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哼!你就是喜歡提攜新人,也不看他是否值得你提攜!”王峻轉頭瞟了郭威一眼,不甘心地聳肩。 他比郭威大了兩歲,平素交情頗深,再加上頗受劉知遠信任。所以郭威無論于公開還是私下里,都稱他為兄。而王峻雖然氣量偏狹,為人狂狷,平素所作所為,卻在大多數情況下也對得起郭威的尊敬??磫栴}的角度,也多是站在郭威這邊,很少替自己個人利益而謀。 “明公也不是完全偏袒私人,秀峰,你這個臭脾氣,可真得好好改改!”在場眾人當中,長史鄭仁誨年齡最大,資歷也最老。怕王峻的舉動讓魏仁浦寒了心。因此不待郭威再開口,主動站出來替雙方打圓場,“既然是議事,就少不得群策群力。魏書記的謀劃不算完整,大伙替他查缺補漏便是。何必一上來就要求他的謀劃完美無缺?如果真能做的到,他也就不會留在大人身邊了。早就一飛沖霄,被皇上提拔到了樞密使位置上!” 對于年齡比自己大了近二十歲的鄭仁誨,王峻倒是不敢過于輕慢。想了想,笑著點頭,“也罷,既然你老鄭都這么說了,大伙就繼續(xù)補充便是!王某剛才,剛才其實也是想替他彌補疏漏,而不是雞蛋里挑骨頭!” “你王秀峰什么樣子,大伙心里頭當然都清楚。所謂撅嘴騾子,賣不出個驢價錢,便是如此!”鄭仁誨見他肯給自己面子,趕緊大聲開了一句玩笑,然后迅速將話頭拉回正題,“如果明公覺得魏書記的計策有可取之處,接下來大伙不妨就按照這個思路,一起來補充完善。明公,你意下如何?” “大兄所言,即是我心中所想!”郭威對鄭仁誨極為尊敬,點點頭,笑著表態(tài)。 眾文武聽了,齊齊松了口氣。然后振作精神,開始圍繞著魏仁浦所提出的謀劃框架,商討具體執(zhí)行細節(jié)。大伙都是親自上過戰(zhàn)場的,經驗、見識和膽略俱樣樣不缺。因此,很快,一個完整的作戰(zhàn)方案,就擺在了郭威面前。 “那就按照這個方略用兵。明天早晨,老夫親自在中軍誘敵,大兄,秀峰兄,你們兩個去左右兩翼。第一,第二、第七軍跟著老夫,第三、第四、第五軍,跟著大兄。剩下的三個軍,歸秀峰兄指揮?!惫膊欢鄦?,直接開始調兵遣將?!懊魈煲辉?,咱們給趙延壽來一記狠的,讓他今后見到左軍的旗子,就撥馬繞著走??!諸君,請回去做好準備,明日與郭某同心協(xié)力!” “愿為大人赴湯蹈火??!”眾文武起立躬身,齊聲回應,然后紛紛快步離去。 鄭仁誨年紀稍大,腿腳乏力,所以走在了最后。郭威見他步履蹣跚,便站起身,繞過帥案,快速追上,用雙手托住了他的胳膊。 “到底還是老了!”鄭仁誨愕然回頭,見攙扶自己的是郭威本人,心里頓時覺得暖暖的,搖搖頭,低聲道:“精神體力都大不如前,沒能給明公幫上什么忙,反而快成了累贅!” “大兄這是什么話?”郭威手上微微加了幾分力氣,搖頭反駁,“今天要不是你在,秀峰還不知道跟我使性子使到什么時候去!我可沒心思,跟他胡攪蠻纏一晚上!好了,你們不用跟過來,我自己跟大兄出去透透氣!” 后半句話,是對親信們說得。眾侍衛(wèi)不敢違背,紛紛停住腳步,讓開道路。直到郭威攙扶著鄭仁誨走至三十步外,才又悄悄在后邊尾隨。 “秀峰這廝啊,可真令我沒辦法!”遠離了侍衛(wèi)和手下人,郭威神態(tài)和心情都開始放松。笑著搖搖頭,繼續(xù)先前的話題,“大兄你能留在我身邊,好歹還能替我制住他。