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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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非但楊光遠一個人看著寧小胖子不順眼,他們也實在弄不明白,自家將主常思,到底為什么不惜被皇帝冷落,也要救下眼前這個不相干的廢物。 論公義,常思當初留在汴梁,肩負的就是替河?xùn)|方面上下打點的使命,根本算不得是石家的臣子,大晉朝前后兩任皇帝,石敬瑭和石重貴,也沒給過常思什么特別的封賞。 論私恩,石重貴做鄭王時,跟常思之間的往來,也屬于互相利用。彼此間不可能產(chǎn)生過命的交情,更不可能讓常思豁出一切去保護他的后人。 而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發(fā)生了。常思非但領(lǐng)兵從大漢二皇子劉承佑的刀下救走眼前這個小胖子,并且還主動給此人改換了名字,安排了新的身份。接下來更是冒著被劉知遠派兵討伐的危險,從被處決的俘虜中找了顆看上去年齡和模樣比較接近的人頭,直接給送到了汴梁。 這下好了,原本也許只是“薄懲”一下的澤潞節(jié)度使職位,常思算是徹底當定了。并且甭再指望能從朝廷那邊得到任何兵馬、糧草和武器輜重的支持。 而澤潞兩州,東、南依太行、王屋,西接中條,北連丹朱、金泉。自打唐末以來,就是個著名的土匪窩。四周的崇山峻嶺當中,不服王化的悍匪巨盜數(shù)都數(shù)不清。即便是在平原之上,凡是稍微有點兒規(guī)模的寨子,哪個沒藏著千八百私兵? 若是常思這個只帶著六七百部下的節(jié)度使不想有所作為,大伙還能互相給個面子,睜一眼閉一眼繼續(xù)糊弄著過。若是常思想在任上有所作為,恐怕立刻就是烽煙四起,最后到底誰剿了誰,都很難說?。ㄗ?) 總之,一句話,所有麻煩,都是這小胖子帶來的。這小胖子簡直就是衰神轉(zhuǎn)世,掃把星下凡,無論誰沾上碰上,都會噩運當頭。 但是不滿歸不滿,事實歸事實,先前大伙卻誰都沒膽子把厭惡的態(tài)度擺在明面上。此刻被楊光義這個愣頭青忽然將窗戶紙給捅了個大窟窿,立刻把每個人的心思在陽光底下曬了個清清楚楚。讓大伙跳起來掩飾也尷尬,點頭承認也尷尬,只能眼睛盯著自家腳尖兒,裝聾作啞。 “姓楊的,你今天吃錯了藥不成?”一片尷尬的沉寂當中,常婉淑的聲音顯得格外焦灼,“我阿爺?shù)臎Q定,什么時候輪到你來質(zhì)疑了?切莫說阿爺救他,是在出鎮(zhèn)澤潞兩州之前。即便是真的是因他而起,阿爺這樣做,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嫌耽誤了自己前程,自管去投奔別人好了。腳在你自己腿上長著,這里又沒誰攔著你!” “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楊光義只是年青氣躁,肚子里藏不住話,卻未必真的有什么壞心眼兒。被常婉淑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心里立刻開始后悔。紅著臉,倒退著連連擺手。 “懶得理你這缺心眼兒的!”常婉淑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快速將面孔轉(zhuǎn)向愣在當場,泥塑木雕般的寧小肥,“小寶!寧子明,你別跟他計較。他這個人就是嘴巴臭,你越拿他當回事,他越來樣!喂,你倒是說句話??!都給你說了,別跟他計較了。你這個人,你實在氣不過,就沖過去打他一頓,我替你助拳便是!” 接連說了遍,寧子明才終于還了魂。咧開嘴,微微一笑,低聲道:“他說得都是實話而已,我有什么資格計較?我的命的確是常公所救,大家伙的麻煩,也的確是因為我而起。