“漢軍”騎兵與高車的距離，又快速計算了一下自己周圍能用得上的人馬數(shù)量，將左手搭在右手背上，氣喘吁吁地向楊重貴行禮。

    “楊某也是奉命而來，不是刻意針對爾等！”自家人馬未抵達(dá)之前，楊重貴顧忌著身后的“二皇子”，也不愿輕易就跟對方拼命。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暗氊?zé)所在，還請呼延大王能高抬貴手，放我家二皇子一條生路！”

    “某乃受人之托，先前又折損了許多弟兄，恐怕需要楊將軍給個交代！”呼延琮笑了笑，將鋼鞭緩緩舉到雙眉之間，向?qū)Ψ街乱晕淞种Y。

    “大哥，不可！”沒等楊重貴回應(yīng)，他身邊的玄甲女子再度搶先一步，低聲阻止?！耙蝗諡橘\，百世為盜。他哪里值得你如此相待？況且兩軍交戰(zhàn)，比拼的是為將者的謀略，士卒的訓(xùn)練有素，幾曾比拼的是匹夫之勇？”

    她天資聰穎，文武雙全。所以自打呼延琮忽然人模狗樣地向楊重貴施禮的一剎那，就猜到對方?jīng)]安什么好心。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實也果不其然，這黑碳頭一般的山大王，看到兩軍繼續(xù)廝殺下去沒便宜可占。居然想按江湖規(guī)矩，跟楊重貴單挑！這真是荒唐透頂！雙方一個出身將門，一個累世為盜，身份地位簡直是天上地下。更何況單挑這種不智的舉動，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jīng)成了絕響。秦漢之后，誰見過哪個武將是靠單挑建立的赫赫威名？

    一番勸阻的話，說得有理有據(jù)，擲地有聲。然而，楊重貴卻在心里別有一番考慮，笑了笑，輕輕搖頭，“呼延大王不是普通的綠林好漢，而是威名赫赫，能在亂世中保護(hù)一方百姓安寧的英雄豪杰。我對他仰慕已久。既然今日難得遇上，不妨就切磋幾招，彼此結(jié)個善緣！”

    說罷，將目光轉(zhuǎn)向呼延琮，笑著提議：“不如你我就定個賭約，如果楊某僥幸贏得一招半式，你就帶著麾下豪杰自行離去。不要再打二皇子的主意，楊某這廂，也保證頓兵原地不做追殺便是！”

    “多謝楊將軍成全！”黑臉山大王呼延琮再度拱手，撥轉(zhuǎn)戰(zhàn)馬，緩緩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某這廂也保證，如果僥幸能在楊將軍身上贏上一招半式，就只帶二皇子一個人走。過后，楊將軍自管整頓好了兵馬再來追趕，在你追上來之前，某不會讓任何人動二皇子一根寒毛！”

    “不可！”話音剛落，先前那個軍師打扮的書生，已經(jīng)帶著一群大嗓門護(hù)衛(wèi)趕至。舉起鋼刀，大聲喝令，“來人，聽我的號令……”

    “住手！”呼延琮雙眉倒豎，斷喝聲宛若凌空打了一記霹雷，“侯祖德，某才是綠林大當(dāng)家，沒你說話的份！”

    “你……”書生侯祖德的話被他半路打斷，直氣得火冒三丈。扭過頭，就準(zhǔn)備尋找?guī)讉€依仗跟呼延琮分庭抗禮，卻無奈地發(fā)現(xiàn)，非但各家山大王都紛紛將目光側(cè)開到了一邊，連平素對他恭敬有加的一眾傳令壯漢，也在悄悄地挪動身體，主動跟他拉開了距離。

    綠林道上，想活得時間長。眼界和智力排在第一和第二，武力只能屈居第三。每一天都要面對明槍暗箭，能活夠五年以上還沒死掉的，保證頭腦都會太差。而眼下郭允明所部的騎兵，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跨過了木橋；楊重貴所部騎兵，又建制完整地趕到了戰(zhàn)場。大伙想全身而退都非常不易，憑什么還要拼上一死，替無關(guān)的人去火中取粟？！

    的確，某人曾經(jīng)封官許愿，并且灑下了大把金錢。但官得活人才能去做，錢也得活人才能去花。而死人，轉(zhuǎn)眼便會成為烏鴉和豺狼的血食，用不了三個月，就沒人會在記得他們。更沒人顧得上去照顧他們留在世間的孤兒寡母！

    “你們……”侯祖德被眾人的勢利表現(xiàn)，氣得臉色黑青。哆嗦著手臂四下指指點點。依舊沒人理睬他，大伙目光紛紛投向高車，投向高車附近正緩緩相對著拉開距離呼延琮和楊重貴。