哪天你要是真的回家頤養(yǎng)天年了,光是他,就得把我這里攪得一團糟!” “他啊,這毛病早晚給自己招災!”鄭仁誨對王峻的尖酸刻薄,也是非常頭疼。嘆了口氣,低聲道:“也就是你氣量大,容得下他,若是換到別人麾下,恐怕沒幾天,就稀里糊涂死掉了。” “那也未必,他的本事,大伙都能看得到!”郭威性子非常謙和,笑著否認?!绊敹喔乙粯樱贿呌盟?,一邊抱怨罷了!” “你以后得記得多敲打敲打他,否則,等回到汴梁,站在朝堂上。他再這樣胡鬧下去,早晚引禍上身!”鄭仁誨也不跟他爭論,繼續(xù)認真地補充。 “那倒是,君前失儀,可是容易被言官抓到把柄!”郭威對此,深表認同。想了想,低聲答應。 “明公,你,你真的一點兒都不動心?”用耳朵判斷出郭威的親衛(wèi)們距離自己很遠,鄭仁誨卻忽然換了話題,低下頭,以只有二人才能聽見的幅度追問。 “我……”郭威被問得手一哆嗦,差點就把鄭仁誨當作兵器丟將出去。但是很快,他就又恢復了平素那沉穩(wěn)大度模樣,幽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大兄切莫再拿我說笑了。我就是個大頭兵,連讀書識字,都是在當了指揮使之后才有錢請了先生教的。如今已經位極人臣,怎么敢奢望太多?”(注1) 唯恐鄭仁誨繼續(xù)同一個話題,他擺了擺手,幽幽地補充,“況且從黃巢入長安到現在,這都多少年了,天天打仗,你我亂世不夠長么?想當年,郭某也算是宦門之后,卻都差點活活餓死。那底下的平頭百姓,這些年來,得多少人橫尸溝渠?所以這些年來,郭某想想自己餓肚皮時的光景,就巴不得早點兒將亂世終結。甭說主公待某親若兄弟,即便他待某只是如一般兒郎,就沖著他能讓亂世現出終結的跡象,郭某也不敢再為了一己之私,而令千萬人橫死荒野!” “明公有如此仁心,乃天下萬民之福!”鄭仁誨聞聽,心中大為感動。退開半步,長揖及地。 修身、齊家、治國、安天下。真正讀書人的理想,不應該就是這些么?能跟在郭威這樣一個心懷萬民的將軍身后結束亂世,自己即便馬革裹尸,此生又有何憾?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多禮?”郭威側身避開,然后探出雙手攙扶,“這些話,咱們兩個私下說說,出我口,入你耳就行了。沒必要天天掛在嘴邊上,讓人覺得郭某好像個偽君子一般!” “那是自然!”鄭仁誨想了想,鄭重點頭。隨即,四下看了看,繼續(xù)用極低的聲音補充,“明公有拯救萬民之心,某自當全力追隨。但我觀陛下的最近言談舉止,總覺得他,他已經心力憔悴。萬一哪天他忽然駕鶴而去,太子最近也纏綿病榻,朝政,這大漢江山,恐怕就得交到二皇子承佑手上。到那時,明公多做些準備,才是上上之策!” “嗯……”郭威最近,也察覺劉知遠的身體、精神和性格,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所以并不認為鄭仁誨是在危言聳聽。沉吟了片刻,用同樣低的聲音回應,“屆時,屆時再說吧。實在不行,我就自請出鎮(zhèn)地方,走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便是。二皇子雖然性情狂悖,只要郭某不礙他的眼,倒也不至于把我這個叔叔輩怎么樣。唉,老天爺真不長眼睛,好不容易,亂世才出現了點結束的跡象,卻又,卻又,唉——!” “唉!”鄭仁誨也覺得非常無奈,低聲陪著郭威嘆氣。 