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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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微臣肚子餓了!” …… 眾游客正玩得高興,沒想到白胡子老頭兒居然拒絕得如此直接。不由得心中都有些失望,再也顧不上什么朝儀不朝儀,紛紛站出來,七嘴八舌地提醒。 “國庫所存,皆為民脂民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是正理。朕和爾等,怎么有資格隨意揮霍?!”那白胡子老頭卻忽然端起了皇帝架子,向下望了望,沉聲強調(diào)?!澳愕鹊暮靡怆扌念I(lǐng)了,退朝,各自歸家!” 說罷,連看都不再多看大伙一眼,站起身,揚長而去。 “退朝——!”太監(jiān)首領(lǐng)伸直脖子,長長地拖了一個顫音兒。 “嗤——!”屏風(fēng)后,有人好像不小心被門閂扯住了衣服,發(fā)出一記短短的撕裂聲。很低,轉(zhuǎn)瞬就無影無蹤。 “這就走了?!”眾扮作文武百官的游客們,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圍住扮作吏部尚書的大伙計完顏遂,不依不饒?!斑@才玩了不到半個時辰,一百多文錢呢!你們太會賺錢了,就是明火執(zhí)杖,也沒這么快的賺法!” “敢情上一次朝就半個時辰啊,哪國的皇帝敢這么懶?趕緊讓他回來,本尚書這還有事兒沒來得及上奏呢!” “剛才都是他們文官說話,沒輪到我們武將,退錢,退錢!” “要么讓他回來,要么退錢!” “退錢,退錢……” 那大伙計完顏遂也是見識過大風(fēng)大浪的,根本不跟眾人硬頂,只是笑嘻嘻地拱著手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待把大家伙都磨得沒有脾氣了,才朝旁邊的側(cè)房指了指,繼續(xù)笑嘻嘻地補充道:“各位,各位稍安。跟個亡國之君一起吃飯,不是自尋晦氣么?多沒意思?。∵@樣吧,偏殿中,有些字畫,都是他親筆所做。我這里給大伙打個八折,看上哪個,大伙隨便挑?;厝ズ箅S便一轉(zhuǎn)手,保證都是十倍的利潤!” “哼!便宜了你!” “亡國之君的字畫,我等買了更嫌晦氣!” “要是將來出不了手,老子一定打上門來拿你是問!” …… 眾游客知道他背后肯定有契丹高官撐腰,也不敢把事情鬧得太大。聽說字畫有折扣可打,又說了幾句硬氣話,陸續(xù)順坡下驢! 石重貴年青之時,也算得上是個文武雙全的俊杰。被俘之后又給關(guān)在晉王寨里頭百無聊賴,因此所做的字畫,倒也頗具幾分大家風(fēng)范。只是格調(diào)太灰暗了些,無論是字還是畫,筆墨背后,都透著化不開的愁苦。 眾游客大都是商販,讀過的書不多,當(dāng)然對字畫的鑒賞能力也非常有限。看到書法的內(nèi)容都是些懷古傷今之詞,便已經(jīng)有了幾分不喜。待看到畫中的風(fēng)景也都極為蕭瑟,更提不起什么收藏的欲望來。念在這些作品倒手后有可能賺到錢的份上,撿小幅草草挑了幾件,結(jié)算時卻又逼著完顏遂和伙計們多給打了半分折扣,才陸續(xù)姍姍離去。 唯一識貨的大客戶,就是裝扮成公子哥兒的韓晶。只見她每看中一件作品,就駐足細細賞鑒,把作品的精髓和不足都找了個遍,唯獨對幅面大小和價錢高低問都不問。看夠了之后,直接讓伙計從墻上取下來給自己“打包”。 陸陸續(xù)續(xù)挑了十幾幅作品,看看周圍游客差不多已經(jīng)走光了,她才心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吩咐伙計帶自己去結(jié)賬。 那完顏遂等大小伙計,知道遇到了不差錢的主顧,一個個喜上眉梢。