只是,只是我這個人一直笨,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對大伙有所補償!” 說罷,他又笑著沖所有人搖搖頭。側(cè)轉(zhuǎn)身,一個人蹣跚離開。重重綠蔭下,原本魁梧的身影,竟顯得有些弱不經(jīng)風(fēng)。 “寧子明——!”常婉淑拉了一把沒拉住,氣得在他身后連連跺腳。 “小肥!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你別亂想!”韓重赟見事情越鬧越大,推開楊光義,快步追上來,從身后拉住寧子明的一只衣袖。 “如果常公現(xiàn)在把我交出去,還來得及的話,你不妨勸勸他。沒有必要,沒有必要為了我一個人,耽誤了這么多人的前程?!睂幮》蕝s又猛地停住腳步,回過頭,笑著補充。然后,緩緩掰開韓重赟蒼白的手指踉蹌而去。 注1:澤潞,澤州和潞州,即現(xiàn)在的山西省晉城、長治一帶。 第二章 蓬篙(三) 孱弱,如果此刻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寧小肥來說,孱弱,是最合適不過。 自打離開瓦崗山后,從沒有一刻,他感覺自己如現(xiàn)在這般孱弱過。即便當初落在郭允明手上時,好像也比現(xiàn)在要強得多。 那時他雖然日日行走于生與死的邊緣,卻依舊每天都能抖擻精神與姓郭的斗智斗勇,并且差一點兒就逃之夭夭。而現(xiàn)在,他的待遇雖然比那時安全了許多,也沒有人再逼著他承認自己是前朝二皇子石延寶,他卻對自己的人生完全失去了掌控。完全靠著常思的施舍而活著,并且始終被周圍大多數(shù)人當成累贅和災(zāi)星。 的確,常思以誰也預(yù)料不到的強硬方式,讓他暫時擺脫了真假二皇子的身份尷尬。也的確,他現(xiàn)在表面上已經(jīng)完全成了一個自由的人,誰也不會再把他關(guān)在一輛馬車當中,吃喝拉撒都受監(jiān)視。但無形的牢籠,大多數(shù)時候卻比有形的牢籠還要結(jié)實,還要狹窄得令人幾乎不能呼吸。 當初,他是想逃走卻找不到合適機會,而現(xiàn)在,即便有一萬個機會擺在他面前,他卻不能再逃。當初,哪怕是站在了前朝的文武眾臣面前,他也敢理直氣壯地否認自己是石延寶?,F(xiàn)在,如果劉知遠派大兵壓境,他以石延寶的身份站出來去消弭戰(zhàn)火,卻是責(zé)無旁貸! 他所喜歡的女人在這兒,雖然自從道觀脫險后,他與常婉瑩兩個,隔上十天半個月,都很難再見上一面;他所尊敬的長輩也在這兒,雖然寧采臣跟他并沒有真正的血緣關(guān)系,并且跟他重逢的時間地點都非常蹊蹺;他這輩子迄今為止,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還在這兒,雖然韓重赟是常思的大女婿,眼下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須把常家的利益放在第一。 然而,這三個人,卻已經(jīng)是他目前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聯(lián)系。有這些人存在,或者說心里還惦記著這三個人,他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有名有姓,有血有rou,有過去有將來。如果這三個人也受到了他的拖累死去,他將徹底弄不清楚自己是誰,自己活在這世間,究竟還有什么意義?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 如果寧小肥再晚生一千年的話,他將會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所感覺到的無力與迷茫,并不單獨屬于他自己。