與郭威一樣,他心中一直也存著某種期待,期待亂世早點結束,期待漢唐重歸,四夷賓服。期待像自己一樣的人能過上安居樂業(yè),讀書識字做官,不用整天琢磨著殺人便可以謀取功名。 現在,無疑是他們兩個對目標最接近的時候,只可惜,劉知遠這個天子,恐怕時日無多了。而劉知遠的繼承者,又不似個有道明君。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萬一劉知遠仙去,繼任者不知輕重,胡作非為??峙聞倓偛虐捕藳]幾天的中原,又要陷入混亂動蕩之中。 而契丹人,卻已經不是當年的契丹人。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固定軍隊,自己官吏體系和律法條文。趁著中原內亂,再度借助燕云的地勢策馬南下…… “莫非中原真的氣數已盡,五胡亂華慘禍又要重來?”猛然間想起大唐之前某一段歷史,鄭仁誨心中好生悲涼。正準備再努力一次,勸說郭威好好權衡一下輕重。忽然間,對面沖過來一道黑影,風一般與二人擦肩而過。 “秀峰兄,你這是要去哪?”郭威乃百戰(zhàn)之將,年齡雖然已經大了,反應卻依舊比很多青壯還要敏捷。迅速騰出一只手,抓住了黑影的手腕,大聲問道。 “啊——!”兵馬都監(jiān)王峻嘴里發(fā)出一聲驚叫,踉蹌了幾下,才重新站穩(wěn)身形??粗袜嵢收d,氣喘吁吁地叫喊,“是你們,你們兩個怎么在這兒?老郭,你怎么身邊連個親衛(wèi)都不帶,萬一遼人派了刺客怎么辦?老鄭,你也真是,也不勸阻一下他!” “刺客,刺客又不會飛,還能跑到軍營里頭來?”郭威松開手,笑著搖頭。“秀峰兄,你這是要去哪?急匆匆的,連路都顧不上看?” “當然是去找你!”王秀峰又狠狠喘息了幾口氣,雙目當中,射出兩道陰冷的光芒,“我有一計,定能讓趙延壽那廝,死無葬身之地!” 注1:郭威的父親名叫郭簡,曾為順州刺史,死于士兵叛亂。威此時僅幾歲大小,隨母王氏逃難潞州,母親在路途中辭世。幸虧姨母韓氏收留了他,他才得已長大成人。 第三章 抉擇(五) 正如郭威先前所評價,王峻王秀峰為人桀驁不馴,說話尖酸刻薄,但手底下卻有幾分真本事。在別人都把心思都放在戰(zhàn)場上如何打敗趙延壽的時候,他卻已經將目光放到了千里之外,并且一招就戳向了對手的死xue。 “秀峰老弟果然厲害,如果此計成功,非但趙延壽本人身敗名裂,那些事賊若父的不屑之徒們,恐怕今后也人人自危!”聽完了王秀峰的謀劃,鄭仁誨精神大振。狠狠拍了兩下巴掌,大聲夸贊。 “那是自然。王某謀劃此事之時,所圖就不只是趙延壽一個!”王峻倒是真不謙虛,嘴巴瞬間也撇成了一個八字,與眉毛一上一下,彼此呼應。 “秀峰兄,你……,唉!”對于王峻這種張揚性格,郭威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搖著頭琢磨了片刻,終于還是決定就事論事,“你所謀之計甚妙,然幾個關鍵環(huán)節(jié)卻都在戰(zhàn)場之外。若是上報到陛下那兒,經有司反復商議,再交由密諜司去執(zhí)行??峙逻h水難解盡渴……” “哪個說要你先奏明皇上了?”王峻翻了個一大白眼,冷笑著道:“如今之際,朝廷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跟契丹那邊暗中往來,把此計奏明皇上,就等于直接把你我所圖告訴給了契丹人。