眾星捧月般,將四兄弟請到另外一間屋子里,先吩咐人上了頂級的茶湯給貴客潤喉,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取出算盤和紙張,將韓公子精挑細選出來的作品匯總結(jié)算。 一共七千多文足額天贊通寶,抹去折扣之后,還值五千多文,折合差不多正好五兩銀子。韓公子看了,也不再多啰嗦,直接掏出五個一輛重的銀餅扔了過去,把骨子里的紈绔子弟味道,展現(xiàn)了個十足十。(注1) 眾伙計見他出手豪闊,愈發(fā)恭敬有加,一個個恨不得趴在地上添他的靴子尖兒。韓晶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將茶盞朝桌子角上一放,冷笑著說道:“這些破玩意兒,說實話,本公子根本沒看上眼。只是難得來遼東一趟,回去時不方便空著手,所以才勉強買上幾件應(yīng)急。” “那是,那是,公子爺您什么身份??!無論買誰的東西,都是抬舉他!”大伙計完顏遂見韓晶眼底帶著淡淡的藍色,發(fā)根兒處也隱隱透著一抹暗金,猜測此人恐怕是出自契丹貴胄之家,愈發(fā)全力奉承。 “可惜啊,就是有人不識抬舉!”韓晶用手拍了下桌案,嘴角上翹,滿臉譏諷,“本公子想跟他吃頓飯,他居然敢推三阻四。怕本公子給不起錢么?你說,把那亡國之君叫出來跟我們兄弟四個吃頓飯,需要花多少錢?開個價,本公子照付便是!” “這……?”沒想到韓公子還念念不忘跟皇帝同桌吃飯的事情,大伙計完顏遂手里捧著茶壺,牙齒不停地咬自己的腮幫子。 眼前這個肥羊公子哥,平素一整年也遇不到一個,把他往門外推,等同于跟“孔方兄”過不去??墒刭F的地位再卑賤,也是個亡國之君,一旦此人出了問題,再多的錢,惹禍上門的那個人也是有命賺沒命花! “怎么?你家掌柜,難道沒教你怎么做生意么?還是你覺得耶律將軍手頭寬裕了,看不上這點兒賺頭?”韓晶卻仗勢欺人,冷著臉,厲聲逼問。 唯恐對方不夠重視,這句話,她干脆用漢語和契丹語,分別說了一遍。大伙計完顏遂聽罷,額頭上立刻冒起了汗珠。放下茶壺,默默躬身行了禮,倒退著走了出去。 “京,老四,他去干什么了?怎么被你嚇得如此厲害?”趙匡胤看得滿頭霧水,輕輕拉了一下韓晶的衣袖,低聲詢問。 韓晶迅速四下看了看,確定伙計們都躲出了門外。吐了吐舌頭,用極低的聲音回應(yīng),“我猜得沒錯,他們賺的錢,很大一部分要交給負責(zé)鎮(zhèn)守這里的契丹將軍,從旗面兒看,應(yīng)該姓耶律。而大遼國素來不給諸軍發(fā)餉,全憑將領(lǐng)們帶著手下去打草谷。這地方已經(jīng)被大遼征服多年,四周也沒有女真、室韋和其他野人的部落,怎么可能有充足的草谷打?所以從石伯父身上刮到的錢,對鎮(zhèn)守此地的皮室軍來說,已經(jīng)是非常重要的進項。能多刮到一文,就斷沒有將客人朝外推的道理!” “噢!”趙匡胤恍然大悟,苦笑連連,“他們當(dāng)年如果不是在中原打草谷,打得百姓無法忍受,奮起反抗,也不至于這么快就被趕了回來!唉,人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他們可好,光吃虧不肯長記性!” “話也不能完全這么說!”韓晶臉色微紅,低聲反駁,“契丹在遼東原本不算大族,突厥、奚、秣鞨、甚至從馬砦水那邊逃過來的高句麗人,都比他們強大。完全靠著不斷對外劫掠,才養(yǎng)成了部族中男子悍不畏死的性格。所以打草谷這個傳統(tǒng),一時半會兒不可能丟棄!” “那倒也是!”趙匡胤想了想,認(rèn)真地點頭。“中原那邊,軍餉倒是給的足??沙酥鲙浀难辣猓渌鳡I兵馬,打仗時純屬應(yīng)付差事。所以遇到南下的契丹人,總是敗多勝少。” “那也比縱容屬下去搶好。除非你不準(zhǔn)備把治下的其他部族,當(dāng)作自己的百姓!”好半天都未曾說話的柴榮,忽然幽幽地插了一句。比眾人成熟得許多的面孔上,瞬間寫滿了憤懣。 