事實上,人類有史以來,有不計其數(shù)的家伙,在同樣的年齡段,跟他有過同樣的困惑。 這三個問題穿越了時間與空間,不受種族、民族、語言和地域所限制。從在他之前千余年的蘇格拉底到孔子,再從他所屬于時代之后數(shù)百年的莎士比亞到王陽明,都同樣為類似的問題煩惱過,并且,誰都沒能給出過確切答案。 我到底是不是石延寶,如果不是石延寶,我又是誰? 我到底從什么地方來?為什么他們所說的大晉皇宮,所說的上林苑、鄭王府,我記憶里沒有任何印象。 我下一步要去哪?要做些什么?難道就這么等下去,像常思說的那樣,就蹲在澤潞這片山洼子里,等劉知遠徹底把我忘掉?或者像寧采臣說的,等下一次改朝換代?可在那之后呢,我終于可以人畜無害地活著了,然后我除了活著之外,還能做點什么?! 寧小肥不笨,只是頭上受過很嚴重的傷。但那三個穿越時空的千年之問,卻是越聰明的人,越難以掙脫。 迷迷糊糊想著,他迷迷糊糊地,在蕭條破敗的街道上穿行。有巡邏的士兵主動向?qū)幎紝⒋蛘泻?,被他憑著本能反應(yīng)應(yīng)付掉。有地方上的小吏,試圖湊上前跟節(jié)度使大人身邊的心腹寧將軍套個近乎,也被他神不守舍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勉強閑聊了幾句,就自己主動逃之夭夭。 于是乎,寧小肥這個孤魂野鬼,就稀里糊涂地出了潞州城。稀里糊涂地上了通往東南面的官道。稀里糊涂地在盛夏時節(jié)的大太陽底下走了四五里地,直到猛然間聽到一陣凌亂的馬蹄聲,才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如夢初醒。 “有敵情!”下一個瞬間,他以與自家肥碩身形毫不相襯的敏捷,爬到路邊一棵大樹的樹冠上,單手用力按住了腰間的刀柄。 先前跟著瓦崗群雄在刀頭上打滾兒,最近兩個多月又追隨在澤潞節(jié)度使常思這老兵痞左右受其言傳身教,縱使是一塊朽木,他也被雕出七竅了。更何況經(jīng)歷了比同齡人多出數(shù)倍的磨難,他的心臟和筋骨,對危險已經(jīng)生出了一種極為敏銳的直覺。 “他們的目標不是潞州城!”目光透過茂密的楊樹葉子,寧子明根據(jù)觀察到的結(jié)果,迅速在心里判斷著敵情?!八麄円膊皇莵碜酝粋€地方,看旗號,應(yīng)該是四,五,應(yīng)該是七到八家勢力聯(lián)合行動。騎兵,騎著馬的兵,大概是兩千出頭。步卒,其他所有沒騎馬的人如果都算是步卒的話,則有八千到一萬!” 將近一萬的兵馬規(guī)模,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潞州城內(nèi)的守軍,跟常思所部嫡系相比,更是高出了十倍不止。所以,也無怪乎,他們沒將常思這個澤潞節(jié)度使放在眼睛里頭。 也許,他們這樣囂張的舉動,本身就含有向新來的節(jié)度使示威意味,“別惹我,你老老實實在城里當你的太平官,我們也不讓你為難。如果你不識抬舉的話,雙方兵戎相見,未必有你姓常的什么好果子吃!” “誰是這伙人的頭?七八家勢力湊在一起,不可能沒有一個主持全局的。如果能找到那個主持全局的家伙,好歹常思那邊也知道對手是誰?”用腿牢牢夾住樹干,寧子明全身肌rou緊繃,心思轉(zhuǎn)得快如閃電。 先前所有困擾他的煩惱,包括無力與迷惘,都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某種久違的興奮和緊張。他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就又活過來了,活得無比清晰和真實。 耳畔有風(fēng),輕輕地拍打著他的面頰。鼻孔間有花香,還夾雜著一股股牲畜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臊臭味道。眼前的楊樹葉子綠得像翡翠,被陽光曬得晶瑩剔透。