況且密諜司剛剛換了李曄執(zhí)掌,他要是會干正事,公雞都得生蛋!” 一番話,說得雖然又酸又冷,卻全都是實情。劉知遠的大漢國剛剛建立,六部當中許多重要職位,都留用了前朝的文官。而這些文官們,早在后晉滅亡之時,就已經投降過契丹人一次。所以,絕對不會甘心與劉知遠的大漢朝廷同生共死。在不看好眼前這場戰(zhàn)爭的結果情況下,很多聰明家伙都暗中與遼國那邊建立了聯系,以期兵敗后,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和家族平安。 此外,劉知遠與他的正宮皇后李氏算是貧賤夫妻,所以在當了皇帝之后,對妻子的家族格外照顧。明知道很多李氏家族的人能力有限,卻依舊對他們委以重任。這導致原本就運作得不是很順暢的大漢朝廷,愈發(fā)舉步維艱。想做任何正事兒,沒有個三五月光景,都根本提不上日程。 身為樞密副使,兵部尚書,郭威當然知道王峻此刻所說的都是實情。雖然沒有跟后者一道抨擊時政,卻幽幽地嘆了幾口氣,低聲道:“秀峰,陛下也有陛下的難處。前后打了這么多年仗,有骨氣的讀書人都快死絕種了,哪里還找得到那么多既忠誠可靠,又足智多謀的人才來?你我抱怨這些沒用,還是說說,如果不通過朝廷,郭某該怎樣做才能達成你先前所謀吧!” “嗯,我最近腿受了點寒……”王峻手捋山羊胡子,顧左右而言他。 “陛下前幾天賜下了一張白熊皮,乃當年渤海國使者所獻。我火氣壯,受不得此物的燥熱熱,剛好轉贈給秀峰兄!”郭威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笑呵呵地許諾。 “那還差不多!”王峻心中大悅,笑呵呵地回應?!翱晌衣犝f,白熊皮這東西,跟虎骨、人參之類相配,療效才會更好?!?/br> “虎骨我倒是有一些。”郭威想了想,笑著說道,“人參那東西,年份太低的沒啥用,年份高一些的,恐怕此刻不太好找。不過,郭某盡力去給你弄便是。無論多少錢……” “我說你這郭家雀啊,怎么就不開竅呢!”聽郭威低下頭任憑自己宰割,王峻反而覺得有些臉上發(fā)燙了,擺擺手,大聲打斷,“我不是真的找你討要虎骨和人參,我是想提醒你,有個人可以幫到你。人參也好,虎骨也罷,在你眼里萬金難求的東西,對他來說,卻是唾手可得!” “你是說常思?”郭威頓時一愣,半晌后,輕輕搖頭,“他那邊已經夠累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我半點兒忙都幫不上他……” “你這老郭,可真是迂腐透頂!”沒等他把話說完,王峻再度高聲打斷。四下看了看周圍沒有第四雙耳朵,又迅速壓低聲音,冷笑著道:“他再不受陛下待見,也是朝廷冊封的澤潞節(jié)度使,只要大漢朝廷不倒,天底下哪個敢明著對付他?而小打小鬧的話,甭說澤潞兩地那些堡主寨主不是他的對手,即便太行山上那些悍匪結隊來戰(zhàn),也是個他送人頭的貨!反倒省得他以后再帶兵入山征剿了!” 不待郭威出言反駁,他又四下看了看,快速補充,“所以我說,眼下??斯δ沁?,缺的不是你派兵給他幫忙,事實上,沒有陛下準許,你老郭也派不了一兵一卒。缺的是你幫他找個機會,讓陛下再想起他的諸多好處來!眼下李家把御林軍和密諜司都弄成了一鍋粥,你正好可以借機讓常思出頭。他常家的生意從廣南一直做到了遼東,隨便往商隊里安插些可靠人手出得塞去,不比動用密諜司方便百倍?