趙匡胤和韓晶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如此激動,愣了愣,笑著閉上了嘴巴。就在此時,門軸兒突然“吱呀”發(fā)出一聲響,完顏遂的頂頭上司,先前帶著手下滿街敲鑼打鼓的秣鞨商人李致遠,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 入門之后,先給大伙團團做了個揖。隨即,便用標(biāo)準(zhǔn)的契丹話發(fā)問,“這位公子,請恕小老兒眼拙,先前沒認(rèn)出您來!您如果想跟晉王吃頓飯,也不是不可商量。但小的畢竟只是個商人……” “噢,早說不就結(jié)了!”韓晶撇撇嘴,從腰間私囊里掏出一個嬰兒拳頭的金牌,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嘶——!”一看那金牌的色澤質(zhì)地,秣鞨商人李致遠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再看到金牌中央的契丹大字,立刻倒退數(shù)步,躬身施禮,“原來,原來是蕭公子來了。小人眼拙,小人眼拙,不知道公子爺您是……?” “不該打聽的,別亂打聽!我就問你,我們四人有沒有資格去跟那中原皇帝吃頓飯?”韓晶白了他一眼,伸出手,迅速用袖子蓋住當(dāng)初大伙在燕山中從打草谷的那伙契丹人尸體上搜來的金牌。 “有,有,小的這就命人去準(zhǔn)備。小的這就命人去準(zhǔn)備!”秣鞨商人李致遠不敢再多嘴,拱著手連聲答應(yīng)。 那金牌上的契丹大字,是歐古妮,對應(yīng)的身份乃是一位小將軍。按照遼國北院官制,一個部族里的小將軍,級別并不算高。但歐古妮這三個契丹大字,卻無論如何都讓人小瞧不得。那乃是契丹皇后一族改姓之前的源頭,甭說他區(qū)區(qū)一個商人不敢招惹,即便鎮(zhèn)守此地的耶律德光將軍親自到場,恐怕也得禮敬三分。 本著不給自己招災(zāi)惹禍的原則,秣鞨商人李致遠立刻派人去準(zhǔn)備“御宴”。至于這頓飯的名義主人石重貴的態(tài)度,根本沒功夫去問。 須臾之后,酒菜準(zhǔn)備停當(dāng)。皇帝陛下“有旨”,請眾人到花園入席。秣鞨商人李致遠唯恐石重貴耍性子得罪了客人,又親自領(lǐng)大伙去了后花園。先小心翼翼地敬了客人幾杯酒,然后才吩咐石重貴好生伺候著,自己則躬身告退。 “什么味道?臊得好生厲害!”柴榮目送他離開,隨即用力抽了幾下鼻子,目光在桌案旁替大伙把盞的太監(jiān)身上來回掃視。 “咱,咱家……”幾個太監(jiān)氣得滿臉青紫,用目光盯著白胡子老頭石重貴,祈求主人替自己主持公道。 誰料想石重貴卻徹底服了軟,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輕輕揮手,“你們幾個都下去吧,換幾個宮女過來。雖然都老了些,卻也算不得我有意慢待了客人!” “是!”太監(jiān)們紅著眼睛行禮,放下酒壺,踉蹌而去。 轉(zhuǎn)眼間,酒桌上,就只剩下了四兄妹和石重貴。氣氛立刻就變得極為詭異。柴榮、趙匡胤和韓晶三個,把說話的權(quán)力都默契地移交給了寧子明。而寧子明,卻只是仰起頭,愣愣地看著自己傳說中的父親,千言萬語,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一路上在睡不著覺的時候,他曾經(jīng)在心中,無數(shù)次描繪過石重貴的模樣?;蛘呖鄠グ叮蛘哂駱渑R風(fēng),雖然已經(jīng)成了亡國之君,卻依舊英氣不減,鐵骨錚錚。卻萬萬沒有料到,石重貴的真正模樣,卻是個沒臉沒皮的糟老頭兒。為了茍延殘喘,不惜像戲子一樣,每天朝所有見到的人搖尾乞憐。 