剔透得令人恨不得張嘴去咬上一口,品嘗生命的苦澀與鮮活。 樹葉的味道很苦,略帶一點點清涼,就像藏在鞘里的橫刀。手里的橫刀是冷的,兩腿中間的樹干是熱的,比樹干更熱的,是頭頂上穿過樹葉縫隙射下來的日光,穿透他的外袍、里衣和肌膚,把他全身的血液曬得一片沸騰。 七八匹戰(zhàn)馬從他腳下急沖而過,緊跟著,又是二十余匹。不知道是故意賣弄,還是平素囂張慣了,那支隊伍中的騎兵們,一波波,一團團,橫沖直撞,不管不顧。沒人在乎馬蹄是不是踩了農(nóng)田,也沒人在乎馬腿是否碰倒了莊稼。這片天空和大地都是他們的,他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誰也沒有約束他們的資格。 大隊的騎兵過后,又飛奔而至的,則是百余名穿著明光鎧的江湖豪客。為首的一人身高足有八尺開外,虎背熊腰,豹頭環(huán)眼。偏偏下巴頦上,長得是一簇山羊胡子。頓時令他身上的威武氣息降低了一大半兒,怎么看,怎么都有些不倫不類。 “老五,老七,追上去,告訴這幫小王八犢子,給老子積點兒德,別故意踩人家的莊稼!咱們這回是去上黨找楊老疤瘌討還公道,跟別人無關(guān)!”山羊胡子沒想到有人聽到馬蹄聲后竟敢不立刻逃走,而是選擇留在附近觀察軍情,對躲在樹冠上的寧子明毫無防范。一邊坐在馬鞍上指點江山,一邊大聲吩咐。 “是,劉大哥!”山羊胡子左右,立刻響起清晰的回應(yīng)聲。旋即,一名騎著桃花驄和一名騎著白龍駒的豪客,分左右兩路,飛一般朝前面的騎兵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舉著皮鞭四下抽打,“別亂跑,別亂跑。盡量別踩壞莊稼。咱們這次,只對付上當楊家,不牽扯其他無辜!” “別亂跑,別亂跑。盡量別踩壞莊稼。馬上該收夏糧了,現(xiàn)在踩壞了谷子,補種蕎麥都來不及!”騎兵隊伍中,很快響起了亂哄哄的回應(yīng)聲。一些良心未泯的小頭目,還有一些做事老成的普通莊丁,紛紛順著兩位“寨主爺”的話頭,向周圍的同行們發(fā)出規(guī)勸。 “別踩,別踩!唉,咱們真不是故意的。這破道太窄了!到處都是水坑!”騎兵們七嘴八舌地響應(yīng),胯下的戰(zhàn)馬,卻繼續(xù)奔行無忌。莊稼地是別人的,莊稼是別人的。今年顆粒無收,挨餓的也是別人,別人來不來不及補種蕎麥,關(guān)他們何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就在騎兵們大呼小叫地,以破壞為樂的時候。潞州城方向,終于傳來一陣喑啞的號角聲。常駐于此地的官兵姍姍出動了,沿著官道,迤邐宛若一條游動的蚯蚓。 “奶奶的,真麻煩!”就在寧子明腳下五尺遠的位置,山羊胡子劉老大不耐煩地拉住了坐騎?!敖心銈冃⌒狞c兒,小心點兒,你們偏就不聽。來人,給我沿官道兩側(cè)擺開陣勢,老子既然路過,好歹也得跟刺史大人打個招呼!” 第二章 蓬篙(四) “得令嘞!”眾莊丁家將們轟然答應(yīng),互相配合著沿官道兩側(cè)整隊。轉(zhuǎn)眼之間,就排出了一個似模似樣的品字大陣。步卒分左右兩個方陣拖后,騎兵排成橫方陣前推,整個隊伍的最前方中央位置,則是山羊胡子劉老大,以及若干與他同盟的寨主、堡主,豪杰,鄉(xiāng)賢,一個個豎馬橫刀,威風(fēng)八面。 “嗯——!”見大伙的動作如此迅捷,山羊胡子劉老大覺得很有面子。嘴巴里滿足地發(fā)出一聲呻吟,手捋胡須,朝潞州城方向施施然觀望。 潞州城里涌出來的地方官軍,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樣。為將者一個個的盔斜甲歪,氣急敗壞。當兵者一個個跌跌撞撞,你推我搡。至于硬著頭皮帶隊出來彈壓地方的潞州刺史王恕和潞州團練使方崢,以及司功、司倉、司戶、司法、司兵、司田等各曹參軍,全都神不守舍,憂心忡忡。 大伙誰都明白,今天“過路”的這些莊丁家將們,到底是為何而來!