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那,那……”少女呆呆地望著自家?guī)煾?,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如果石延寶真的不是被奪舍,而是主動選擇了遺忘。那么,當他再度想起二人之間曾經的海誓山盟,就意味著同時想起那段無比黑暗的人間慘禍。而忘掉那些慘禍,則意味著自己跟他,就永遠成了現在這般模樣。既算不得兩情相悅,也無法成為路人。 “他手中無兵,無將,無錢,無糧!”扶搖子緩緩站起身,背對著自家女徒弟,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蕭索,“你又何必逼著他想起自己是誰來呢?忘就忘了吧,他現在這樣子,對你,對他,對所有人,都好!” 注1:任氏傳,柳毅傳、鶯鶯傳,都是唐傳奇里膾炙人口的名篇。第一個寫的是狐仙少女與人類的愛情。第二個現在叫做柳毅傳書,是京戲里的名劇。鶯鶯傳奇則是西廂記的最原始版本,作者為元稹。 第七章 鹿鳴(五) 一個父母都被契丹人掠走,手中無一兵一卒的前朝皇子,即便能想起自己的身份來又能如何?除了令他自己終日活在煎熬之中外,根本沒有其他任何效果。 而符彥卿、杜重威、高行周等手握重兵的節(jié)度使,又豈肯讓一個前朝皇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在民間?他們要么會把這個皇子抓去當傀儡,就像前些日子劉知遠試圖做的那樣。要么會果斷下手將這個皇子除掉,以免白白便宜了他人。 退一萬步講,即便節(jié)度使們互相牽制,二皇子石延寶聰明過人,能巧妙里利用諸侯們互相忌憚的心思,謀取自身平安。并且能悄悄地積聚實力,重奪江山權柄。屆時,他又怎么可能放過常家?畢竟,自己的父親常思是漢王劉知遠最信任的臂膀和最后一面盾牌。天下凡是有見識的人都知道,想要除掉劉知遠,首先就得干掉??斯?! 常婉瑩年齡雖然小,卻并非沒見識。相反,像她這樣自幼跟著父親,走遍全汴梁權貴之門的孩子,通常都非常早慧。先前之所以用盡各種手段想將侵占了石延寶軀殼的“鬼魂”驅走,幫助對方恢復記憶,只是因為無法接受二人從情侶變成陌路的現實而已。如今經逍遙子道長輕輕一點,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的荒唐。 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二皇子,身份介于真假之間,對于此刻的石延寶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確定不了身份為真,就沒有太多的利用價值,不值得眾節(jié)度使們全力爭搶。也沒人敢冒著被天下豪杰恥笑的風險,擁立他做傀儡。而確認不了身份為假,短時間內,劉知遠也不好動手殺他。畢竟眼下河東方面的實力還沒有強大到可以對抗所有諸侯連橫的地步,萬一背上了個“弒君”的污名,等同于把聯(lián)手相攻的最佳借口給其他諸侯送貨上門。 此外,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二皇子,同時也失去了重新奪取皇位的希望,失去了對劉知遠、符彥卿、杜重威以及所有地方實權人物的威脅。在江山沒坐穩(wěn)之前,任何人對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癡肥廢物”,都生不起太多的殺心。而以如今的局勢,任何人想坐穩(wěn)江山,恐怕都得花費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長的時間。有這么長的時間做緩沖,石延寶就有可能被別人徹底遺忘,或者找到機會逃入深山大海,從此不知所蹤。 