    “楊將軍，某家是客，先動手了！”眼看著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拉到了八十步遠(yuǎn)，呼延琮大喝一聲，雙腳狠踩馬鐙?？柘聻觚堮x“唏噓噓”發(fā)出一聲長嘶，四蹄張開，徑直朝楊重貴沖了過去。掌中鋼鞭，也早就換成了一桿黑色的馬槊，霜鋒處，烏光繚繞。

    注1：樸頭槍，唐朝中晚期出現(xiàn)的一種兵器。屬于槊的變種之一，與漆槍、木槍、白桿槍俱為制式兵器。按照后人的解釋，漆槍短，騎兵用之；木槍長，步兵用之；白干槍，羽林所執(zhí)；樸頭槍，金吾所執(zhí)也。其中樸頭槍造價最高，模樣也最華貴，屬于皇家儀仗。后世以訛傳訛，漸漸稱為虎頭槍。評書中楊延昭、高寵等人，用的皆為虎頭槍。

    第四章 撲朔（六）

    “不可……”郭允明到了此刻，才在數(shù)十名“漢軍”騎兵的團(tuán)團(tuán)保護(hù)下，姍姍來遲。看到楊重貴居然答應(yīng)與呼延琮策馬斗將，趕緊扯開嗓子大聲阻止。

    無論最后的結(jié)果是輸還是贏，拿“二皇子”做賭注，都不是妥當(dāng)之舉。過后傳到漢王劉知遠(yuǎn)耳朵里，作為當(dāng)事人之一，他郭允明也少不得吃掛落。

    然而，四下里震耳欲聾的吶喊，卻將他的聲音徹底埋葬。綠林豪杰們不愿意再打下去了，隨行護(hù)駕的大部分“漢軍”騎兵也早已精疲力竭。能用“斗將”的方式，結(jié)束這場短促且慘烈的遭遇戰(zhàn)，符合敵我雙方大部分人的利益。而在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前，能看到一場精彩的高手對決，更是可以最大程度沖淡眾人心中失去袍澤的哀傷。

    “大當(dāng)家，大當(dāng)家，大當(dāng)家……”

    “楊將軍，楊將軍，楊將軍……”

    觀戰(zhàn)的將士，無須任何人協(xié)調(diào)指揮，就自動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支，給各自心目中的英雄吶喊助威。

    黑臉的呼延琮，是北方綠林道上首屈一指的英雄豪杰，各山各寨都有不少嘍啰聽說過他的大名。而楊重貴在劉知遠(yuǎn)麾下的騎兵當(dāng)中，也擁有數(shù)不清的崇拜者。

    這得益于他們各自的家世和人生軌跡。呼延琮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是綠林大豪，占山為王的時間，可以逆推到黃巢亂唐。他自己，更是出類拔萃。自從十六歲接替受傷而死的父親為寨主之后，短短八年時間，見契丹打契丹，見大晉打大晉，見到前來占便宜的綠林好漢也毫不手軟。將整個山寨帶得蒸蒸日上。方圓幾百里內(nèi)，人人聽了他的綽號都要挑一下大拇指。

    而楊重貴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也都是軍中數(shù)得到的悍將。雖然他的祖父和父親，都先后曾經(jīng)接受過契丹人的官職，但這年頭，連皇帝石敬瑭都能拜比他小若干歲的耶律德光當(dāng)義父，楊家的那些不光彩歷史，完全可以被其英俊的形象和高超的身手所掩蓋！更何況，自打投靠到劉知遠(yuǎn)麾下以來，楊重貴本人每戰(zhàn)必先，斬將奪旗無算，早就博取了軍中第一槍的美名！

    “咚咚咚咚咚……”唯恐自家助威聲比不過別人，有機靈的嘍啰果斷敲響了羯鼓。將在場所有人刺激得熱血沸騰。（注1）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騎兵中的號手們，則以激越的畫角聲回應(yīng)。與對手相較，他們更懂得如何推動氣氛。畢竟，平素訓(xùn)練時為了讓將士們不覺得過于乏味，軍中經(jīng)常進(jìn)行各類比試，策馬對決，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過，平素大伙比試時，長槍都去了鐵頭，并且頂端還裹著厚厚的毛氈子。而今天，呼延琮和楊重貴兩人手中的兵器，卻都寒光四射。

    眼看著，兩匹相向奔行的戰(zhàn)馬，彼此間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樸頭槍與馬槊相對指向兩位武將的胸口，不晃不避。羯鼓聲瞬間就緊張得失去了節(jié)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如狂風(fēng)暴雨。畫角聲也忽然高亢入云，“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若萬龍齊吟。

    二十步，十步，五步。“看招！”呼延琮猛地發(fā)出一聲斷喝。身體側(cè)擰，右手前伸，左手平端，丈八長朔如毒龍般刺向?qū)Ψ阶蠹纭?/br>
    “受死！”仿佛與他心有靈犀，楊重貴也在策馬前沖的同時，果斷擰腰伸臂，掌中樸頭槍宛若閃電，徑直挑向了對方的面門。