澤、潞兩州的新任節(jié)度使常思膽大包天,居然在剛剛上任不到三個月,連地方上的鄉(xiāng)賢都沒顧得上接見的情況下,朝轄地之內(nèi)的各縣各鄉(xiāng),頒發(fā)了糧賦征繳令!并且要求縣丞、縣尉們,全力催討歷年所欠!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么?他也不仔細想想,如果能讓治下各莊各堡各寨,按照朝廷規(guī)定繳納錢糧賦稅的話,澤、潞兩州的賬面上,又怎么會出現(xiàn)如此巨額的積欠?兩州的歷任刺史又不全是廢物,誰不想做出點兒政績來加官進爵?可澤潞兩州四面不是高山就是大河,土匪草寇多如牛毛。官員們不去主動惹是生非,地方上還一年四季警訊不斷呢。主動去跟寨主、堡主們催債,不是鐵了心逼著他們鋌而走險么? 然而明白歸明白,潞州的文武官員們,卻誰也不會對常思直言而諫。 首先,那常思就不是個講道理的主,自打上任以后驕橫跋扈,四下胡亂插手,將刺史、縣令以及各級文武早就得罪了個遍。 其次,這世間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常思不把地方官員們當一回事兒,地方上自然有人也不把他這個節(jié)度使當一回事兒。雙方碰一碰也好,碰出點兒火星來,彼此知道了深淺,接下來才更容易平心靜氣地討價還價。 再次,則就是一些大伙都心照不宣,但誰也不會說出的道道了。這當官的歸朝廷指派,為吏的,做團練指揮、都頭的,可都是土生土長。平素雖然都住在城里,可誰在城外邊,沒有一份顯赫的家業(yè)?誰的背后,沒站著一個根深葉茂的宗族?你常思強龍想壓地頭蛇,地頭蛇們,能不為自己的家族做一些考慮么? 更何況,即便有那么一兩個小吏和低級武夫與地方上聯(lián)系不深。這么多年下來,各種明目的“禮敬”,也早就拿得手軟了。在弄不清常思還能當多久節(jié)度使的情況下,他們又何必冒險得罪自己的財東? 于是乎,此刻潞州城通往西南方的官道上,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幅奇景。由鄉(xiāng)賢們自發(fā)組織的莊丁,軍容嚴整,士氣高漲。而朝廷出錢養(yǎng)活著的地方團練,卻東倒西歪,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寧小肥所隱藏的位置上朝雙方觀望,一時間,竟很難分辨出到底誰是正規(guī)軍,誰才是臨時拉出來的烏合之眾?若是雙方真的發(fā)生了沖突,誰把誰給剿了,也不敢得知! “怪不得常思這兩個月來,脾氣焦躁得厲害。要是我換在了他的位置,保管也會急得滿腦袋青包!”少年人不知道地方官場的貓膩,兩廂比較之后,立刻開始同情起常思的境遇來。 正胡思亂想著,卻忽然又聽那山羊胡子劉老大冷笑著抱怨:“他奶奶的,那姓常的架子可真夠大的!老子都親自登門了,他居然只讓王麻子和方算盤出來,連面都不肯跟老子照!” “甭急,劉哥,四叔公早就說過了,姓常的是個蠟頭槍。無論這回他露不露面兒,經(jīng)歷了這一遭,也該明白潞州這地方,到底是誰說的算了!”山羊胡子左側(cè),先前被喚作老五的一名堡主,笑著提醒。 “就你尹老五記性好!”劉老大白了他一眼,低聲數(shù)落,“萬一四叔公猜錯了呢?不把姓常的逼出來長長見識,我怕他過幾天又起別的歪心思!” “他能起什么歪心思?張家莊那邊,早就有晚輩從汴梁送回消息來,姓常的失寵了。此番看似升官,實際上是受了冷落。否則,以他的資歷,怎么著還混不上個樞密副使帽子?”尹老五笑了笑,對劉老大的擔(dān)心不屑一顧。 不加樞密副使的頭銜,就沒資格調(diào)動太多兵馬。而加了這個頭銜,常思一旦動怒,不僅澤潞兩州的地方兵馬要歸其調(diào)遣,臨近各州各軍,也必須隨時過來聽命。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常思更是個銀樣蠟槍頭。