一瞬間,常婉瑩的臉色變得無比之蒼白,大顆大顆的眼淚,不停地滑過瓷器般的面孔。傳承自父親的智慧,早就告訴了她,怎樣才是最佳選擇。然而心中那一縷扯不斷的情愫,卻將她的五腑六臟勒得百孔千瘡。 就此放棄,從此相忘于江湖。他既然已經不是石延寶,兩人之間的那些海誓山盟就可以徹底當成兒童之間的戲言。今后他被當成傀儡也好,做個逍遙王爺被幽禁一生也罷,都徹底與自己無關。自己青春年華正好,又何必非陪著他一輩子活在屈辱和恐懼當中。 再全力一試,萬一他能恢復正常呢?哪怕將他變成正常人之后,自己立刻就棄之而去。至少,至少自己跟他算得上是兩不相欠。至少,自己今后想起來不會有太多的痛苦和內疚。那些曾經的承諾,也許對他來說只是隨口一說,說過便忘。但是對于自己,卻是一輩子只對一個人。今后哪怕還會披上嫁衣,相夫教子,卻不可能再許下同樣的諾言! “唉,冤孽!冤孽!”扶搖子一輩子追尋大道,不近女色,對男女之情更是懵懵懂懂??醋约覑弁缴裆嗫啵钅c百結,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只能邁動雙腿走得稍遠一些,嘆息著長吟,“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哇!”常婉瑩聞聽,再也堅持不住,雙手抱膝,嚎啕大哭。 她這一哭,扶搖子更是頭大如斗。轉過身,向近處走了幾步,又皺著眉頭將雙腳停下。帶著幾分懊惱地口吻說道:“別哭了,你這妮子,除了哭之外,還有什么真本事?我輩修道,修得是一個清靜無為。你這也舍不下,那也斬不脫,還跟著我做什么女冠?” “嗚——!”哭泣聲嘎然而止,常婉瑩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流淚。 這無聲之哭,比有聲之啼殺傷力還大,扶搖子被哭得心中一陣陣發(fā)酸。又皺了皺眉頭,低聲數落道:“沒出息,你就不會跟為師說,你當初修行,只是為了學點藥理的本事,好留著日后給阿爺盡孝?你當初原本就沒想著真的做女道士,自然就斬不斷這些紅塵恩怨。為師自然也就不好對你過分深究!” “師父!”常婉瑩嘴里發(fā)出一聲悲鳴,俯首謝罪。 她當初和石延寶兩個一道跟扶搖子學習藥理和武藝,完全是出于好玩,對道家所秉承的那一套理念半點都沒往心里頭去。然而扶搖子對他們這兩個小徒弟,卻是關愛有加。特別是對于她,簡直算得上傾囊相授,凡是她主動提出來想學的,就沒藏過半點私。 “行了,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們想干什么!”扶搖子被她這一拜弄得半點兒脾氣都沒有,只好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你想學歧黃之術,好給你阿爺治身上的老傷。他想煉仙丹,好讓他哪個糊涂父親長生不老。這都沒什么,孝乃世間有靈識之物的天性,烏鴉尚知反哺,何論人哉?況且無論他那個糊涂皇帝父親,還是你那個精明阿爺,都沒少給了貧道好處,貧道當然不能白拿了人家東西卻不予任何回報?!?/br> 他說得全是事實,常婉瑩既無勇氣接口,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跪在地上,身體單薄得如早春時節(jié)的苦杏。 扶搖子見狀,搖了搖頭,語氣漸漸放緩,“但凡事都不能太貪,不能剛念了半本黃庭經,就指望能氣通八脈,結丹飛升。你既然一時做不出決斷,何不暫時放一放?先撿最重要的事情做了,然后再慢慢考慮如何了結這份孽緣?否則,不盡早做些準備,莫非還要等著你阿爺親領大軍殺上山來,你再將寶劍架在自己脖子上,逼著他成全你跟石延寶么?”(注1) “師父?”常婉瑩被嚇得打了個哆嗦,抬起一雙哭紅了的眼睛,滿臉疑惑。 “你平素的精明勁兒都哪去了?莫非發(fā)傻也能傳染不成?”