況且那大遼國初立,北樞密院的官員都沒見過什么世面。在中原喂飽一個縣令的花銷,在那邊足夠喂飽一個尚書!豁出十萬貫錢往下砸,我保證,兩個月之后,整個遼國上下,不會有任何人再說趙延壽一句好話!” “嘶——!”話音剛落,郭威和鄭仁誨兩個齊齊倒吸冷氣。 契丹貴胄的貪婪與粗鄙,非王峻惡言詆毀,而是大伙親眼所見。蕭翰奉耶律德光之命留守汴梁,這位當朝重臣在位期間沒花多少心思琢磨如何抵抗?jié)h軍的進攻,卻把汴梁城的地皮,硬生生刮低了三尺有余。這位蕭大王的親信衛(wèi)隊更甚,偃旗息鼓偷偷撤離到黃河北岸之后,立刻沿途大掠。從金銀細軟到銅盆香爐,一概不忌。連百姓家里的鐵鍋被他們看到,都要從灶臺上摳下來綁到馬背上帶走。 而當時身為大遼皇帝的耶律德光,對手下重臣們貪贓枉法之事,也從不約束。李守貞原本資歷、聲望和能力都非常一般,卻憑借幾分厚禮,就順利謀到天平軍節(jié)度使的肥缺。一地諸侯尚且明碼標價,在遼國統(tǒng)治中原這幾個月里,其他完全依靠行賄而買得官職者,更是車載斗量。 以此類推,按照遼國眼下的官場實情,王峻所言十萬貫砸死趙延壽,絕對非癡人說夢。而十萬貫的銅錢聽起來數額雖然頗為龐大,卻不夠給五千漢軍將士發(fā)半年的軍餉,更甭提滿足這五千人糧草輜重方面開銷了。 想到這兒,郭威再不做任何猶豫。用右拳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大聲道,“也罷,郭某就豁出去皮臉來,再去求??斯σ辉?。大不了,這十萬貫花銷,郭某先欠了他,日后想辦法再慢慢還給他便是!” “如果能重入朝堂,想必常克功也不會吝嗇這十萬貫臭銅!”王峻驕傲地甩了下衣袖,低聲強調。 這點兒,他就有些想當然了。作為一個謀士,他能力的確很強。但作為政客,他的眼光卻遠不及郭威和鄭仁誨這兩個官場老江湖。在數月之前,被踢出朝堂,對常思本人來說的確是場災禍。而現在仔細看了宰相楊邠的下場,遠離朝堂,鎮(zhèn)守地方,卻未必不是福緣。至少,他在地方上可以為所欲為,不用像當朝重臣們一樣,每天因為劉知遠的情緒多變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不過,郭威和鄭仁誨兩個卻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目光,誰也沒把心中的想法解釋給王峻聽。只是又順著此人先前的謀劃,將整個陷阱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補充了一些關鍵細節(jié),使得其可行性更高,運作起來更為順暢。 待把所有事情忙碌完畢,天空中的月亮也就爬上了頭頂。三人看看時候不早,趕緊互相道了個別,各自回去安歇,為接下來即將進行的惡戰(zhàn)養(yǎng)精蓄銳。 第二天一大早,郭威卻是在所有不當值的將領中第一個爬起來,洗臉用飯,頂盔摜甲,然后點卯升帳,準備列陣迎敵。 那趙延壽昨天后半夜,已經通過自己的特殊渠道,得知郭威將遼國欽差及隨從盡數斬首的消息。無論心里頭有多不情愿,作為大遼國的南樞密院使,政事令,幽州節(jié)度使兼中京留守,他都必須表示出足夠的憤怒。因此待天光一亮,就立刻點起麾下大軍,朝著郭威的營盤所在撲將過來。 雙方俱是有備而戰(zhàn),因此戰(zhàn)斗剛一開始,就迅速進入了白熱狀態(tài)。