一路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他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心中告誡過自己,自己見了石重貴之后,無論如何都不要失態(tài),無論如何,都要裝出生活優(yōu)渥,衣食無缺的富貴公子模樣。讓石重貴放心,給石重貴信心。讓父親不為兒子擔(dān)憂,也讓父親知道,兒子未曾忘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辦法救他脫離苦海。 然而,所有準(zhǔn)備,都于看到石重貴在游客面前裝瘋賣傻的一剎那,被摔了個支離破碎。這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寧愿亡國也不肯當(dāng)孫子的英雄豪杰!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父親!這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為了活命豁出去所有的糟老頭兒!可偏偏這個糟老頭兒的真實年齡還不到四十歲,偏偏這個糟老頭給他的感覺,還的確就是血脈相連! “二寶,你不該來的!”打破沉默的,卻是石重貴自己。“我今天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只是,只是我從來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 注1:天贊通寶,耶律阿保機在922年前后所鑄。因為急于展示國力,用料頗為講究,份量也足。完整五損的天贊通寶,每枚大約重4.9克上下,與質(zhì)地最好的玄宗時代開元通寶相當(dāng)。 注2:契丹大字,在公元920年前后,耶律阿保機命人參考漢字所創(chuàng)。但非常讓耶律阿保機郁悶的是,此字只能作為官方文字使用。民間場合,大部分契丹人,包括大部分皇族和后族,都以習(xí)漢文,寫漢字為榮。 第四章 答案(四) 一聲“二寶”,令寧子明心中的所有懷疑和戒備,瞬間崩塌。 十五六歲正是男人身體變化最快的時候,過去一年里,他又屢經(jīng)磨難,整個人的變化之劇烈,連他自己偶爾對著鏡子時,都會大吃一驚。更何況,今天他為了掩人耳目,還專門用姜水洗過臉,頭上的帽子,也刻意用了行商們專門用來擋風(fēng)的寬沿! 然而,這一切,卻根本不妨礙石重貴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盡管,比起去年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足足竄起了一頭高,原本略帶些肥胖的圓臉,也早就變成了成年男子的長圓型。 “我,我……”少年人踉蹌著站起,手扶桌案,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對面坐的是他的父親,他昏迷之后就一直想不起來,卻始終血脈相連的父親;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卻故意裝瘋賣傻,拂袖而去,試圖將他趕走的父親;寧可玉石俱焚,也不肯給耶律德光當(dāng)孫子的父親;寧可偷偷下詔將皇位傳給昔日見死不救的仇家,也不肯給契丹人當(dāng)傀儡的父親…… 這樣的父親即便已經(jīng)落魄到唱戲為生,卻依舊令他這個做兒子的感到驕傲。這樣的父親雖然是個亡國之君,但在他這個兒子眼里,依舊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坐下,別,別,別靠得太近。周圍,我周圍的人,未必都可靠!”石重貴心中,此刻也百感交集,卻強壓住將兒子摟在懷里的沖動,含著淚擺手,“像別的賓客一樣,你必須裝作只是一時興起,才花錢跟我吃頓飯。吃完了飯之后,立刻離開,不要再來見我,也不要想救我出去。