扶搖子老道被氣得直跺腳,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點著她的腦門兒數落,“你那天雖然使詭計把截人之事,栽贓給了劉知遠的兩個兒子,可畢竟經不起仔細推敲。也就是楊重貴這種方正君子,原本就不屑劉知遠的劫持婦孺之舉,對于河東來說又算半個外人,所以才懶得繼續(xù)攙和下去。等那些證據落在蘇逢吉和楊邠、郭威這等老狐貍手里,誰還看不穿你這障眼法?頂多是三天到五天功夫,他們就必將此事查得水落石出。到時候,別人不好出手找你要人,又怎么可能不把事情推給你親阿爺?” “那,那……”常婉瑩的眼淚徹底被嚇了回去。望著扶搖子,滿臉祈求。 “你先派人給你阿爺送封信,讓他心里多少有個準備,免得被人逼得手忙腳亂!”扶搖子無奈地嘆了口氣,苦笑著支招,“然后再把為師前幾天剛剛煉出來的養(yǎng)心通絡丹,以咱們云風觀的名義,派人用快馬送到劉知遠府上。記住,盒子的造型,要弄得詭異些,越是詭異,效果也就越好!” “師父是想施恩給劉知遠,讓他放八師兄一馬么?”一用其他事情上,常婉瑩的頭腦就變得無比機靈。順著扶搖子的話,立刻將對方的具體想法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不光是施恩,而且是在示威!”扶搖子看了她一眼,撇著嘴道?!皫煾高@輩子,還沒做過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這回,算是徹底墮落了!” 仿佛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又搖了搖頭,他繼續(xù)解釋,“那劉知遠跟你阿爺一樣,是軍漢出身,喜歡大塊吃rou,大口喝酒,大半輩子飲食全無節(jié)制,又造下了太多的殺孽。所以心竅被死氣郁結,稍有大喜大怒,便會痛得兩眼發(fā)黑。偏偏他又唯恐無法鎮(zhèn)得住手下這群悍將,所以諱疾忌醫(yī)。你師父我是上次受邀去他的府上,給他講解養(yǎng)生之道時,才發(fā)現的這件事。所以回來之后,就特地四處尋找藥材,煉了這份靈丹。本想借此交好與他,然后借他的手給我道門在北方謀些方便,免得老受禿驢們的氣。如今,卻不得不將此物浪費在了你們兩個小家伙身上?!?/br> “師父,師父你把這靈丹給了他。他吃掉后,翻臉不認賬怎么辦?”常婉瑩對劉知遠的人品極不放心,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 “心里頭積聚了死氣,哪那么容易就能治好?”扶搖子白了她一眼,繼續(xù)輕輕撇嘴,“他吃了后,只能令發(fā)作的次數少一些,每次都痛得不那么厲害罷了。要想根治,他只能斷酒,斷rou,吃素,念經,從此不再做殺戮之舉。對他來說,這怎么可能?” 注1:黃庭經,道門經典。女冠,女道士。 第七章 鹿鳴(六) 先跟自己的父親通氣,利用家族力量,爭取更多的緩沖時間。然后再用救命藥方來跟劉知遠討價還價,令其暫且收起對二皇子的殺心。 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下,扶搖子給指點的這兩招,貌似已經是最好的選擇??蛇@兩招真的會有效果么?常婉瑩卻不敢確定。她不敢確定父親對自己的疼愛,能不能抵得上對劉知遠的忠誠?更不敢確定,漢王劉知遠對前朝皇子的戒心,會不會低于他自己的性命? “你現在先照我說的做。至少在坐穩(wěn)皇位之前,漢王不敢明著謀害你八師兄。至于他坐穩(wěn)了皇位之后……唉,屆時咱們再見招拆招吧!凡事總得有個開頭,不能指望著一蹴而就!”看到自家徒兒臉上的遲疑之色,扶搖子想了想,嘆息著補充。 “謝師父!”常婉瑩猶豫再三,終究還是給自家?guī)煾感辛藗€禮,然后遲疑著站起身。 在沒有任何最佳對策的時候,做一些事情總比什么都不做強。這是她父親常思的處事法則,不知不覺間早已刻在了她的骨頭里。讓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選擇閉目等死。 “行了,擦擦眼睛,去做事吧。山里風大,當心做下病根兒!”扶搖子又擺了下手,轉過身,背影被山風吹得極為蕭索。 他被人稱為陸地神仙,可他這個神仙,終究還是陸地上的,飛不到天空中,也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而世間諸侯和帝王,卻據說個個都是真龍轉生。諸候一怒,赤血千里,帝王一怒,血流成河…… 常婉瑩又默默對著師父的背影行了個禮,緩緩走入道觀的西跨院。在那座院子,有十幾個專門負責保護她家將,可供她隨意差遣。個個都忠誠可靠,武藝了得。然而,跟河東漢軍這支龐然大物相比,十幾個家將簡直連根寒毛都算不上。因此,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規(guī)劃下面的每一步動作。待一切都于自己力所能及范圍內布置妥當之后,已經是太陽西斜。 盡管已經累得筋疲力竭,少女卻沒有立刻躺下休息。而是鬼使神差般,就被雙腳帶著朝東跨院客房走去。那個被她用一碗“還魂湯”放翻了的家伙,平素就睡在東跨院從前面數第一個房間。也不知道現在醒來沒有?如果遺忘一切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他先前到底是不是再裝傻?是不是內心里對過去所有的事情其實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放心,不甘心,還有一點點少女所特有的好奇,驅使著她必須再去多看上一眼。 也許一眼之后,所有謎團都水落石出。也許他醒來之后,忽然意識到她是他最該相信的人,然后就會像小時候犯了錯一樣,立刻裝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樣請求她的原諒。那樣的話,她是該原諒他呢,還是先狠狠收拾他一頓?好像收拾他一頓也挺好的,這小子從小就欠揍,每次都不挨打不長記性。 迷迷糊糊地想著,她已經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幾個正百無聊賴的師兄見了,趕緊主動躲得遠遠。對于自家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師妹,大伙可不想招惹太多。首先誰都吃不消她那些匪夷所思的的報復手段。其次,自家?guī)煾甘浅隽嗣摹白o小頭”。只要小師妹的眼淚一開閘,招惹了她的那個人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常婉瑩卻突然變得非常靦腆,紅著臉站在門口遲疑了半晌,才輕輕推開了虛掩著的房門。練過武的人聽覺非常敏銳,她早就聽清楚了,屋子里邊除了均勻的呼吸聲之外,沒有其他動靜。很顯然那個混蛋還在昏睡。 他不會被真的毒成一個傻子吧?猛然間,心中沒來由地涌起一陣緊張,所有羞澀被驅逐到了九霄云外。抬腿向里沖了兩步,她又再度將雙腳硬生生地停住。身體因為慣性不受控制地向前傾斜,一雙眼睛,恰恰看到了這輩子最為熟悉的那張面孔。 比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黑了一些,但眉毛、鼻子、嘴唇和臉型都絲毫微變。連熟睡時的表情都與往昔依稀相似,帶著幾分滿足和頑皮。 在她記憶里,他是最知足常樂的一個,從沒想過跟自家哥哥爭奪什么太子之位。哪怕某些有心的人出言慫恿,他通常也是以裝傻充愣的行為來拒絕。對了,裝傻!裝傻是他三大絕技之首,從小就玩得出神入化。無論闖下多大的禍,只要他把黑溜溜的眼睛睜到最大,然后露出一臉無辜,就可以逃脫絕大部分責罰。當然,自己的jiejie常婉淑的拳頭屬于絕對例外。 如果他最近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呢?