郭威所統(tǒng)帶的漢軍精銳,憑借大量的長弓硬弩,給遼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而趙延壽所部的遼國燕軍,也憑借快馬長刀,一次次沖動漢軍的陣腳,壓得漢軍不斷退后調整,每一次后退,都是血流成河。 “郭家雀今天沒吃飽飯?!”大遼安國軍指揮使劉鐸猛地拉住坐騎,看著一百多步外的郭字戰(zhàn)旗,遲疑著說道。 印象里,郭威絕對是劉知遠帳下數一數二的良將,雖然不似史弘肇那樣勇冠三軍,但無論是排兵布陣,還是臨敵應變,都有其獨到之處。而今天,此公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幾度都被自己這邊抓住了破綻,打得手忙腳亂。 還沒等他從身邊的謀士口中得到回應,忽然間,自家的騎兵隊伍里,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倒了,倒了,郭家雀的戰(zhàn)馬倒了!殺啊,莫走了漢賊郭威!” “殺啊,殺郭家雀,替欽差大人報仇!”周圍的遼國騎兵蜂涌而上,唯恐慢了半步,功勞被別人搶走。 “殺郭家雀,殺郭家雀!”人喊馬嘶聲中,郭威的帥旗倒卷,位于戰(zhàn)場中央的漢軍潮水般后退,丟棄的旌旗、兵器和各類輜重,扔得滿地都是! 第三章 抉擇(六) “小心上當,郭家雀怎么可能如此好殺?”大遼安國軍指揮使劉鐸臉色大變,舉起沒沾絲毫血跡的橫刀,大聲提醒。 他的話,轉眼便被更熱烈的喊殺聲所吞沒。大隊大隊的騎兵策馬從他身邊疾沖而過,爭先恐后,朝敵陣中央壓過去,如同一群餓了數月肚皮的野狼。 漢軍將士拼死抵抗,卻無法挽回敗局。郭威再度從戰(zhàn)馬上掉下去了,郭威的帥旗在快速向后移動,利用速度的優(yōu)勢,遼國燕軍潮水般涌上前,一浪高過一浪。每一波人浪涌起,都是血rou橫飛。 騎著馬的漢兒,手持長矛的漢兒,幽州漢兒,河東漢兒,河北河南,遼東隴西,一群群cao著同樣語言,長著同樣面孔,彼此互不相識的漢家兒郎,在兩面不同的旗幟下,高舉著兵器,相互劈刺砍殺,手下絕不留情。這一批倒下,另外一批又糾纏在一起,鮮血順著傷口淌滿大地,斷裂的兵器和殘破的四肢交替著在半空盤旋飛舞。 “啊——!” “娘咧!” “殺——!” “老子跟你拼了!” “我要你償命!” “……” 他們彼此能看清對方憤怒的面孔,就像對著的是一面面鏡子。他們彼此能聽懂對方的怒喝,就像在山谷里聽到自己的回聲。他們都是黑色的頭發(fā),黃色的面孔,黑色的眼睛。他們連傷重倒地時慘叫聲都毫無差別,一樣充滿了對生命的眷戀,一樣充滿了對絕望與不舍…… “當心,當心圈套,郭家雀用兵向來謹慎……”大遼安國軍指揮使劉鐸喃喃念叨著,目光飄忽,神不守舍。 不是因為近在咫尺的血腥廝殺,而是因為突然暴露在眼前的絕佳戰(zhàn)機。據他所知,郭威絕對不是個會主動把自己暴露在敵軍羽箭射程之內的人。如果換成史弘肇或者慕容彥超,也許還有可能。眼前的戰(zhàn)機,恐怕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所有跳進去者,十有八九無法生還。 但是,他卻不敢輕易下令本部兵馬立刻停止追殺,全線后撤。萬一郭威真的被流矢射中了呢?戰(zhàn)場上每一息之間都有數千支羽箭在空中飛來飛去,萬一哪一支羽箭恰好長了眼睛呢?