擺在那里嚇唬人可以,一動真格,頓時原形畢露。 “可不是么?姓常的上任這么久了,朝廷既沒給他派援兵,也沒給他下?lián)芗Z草器械,讓他招募隊伍。明擺著,就是把他扔在這里自生自滅么?也就是他自己心大,都混成這般德行了,居然還想著有所作為!”令一個被喚作薛老七的莊主,也在旁邊大聲幫腔。 “是啊,四叔公什么時候算錯過!” “姓常的這么不識抬舉,咱們別慣著他就是!” “想從咱們爺們手里拿錢拿糧,就憑他,還有他手下那七八百頭爛蒜?做夢去吧!” “自大唐莊宗那會兒,就沒人敢再朝咱們頭上伸手。那姓常的,恐怕是想要重新得到皇上的賞識,想得瘋了!” “……” 其他眾堡主、寨主、莊主、鄉(xiāng)賢們,也紛紛開口,都覺得完成此行的目的,是水到渠成。 反正城里的官軍走到近前還需要很長時間,大伙閑著也是閑著,他們在貶低過常思之后,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澤潞兩州的形勢,以及大伙對今后的看法來。其中絕大多數(shù)觀點,都過于一廂情愿,并且從頭到尾散發(fā)著腐尸般的惡臭味道,然而聽在樹冠上的寧子明耳朵里,卻令后者對腳下這支兵馬來龍去脈,了解得越來越清晰。 他們就是為了示威而來,所謂上黨找什么楊老疤瘌尋仇,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事實上,非但一眾莊主、堡主、寨主們,知道大伙此行的真正目的,就連底下的家將、莊頭,提前也被通過氣,也對此心知肚明。 在他們看來,大伙此行絕對理直氣壯,絕對天經(jīng)地義。大伙原本都是良善百姓,是新任節(jié)度使常思,將爪子伸到了大伙碗里頭。所以大伙必須將這只爪子斬斷,否則,誰知道姓常的死胖子,還會做什么非分之想?! 大伙必須讓姓常的知道,有些事情,在別的地方可以,但是在澤州和潞州,卻是行不通。因為澤州和潞州是天底下最特殊的地方,他常思來到這里,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切莫做任何非分之想。 而所謂特殊,寧子明結(jié)合自己前一段時間耳聞目睹,在對比腳下一眾鄉(xiāng)賢們的說辭,也慢慢有了一些了解。首先是因為地利,其次,則是因為天時。 早在后晉未被契丹人所滅之前,漢王劉知遠與朝廷互相戒備,所以位于黃河以北,以地形復(fù)雜而著稱的澤州和潞州,就成了汴梁與太原之間的戰(zhàn)略緩沖。 朝廷沒精力管這里,劉知遠有精力卻故意不管這里,甚至悄悄地給朝廷派來的官員下絆子,拖后腿。久而久之,澤州和潞州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般模樣,官府威嚴只能保留在州城和幾座零星的縣城之內(nèi),出城十里,便是鄉(xiāng)賢與綠林豪杰們的天下。老百姓受了欺凌連狀都沒地方喊冤,只能拋下祖?zhèn)鞯奶锂a(chǎn)房屋,背著鋪蓋卷向遠方逃難。 后晉與契丹人打得正激烈的時候,為了讓劉知遠出兵,石重貴也曾經(jīng)下旨,將黃河以北,太行山以西的大片地域,包括澤州和潞州,都交給劉知遠治理。可劉知遠那時已經(jīng)看出了后晉朝廷行將就木,正暗地里積聚實力以圖將來,故而根本沒心思接這個爛攤子。收到石重貴的圣旨之后,只是表面上派人向州城和縣城發(fā)了一道諭令,宣布將各州縣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卻未曾派出一兵一卒給朝廷助戰(zhàn),更沒有心情在澤、潞兩州浪費自己寶貴的糧草和物資。 于是乎,澤潞兩州就更加徹底地成了“飛地”,朝廷不管,漢王不問,老百姓日子過得朝不保夕。倒是“有名望和能力的鄉(xiāng)賢”,一個個如魚得水??瓷夏膲K土地就隨便往自己家劃撥,看上誰家的女兒就直接拉回院子,說出的話來就是王法,踩在別人頭上拉屎都算“恩典”。