自己先前所做的那些,會不會是幫了倒忙?可他為什么連自己都信不過?自己和jiejie分明在盡一切可能地在救他的命,這里又是荒山野嶺的小道觀而不是太原城內的漢王府? 不對,他失去記憶的事情肯定不是裝出來的。可世間怎么會有如此離奇的病癥,可以選擇性地忘掉一些,而留下另外一些?哪怕忘掉和留下的事情彼此緊密相連!師父先前說要治好這種病,唯一的辦法是他自己肯主動打開心結,可他的遭遇那么慘,周圍又危險重重,他怎么可能去主動敞開心扉……? 一樁樁,一件件,越想,少女的心思越亂,頭腦越昏沉。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床邊,抱著自家的雙膝開始發(fā)呆。不知不覺間,就閉上了雙眼,背靠著床頭的桌子腿兒沉沉睡去。 待一覺醒轉,卻發(fā)現自己睡在了一張溫暖的床上。粗布做的帷幔合得緊緊,透過布料的縫隙,是昏黃的燈光。 “啊——”常婉瑩被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就坐了起來,伸手去摸腰間佩劍。劍依舊在,腰間革帶也系得牢牢。鯊魚皮的劍鞘,因為與身體長時間接觸,已經變得微穩(wěn)。不小心壓在劍鞘上的大腿外側,卻被硌得隱隱發(fā)疼。 這個混蛋,一點兒也不會照顧人!下一個瞬間,少女心中的恐懼,完全變成了羞惱。房間是八師兄石延寶的,不可能還有第三個人毫無眼色地闖進來。把自己抱上床的,也只有他。知道蓋被子,知道放下床帷,卻不知道把佩劍解下來放在一邊兒,真是長了個榆木疙瘩腦袋!碰自己的衣服一下自己又不會吃了他,況且小時候他不知道碰了多少次。 猛然間想起幼年時的往事,她的臉上頓時一片guntang。抬起手用力揉了揉自家面頰,然后翻身下床。剛剛將床帷拉開一條縫,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托盤。有股濃郁的米粥香氣立刻鉆入鼻孔,令人的喉嚨不受控制地上下移動。 “小師妹醒了,起來吃晚飯吧!我剛從廚房打來沒多久,還熱乎著呢!”八師兄,不知道該叫他石延寶還是寧彥章,笑著將托盤向前遞了遞,低聲說道。 “嗯!”強壓住將此人按在床上揍一頓的沖動,常婉瑩接過托盤,放在桌子一角。然后伸手抓起上面的勺子,大口大口的喝粥。 米的味道很可口,色澤也非常誘人。河東這地方別的糧食品質都一般,唯獨這粟,遠遠超過了其他地方所產。讓人看上一眼,就食欲倍增。再搭配一小碟兒農家腌制的黃齏,更是錦上添花。非但尋常百姓家離它們不得,就算一方王侯的餐桌,在非招待貴客的場合,往往也少不了它們的一席之地。(注1) 一口氣將米粥伴著黃齏掃蕩了大半兒,少女才忽然想起來還有別人在場。愣了愣,訕訕地放下筷子,低聲道:“師兄你也吃一些吧!別嫌清淡,師父說過,粗茶淡飯最為養(yǎng)生?!?/br> “我先前已經吃過了。剛才正準備去還碗!沒想到你醒來的如此及時!”寧彥章笑著向墻角處另外一套餐具指了指,溫和地解釋。 “你是笑話我貪吃么?”常婉瑩眉頭輕皺,臉上迅速涌起一抹薄薄的怒容。然而轉瞬之間,她卻又想起了失去記憶后的八師兄應該算是外人,怒容便被羞意迅速覆蓋,“讓師兄見笑了,我剛才有些餓得厲害,所以,所以就……” “沒有啊,你比我想象得斯文多了!”寧彥章擺擺手,很自然地回應。旋即,也意識到這話里邊似乎充滿了調笑之意,趕緊迅速補充道:“我是說,我先前以為你會跟你jiejie一樣。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笑話你的意思。我曾經見過你jiejie吃東西,不,不是,我以前沒怎么見過女人。你jiejie算是第一……” 越是解釋,越驢唇不對馬嘴。眼看著少女的眼睛越瞪越圓,他只好咬咬牙,起身施禮,“抱歉,小師妹。我不是故意氣你。我真的不在乎你的吃相如何。我壓根兒就不是石延寶,雖然長得可能跟他很像。其實,其實目前這幅樣子我也很頭疼。你們都說我是石延寶,可我自己知道我肯定不是!