郭威又沒生著銅筋鐵骨,怎么可能完全刀槍不入? 如果坐視戰(zhàn)機平白錯過,他劉鐸就會成為整個南樞密院,乃至整個大遼國的笑話。對于戰(zhàn)場上的膽小者,剛剛建立的大遼,絕不會像中原朝廷那么寬容。很快,他劉鐸的職位就會遭到調整,兵權就會被大幅消減,周圍的那些同僚們,就像聞到腥味的蒼蠅般紛紛而上。 況且此刻即便劉鐸想果斷下令停止追殺,也未必能起到效果。戰(zhàn)場上的兵馬并非來自他劉鐸一家,幽州節(jié)度使趙延壽,幽州軍指揮使張璉、崇義軍節(jié)度使韓匡義,興國軍節(jié)度使董其等人的麾下,也有大批的騎兵見到了便宜,一擁而上。單獨把安國軍撤下來,于事無補。而萬一郭威受傷是真,他劉鐸即將損失的,可就不止是幾千兵卒了! 戰(zhàn)場上千軍萬馬奔來馳去,原本就極為嘈雜。安國軍節(jié)度使劉鐸心里頭又患得患失,所發(fā)出來的聲音,才離開嘴邊三尺遠,就被徹底吞沒得干干凈凈。他自己不敢沖得太靠前,用力拉著戰(zhàn)馬的韁繩,同時筆直地挺起腰,一邊含混地嘟囔著可能是圈套的提醒,一邊努力將目光放得更遠。只要發(fā)覺情況不對,時刻準備撥轉馬頭。 高高騰起的暗黃色煙塵和猩紅色血霧,嚴重干擾了他的視線。他看見郭威的帥旗依舊在不斷后退,漢軍的中軍每次稍作停頓,都會遭到數以千計的戰(zhàn)馬瘋狂沖擊。他看見興國軍節(jié)度使董其的認旗已經沖到了最前方,左右心腹輪著彎刀來回劈砍,將攔路的漢軍將士一個接一個殺死。下一個瞬間,興國軍節(jié)度使的認旗忽然消失不見,馬蹄踏起的濃煙將此人的前后左右牢牢地包裹。一陣熱風卷過,濃煙迅速變淡,興國軍節(jié)度使的認旗再次出現,威風不可一世。 兩隊跨著純黑色戰(zhàn)馬、身穿純黑色皮甲的騎兵,在興國軍的側翼呼嘯而上。他們是崇義軍節(jié)度使韓匡義的手下,無論武器裝備,還是騎術體力,在遼國的漢軍隊伍里,都屬于一等一。 韓匡義已故的父親是遼國南樞密院的前身,契丹漢兒司的第一任總知。在整個燕云,乃至整個遼國,都極有影響力。受父親的余蔭,韓匡義和他的長兄韓匡嗣,都在遼國混得如魚得水。若不是趙延壽的實力和對大遼的功勞都有目共睹,兄弟二人就有可能直接出任南樞密院正副知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僅僅是各領一軍。 在與韓匡義認旗相隔不遠處,則是幽州軍指揮使張璉的認旗。此人前一段時間受了蕭翰的當,留下一千五百精銳駐守汴梁,結果被漢軍盡數誅殺。他不敢恨契丹人蕭翰,卻怪罪劉知遠殘暴好殺。因此看到能重創(chuàng)漢軍的機會,絕對不肯落于他人之后。 三路騎兵爭先恐后,打得郭威根本沒機會停下來重新調整部署。漢軍的軍陣自中央處,向內凹進去了至少一百多步,并且還在不斷后退,隨時都可能被騎兵徹底鑿穿。而漢軍的左右兩翼,卻遲遲無法抽調兵馬去救援,只是在靠近中軍的位置,不斷發(fā)射箭矢遲滯幽州騎兵的腳步。 但是,仗打到如此炙熱田地,羽箭所造成的少量傷亡,早就被為將者忽略不計。更何況,憑借皮甲的厚度和戰(zhàn)馬的速度,幽州騎兵即便挨上三箭,都必為會傷重至死。而只要他們的坐騎能沖進漢軍隊伍,便可以將擋在前面的對手活活踩成rou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