只要他們不公開扯旗造反,攻打縣城和州城,這些“有活力的民間組織”,就是官府拉攏的對象。哪怕他們有時候做得出格一些,把本該上繳給官府賦稅,也搬到自己家里頭,為了息事寧人,地方官員們也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最近,鄉(xiāng)賢和豪強們,心里頭都多少有一些不踏實。劉知遠當皇帝了,澤州和潞州兩地,無法再起到太原和汴梁之間的緩沖作用了。原來的刺史和防御使大人頭上,忽然又多出了一個澤潞節(jié)度使。并且據(jù)說這個節(jié)度使大人的來頭還不小,居然是劉知遠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把子兄弟,六軍都虞侯常思。但奇怪就奇怪在這兒,按道理,漢王做了天子,老兄弟沒功勞也有苦勞,怎么著也該當個宰相或者大將軍吧?怎么反而被派到澤州和潞州這兩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 很顯然,常思不是高升,而是被明升暗降了。他失了寵!聰明人哪都不缺,特別是澤州和潞州這種混亂之地,凡是能成為堡主寨主,并且能讓自家所在堡寨不被周圍勢力吞并的,個個都算是人精。鄉(xiāng)賢們略加琢磨,就將常思出任澤潞節(jié)度使的幕后真相推測出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下,許多堡主寨主們,心里頭立刻樂開了花。倘若常思依舊被劉知遠器重,大伙自然做任何事情都得掂量掂量,以免招惹了常思,折了朝廷臉面,惹得劉知遠不惜派大軍來地方上替老兄弟撐腰。可若是常思已經(jīng)失寵,大伙就沒必要自尋煩惱了。該維護家族權(quán)威就得維護家族權(quán)威,該辣手懲戒刁民就該辣手懲戒。免得有些刁民心生妄想,以為換了個朝廷就變了天。 國家大事上,鄉(xiāng)賢們不能跟朝廷爭。可地方上,卻必須繼續(xù)由鄉(xiāng)賢來做主。當然了,該給節(jié)度使大人的“面子”,大伙還是會給足的。無論是白花花的銀錠還是黃澄澄的銅錢,只要他能說出個準數(shù),大伙肯定將他喂得肚飽腸圓。 本來,如果常思不主動“生事”的話,也就是夏糧入庫后十天半個月之內(nèi),便會有一大筆“禮敬”,非常自然地送進他在潞州城內(nèi)的府邸。誰料,常思偏偏不肯安分守己,居然冒冒天下之大不韙,向地方下達了稅賦催繳令。并且不僅僅當年的要全額征收,以往各地積欠,也責(zé)成有司和縣尉、稅吏們想辦法盡快補足。 這下,可算是捅了潞、澤兩地的馬蜂窩。當即,眾鄉(xiāng)賢們就聚集在了一處,決定給新任節(jié)度使大人點兒顏色看看。而這個顏色,也必須把握住尺度。既不能讓朝廷覺得,地方士紳們有舉旗造反的威脅,又不能讓姓常的感覺不到疼,今后再繼續(xù)“為所欲為”。 所以,鄉(xiāng)賢們商量來,商量去,最穩(wěn)妥的辦法,就是十數(shù)家規(guī)模頗大的堡寨聯(lián)合行動,以“打冤家”為名,從潞州城旁“經(jīng)過”。這個距離不能太遠,遠了起不到展示實力的效果。這個距離也不能太近,否則被人添油加醋上報給朝廷,常思肯定要滾蛋了,那些各家族安插在州衙、團練衙門的翹楚們,少不了也要吃一些掛落,弄不好還得丟官罷職。 “刺史和團練使大人,倒是真夠仗義!這么久了,居然還沒把隊伍帶過來,呵呵,看,你們快看,姓常的出來了,出來了,常思終于按耐不住,出來了。唉吆,隊伍還挺齊整,就是人數(shù)上寒磣了些!”議論聲一波波從腳下傳來,讓寧子明心頭一片冰冷。 按理說,鄉(xiāng)賢們的目標是常思,收受賄賂的官員也是劉知遠的臣子,無論跟他寧子明,還是石延寶,都沒半點兒關(guān)系。然而,他依舊忍不住將腰間的刀柄越握越緊,越握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