偏偏說出來之后,你們大伙又誰都不信!” “我信!”出乎他的預料,這一次,常婉瑩沒像先前幾次那樣,立刻珠淚盈盈。而是忽然展顏而笑,雙目流波。令整個房間都頓時亮了起來,每一件物品上都灑滿了光明。 注1:黃齏,古代咸菜。宋代和元代的文人筆記中常見。多為僧侶,尼姑們所腌制。因為造價低廉,地位不受重視,所以也常常成為文人們自嘲的謙詞。 第七章 鹿鳴(七) 自打被瓦崗眾從死人堆里頭扒出來那天起,寧彥章總計接觸過的女子全都加起來也湊不夠一個巴掌,并且要么對他冷眼相待,要么將他呼來斥去,哪曾經得到過半分溫柔?猛然間,看到常婉瑩笑靨如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趕緊將目光避到一邊,低聲說道:“多謝師妹!其實你先前逼著我吃藥,我也沒怨過你。雖然,雖然你用得藥太霸道了些,但,但我也希望早點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如果,如果奪舍之事的確有之,我,我其實……” 越說,他覺得心臟跳得越厲害,一張白凈的面孔也被羞得如同煮熟了的螃蟹般。到最后,聲音幾乎已經弱不可聞。 常婉瑩聽了,心中也是一暖,本能地就順口問道:“如果我把石延寶的魂魄找回來,你就只能做鬼了,你也,你也愿意?” 一句話問完,忽然又覺得這句話里邊好像存在很大的問題。好像自己在逼著對方替自己去死一般。頓時,被羞得將頭轉向了一邊,面色嬌艷欲滴。 “你先前不答應替我在寺廟里塑像了么?如果奪舍之事成立的話,魂魄當然也能像傳說保存在塑像里邊!”寧彥章的眼睛此刻正沖著墻壁,當然看不見少女的神色變化。只當對方還在懷疑自己的誠心,想了想,繼續(xù)補充,“況且真的做鬼也不見得有多可怕,我是說假如鬼神之說非屬虛妄的話,我真的寧愿把這具軀殼還給石延寶。你想想,我如果是石延寶,接下來要么被劉知遠之流抓回去做傀儡使喚,一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最后恐怕依舊逃不了稀里糊涂死于非命。要么然被他們直接一刀殺了,永絕后患!反正,反正落不到什么好下場?!?/br> 正如他自己的口頭禪所云,他只是腦袋受過傷,卻不是真的愚笨。連日來經歷了那么多的磨難,又被郭允明這種陰狠之人言傳身教,心中早就明白了二皇子這個身份,只會給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招來災禍,卻帶不來半分好處。因此一番話絕對發(fā)自肺腑,不帶半分虛假。況且他內心深處,亦覺得自己欠了少女一份救命之恩,因此拿命來還,也是理所應當。 而這番話落入常婉瑩耳朵里,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效果。先前還羞不自勝的少女,猛然從曖昧的氣氛中清醒。先皺了幾下眉頭,然后又展顏而笑:“的確,你還是別做二皇子的好。不過,光我一個人相信你不是二皇子沒什么用,你還得讓更多的人相信才行!” 無論眼前人是真的失去了記憶,還是故意在跟自己裝瘋賣傻,至少有一點,他自己說得沒錯,做二皇子絕對落不到什么好下場,還不如不做。既然如此,常婉瑩干脆放棄了繼續(xù)刨根究底,開始設身處地的給對方出起了主意。 “我沒辦法讓別人相信?。∥腋腥硕冀忉屃藷o數遍了,明明那么多疑點,他們卻全都視而不見?!睂帍┱虏恢郎倥诙潭虝r間內,一顆七竅玲瓏心已經轉了這么多彎子。聽對方說得懇切,忍不住將手一攤,滿臉無奈地抱怨。 “那就繼續(xù)把疑點增大,讓別人看到你,就立刻意識到根本不可能跟二皇子是同一個人!”常婉瑩畢竟是將門虎女,一旦做出了決定,就干脆利落地去執(zhí)行,“把二皇子先前最不喜歡和最不擅長的事情,你都努力做到最好。二皇子原本喜歡和擅長的事情,你全都裝,全都棄了別學。然后再把臉曬得黑一些,身子骨煉的結實一些。