    “啊——”膽小者嚇得猛地閉上了眼睛，膽大者嘴巴張得足以塞進(jìn)一顆雞蛋。然而，他們預(yù)料中的血rou橫飛場景卻根本沒有出現(xiàn)。呼延琮的長朔被楊重貴在最后一刻躲過，徒勞地留下一團(tuán)烏亮的寒光。而楊重貴的樸頭槍，也被呼延琮用一個利落的低頭動作閃開，半空中只蕩起一團(tuán)銀色的虛影。

    “小心！”二馬剛剛錯鐙，呼延琮立刻大叫收肘。以槊纂為鋒，槊鋒為纂，倒著尋找楊重貴的脊梁骨。

    楊重貴則迅速轉(zhuǎn)身，用一記干凈的海底撈月，將倒刺過來的馬槊挑開，隨即，長槍變成了一條鞭子，由單手輪將起來，抽向?qū)Ψ降牟鳖i，“嗚——！”“著打！”

    風(fēng)聲至，斷喝聲亦至。呼延琮沒想到對方膂力如此之大，招數(shù)如此之奇。趕緊藏頸縮頭，身體貼向戰(zhàn)馬。

    銳利的寒風(fēng)擦著他頭盔尖端飛過，將一縷盔纓掃得飄蕩而起，紅燦燦晃花了人的眼睛。下一個瞬間，有一條黑色的鋼鞭自他的肋下盤旋著飛出，掛著呼嘯得寒風(fēng)，砸向了楊重貴的戰(zhàn)馬屁股。

    “當(dāng)啷！”電光石火間，楊重貴用左手揮動一支鐵锏，護(hù)住戰(zhàn)馬，將鋼鞭磕落于地。雙方的戰(zhàn)馬以極高的速度，彼此分離。轉(zhuǎn)眼間，各自跑出了四十余步，然后隨著兩聲憤怒的咆哮，馬頭盤旋，馬尾飛舞，再度面對面開始對沖。

    “大當(dāng)家……”

    “楊將軍……”

    吶喊聲此刻才重新響起，伴著如雷的鼓聲和畫角長吟，雙方將士一個個都緊張得滿臉通紅。眼睛瞪圓，雙拳緊握，再也不肯錯過每一個精彩瞬間。

    數(shù)千道熱烈的目光之下，兩匹戰(zhàn)馬咆哮著相遇。馬背上的二人又各自出手兩次，然后迅速分開。楊重貴被長槊上的力道震得膀子發(fā)麻，呼延琮則被對方屢屢出乎意料的奇招，逼得哇哇怪叫。

    雙方的將士，也各自使出渾身解數(shù)，拼命給自己一方的代表加油鼓氣。唯恐喊的聲音小了，或者鼓點兒被畫角聲給蓋過，就導(dǎo)致自家這邊的出場者，不幸輸給別人。

    此刻他們當(dāng)中大多數(shù)人心中的賭注，也早已不是那個躲在馬車中，鼻青臉腫的二皇子。而是“河?xùn)|節(jié)度使大營”和整個“太行山綠林”的臉面。無論哪一方，都不希望自己這邊落入下風(fēng)。

    楊重貴和呼延琮，則策馬再戰(zhàn)。第三個回合，第四個回合，第五個回合。當(dāng)兩匹寶馬第六次開始對沖的時候，楊重貴的額頭上明顯出現(xiàn)了汗珠，原本白凈的面孔，也好像涂了一層厚厚的胭脂，比帶兵趕回來的寧婉淑看上去還要嬌艷。

    呼延琮的臉色黑，看不出太多的變化來。但是嗓子卻已經(jīng)“劈”了，發(fā)出的聲音宛若破鑼?！拔乙愫每?！”他喘著粗氣，低低地叫喊。手中長槊平端，身體搖搖晃晃，仿佛隨時都會自己掉下馬背。卻在兩次幅度較大的搖晃之間，悄悄地又用左手，將另外一根鋼鞭藏在了槊桿之下。

    “小心——！”“漢軍”觀戰(zhàn)的將士中，有人目光銳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對方的上場者在使詐。果斷地扯開嗓子提醒。

    但是，大多數(shù)的人，卻因為距離遠(yuǎn)，或者看得太投入，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只顧繼續(xù)扯著嗓子，揮舞手臂，大喊大叫。將零星的提醒聲，完全給吞沒在震耳欲聾的助威聲里。