到時候別人一看到你,就知道是個努力上進的鄉(xiāng)下小子,自然就跟二皇子聯(lián)系不到一處!” 后半部分,寧彥章覺得沒有任何難度。自打離開瓦崗寨之后,他的膚色已經比原來“黑”了許多,再多在太陽底下曬曬,自然能變得更黑。至于打熬身子骨,對他來說更求之不得。這些日子幾乎天天走在生與死的邊緣,讓他迫切地感覺到自己的身手不足以自保。如果能多學些本事,至少今后逃命時也能更輕松些,而不是總等著別人來救。 但是,取二皇子石延寶長處與短處反其道行之,卻有些復雜了。記憶里,所有涉及到二皇子的部分,全是道聽途說。哪部分屬于以訛傳訛,哪部分屬于事實,他都分不清楚,怎么可能棄其長而補其短? 正猶豫間,少女已經明白了他的為難所在。一把拉住他的手,非常自信的說道:“你不用為難,我來幫你制定一個方略。你只管照著做就行了。你,二皇子原本最擅長什么,不擅長什么,相信這世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br> 感受到對方掌心處傳來的關切與溫柔,寧彥章的心神又是一蕩。趕緊將手抽出來抱在胸前道謝,心中卻暗自罵道:“寧小肥,你真是豬油吃多蒙了心!都什么時候了,居然還顧得上想這些?況且人家是好心救你,你又怎么能再拖累人家。你這些日子,拖累的人還不夠多么?” 感覺到眼前人掙脫自己時的果決,少女的心口兒又微微發(fā)疼。將手背到身后握成拳頭,然后強笑著補充:“二皇子自幼跟我一起拜在了扶搖子道長門下,于歧黃之術頗有心得。所以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再學他。第二,他不肯下功夫吃苦,所以武藝很是稀松,真的打起來,身手估計也和你不相上下。你別誤會,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你,你……” “我的確沒好好練過武,也沒得到過名師指點。師妹,你沒必要不好意思說?!睂帍┱卤徽f得好生窘迫,紅著臉拱手。 “你可以跟師父學,他對付呼延琮的樣子你也看到過,空手對白刃,一樣勝得輕輕松松!”常婉瑩點點頭,然后給出最佳解決方案。 “如果他已經看出我不是石延寶,還肯教我么?”寧彥章非常沒信心,遲疑著詢問。 常婉瑩微笑著抿嘴,低聲解釋,“師父他老人家一向豁達。否則,他早把你趕出道觀了,怎么可能容你賴到現在?” “這……”寧彥章想了想,果然覺得很有道理。于是乎,便又訕訕地說道:“那我明天一早,就爬起來跟師兄們一道練武好了。這幾天我一直想學,但是想想自己根本就是個贗品,所以就沒勇氣偷師!” “你去吧,說不定師父見到你忽然振作了起來,會非常高興呢!”常婉瑩笑著點頭,言語中充滿了鼓勵意味。 寧彥章聞聽,士氣大振?!澳且院?,我不再展露我的醫(yī)道水準就是!可……” 話說了一半兒,他忽然覺得自己好生奇怪。光聞到湯藥氣味兒,就能大致辨別出里邊的的藥材成分,這本事恐怕已經不能僅僅算是頗有心得了。可自己的心得究竟是從何而來?莫非奪舍之事真的并非無稽么? “你還要盡量讀些書,練練字!”常婉瑩可沒功夫再繼續(xù)跟他糾纏奪舍之說無稽不無稽之,笑了笑,繼續(xù)謀劃:“二皇子雖然懶惰了些,卻有過目不忘之才,所以書讀得非常好,一筆字也寫得顏筋柳骨。這點上你跟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差距若是太遠了,反而給人感覺是故意裝出來的。凡事得講究個度,不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我真的不是裝出來的。我這輩子讀書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二十天!”寧彥章慚愧得滿臉通紅,舉起手掌大聲解釋?!拔铱梢詫μ彀l(fā)誓,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