    注1：羯鼓，據(jù)傳為羯族傳統(tǒng)樂器，兩面蒙皮，中間收腰，便于攜帶。唐朝時廣為流傳，多做樂器和戰(zhàn)時鼓舞士氣用。

    第四章 撲朔（七）

    “大哥——！”黑衣女將的提醒聲，同樣被周圍的吶喊助威聲所淹沒。

    她握在弓臂的上右手五指已經(jīng)隱隱發(fā)白，扣著羽箭的左手三指也因為過于緊張，而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淡青色。但是，她卻始終不敢將弓弦拉滿，更不敢對準(zhǔn)呼延琮射出羽箭。雖然，在百步之內(nèi)，她有七成以上直接命中對方的要害。

    “你可以給他提建議，但不可以替他做任何決定。因為他早已不是個小孩子，而是你的男人！”

    “你可以在家中抱怨他，卻不能在外邊質(zhì)疑他。如果連你都質(zhì)疑他的決定，他的話在別人眼里，更是一文不值！”

    “可以事后為他裹傷，卻不能陣前搶著替他出手。除非，你想著做一個有名無實的掌家大婦。然后看著他一個接一個地往回娶小老婆。”

    ……

    在她出嫁之前，祖父折從遠(yuǎn)將她叫到身邊，將上面的話，一條接一條，親koujiao代。

    折家世居云中，祖上為羌王折掘氏，所以家中許多規(guī)矩和生活習(xí)慣，都與周圍的鄰里大不相同。但是在為子女謀劃未來方面，大伙彼此間卻沒什么差別。

    “男人的看重臉面不僅僅是貪圖虛榮，而是要取得周圍大多數(shù)人的認(rèn)同。一個在外人面前對老婆言聽計從，且關(guān)鍵時候總是需要老婆出手幫忙的男人，絕對不會同伴的獲得尊重。而一個沒有威望的男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將力倍而功半。甚至這輩子一事無成！”

    “一個在外邊沒有任何成就的男人，即便對你再百依百順，以你的驕傲性子，時間久了也會對其生厭！”

    “這些話你可以不愛聽，也可以覺得不公平。但這卻是外邊的真實！除非是你的親生爺娘，沒有任何人會永遠(yuǎn)縱容你的小性子。哪怕他曾經(jīng)將你視為自己的眼睛！”

    ……

    說這些話的時候，祖父臉上一直帶著笑，目光卻像指揮千軍萬馬時一樣慎重。（注1）

    他希望自己的孫女幸福，所以將這輩子最寶貴的東西，都傾囊相授。無論武藝、謀略還是過日子的經(jīng)驗智慧。

    他的目光有一絲始終牽掛在她身上，從她離開家那天起，直到永遠(yuǎn)。

    作為折家的孫女，她當(dāng)然很輕易地就判斷出，接下來呼延琮的一招，將是槊里夾鞭。此乃大唐名將尉遲恭的成名絕技，憑借此招打遍整個遼東。

    她還非常輕易地就判斷出，自家丈夫已經(jīng)瀕臨力竭。畢竟，正式兩軍交戰(zhàn)，敵我雙方的大將即便策馬對沖，彼此之間也只有一個回合的交手機會。一個回合之內(nèi)決不出生死，就要把對方交給身后的同伴，根本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反復(fù)馬打盤旋，不倒下其中一個絕不罷休。

    她甚至還判斷出來了，自家丈夫下一招勢必會刺向呼延琮的左肩窩，因為自家丈夫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從第出手的一招起就留了分寸，從沒打算真的要呼延琮的命。而那呼延琮隱藏在馬槊下的鐵鞭如果打在丈夫身上，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吐血落馬，從此再難走上戰(zhàn)場。

    但是，除了任由自己的提醒被周圍的吶喊聲吞沒之外，此刻她卻什么都不能做。因為他是她的男人，他有他的驕傲，他是整個漢軍當(dāng)中第一用槍高手。

    因為，祖父教導(dǎo)過的那些人生智慧，那些夫妻之間相處的道理，時時刻刻保護(hù)著她，也約束著她，讓她不敢肆意妄為。

    人得頭腦和心臟，越是緊張，往往越會運站得更快。只是短短一、兩個呼吸時間，黑衣女將已經(jīng)將出手和不出手利弊，反復(fù)衡量了十幾遍。

    下一個呼吸，她的臉色愈發(fā)地蒼白，胸口起伏也愈發(fā)地急促，目光冰冷如電。

    握在雙手之間的騎弓，再度快速拉滿。她不能失去他，寧可讓他覺得屈辱，寧可事后被他責(zé)罵，甚至夫妻兩個就此形同陌路，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落入別人的陷阱。

    數(shù)個寬闊的身影，卻忽然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中，恰恰擋住了羽箭的去路。是呼延琮麾下的山賊頭目們，認(rèn)定了自家總瓢把子勝券在握，忘乎所以，站在馬鞍子上手舞足蹈?！按螽?dāng)家，大當(dāng)家，大當(dāng)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