契丹人還幻想著利用我再度進犯中原,一時半會兒不會兒害我。而你現(xiàn)在即便能成功把我救出去,中原那群手握重兵的家伙,也不會容我繼續(xù)活在世上!” 一番話,居然是難得的頭腦清楚,條理分明,與先前在“朝堂”上胡攪蠻纏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父皇——”寧子明手扶桌案,身體不停地顫抖。作為人子,他恨不得立即救父親脫離苦海。但理智卻清楚地告訴他,父親、馮吉和趙匡胤他們說得都是事實。留在契丹,父親還能忍辱偷生。回到中原,父子倆個都死無葬身之地。 “癡兒!為父能知道你還活著,已經(jīng)喜出望外了!”石重貴強顏歡笑,眼淚卻“撲撲”落了滿臉?!奥牉楦傅脑挘煤米屡銥楦赋灶D飯,然后你盡快離開這兒。別做傻事,也別總想著接我回去。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事情,是自己好好活著。若是,若是能讓咱們石家香火有繼,比,比為了救我這個不中用的父親而枉送了性命,強了何止百倍?” “父皇,我,我——”寧子明聞聽,心中愈發(fā)疼得宛若刀絞。用力抹了把臉,低聲回應(yīng):“我知道!我來的路上遇到了馮吉,他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我,我一定盡快想辦法救你出去,我,我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關(guān)在這里任人侮辱!” “癡兒!你有這份心,為父已經(jīng)非常高興了!”石重貴笑了笑,流著淚搖頭?!安皇莿e人侮辱我,做戲子演示皇帝上朝,是為父自己想出來的主意。這里除了為父之外,還有五十多個人呢。誰都不會種地,也不會放牧,為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伙一起餓死!” “可,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受苦!”寧子明低低的喊了一聲,伸出手,在自己的衣袋里亂摸,將金的、銀的、銅的,還有回鶻人為了答謝救命之恩所贈送的玉石、珊瑚、珍珠等,一股腦地掏出來,捧給自己的父親?!斑@些,這些,您拿著先用。您稍等幾天,兒子手里還有另外批,一定想辦法給您送過來!” “我這也有!”“我這也有!”“我這……!”柴榮、趙匡胤和韓晶三人,紅著眼睛,紛紛從貼身衣袋里往外掏金銀珠寶。 他們?nèi)齻€未必看得起石重貴這個亡國之君,然而,寧子明和石重貴兩人之間的父子之情,卻令他們無法不感動。特別是柴榮,想起自家父親將自己送給姑父郭威撫養(yǎng)之后,每次遠遠地看上一眼的情景,更是心酸莫名。 “快,快都收起來。你們不要命啦!”石重貴嚇得“騰”地站起身,舉頭四望,然后又迅速坐好?!俺砸活D飯給這么多打賞,不是上趕著惹別人懷疑么?別胡鬧,你們能來陪著二寶來看我,已經(jīng)是冒了天大的風(fēng)險。若是我再把你們?nèi)紶窟B進來,那,那我真是只有以死謝罪了!” 畢竟是做過皇帝的人,即便是在父子重逢又即將分別的巨大感情漩渦當(dāng)中,他的頭腦,也依舊保留著足夠的冷靜,“我不知道你們都叫什么,能明知此行九死一生,還陪著二寶來這里,足見你們?nèi)齻€的仗義。被囚之人拿不出像樣的見面禮,就讓我這個做長輩的,以酒水一杯,以謝大恩!” 說罷,先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 “伯父言重了!晚輩與寧,與鄭王殿下乃結(jié)義兄弟,曾經(jīng)發(fā)誓同生共死!” “伯父,晚輩姓趙,家父諱弘殷,曾在您麾下任禁軍左廂步軍第十三營都指揮使。去年契丹來犯時,剛好奉命去陜州駐防,所以,所以才未能領(lǐng)軍回救!” “晚輩姓韓,與寧,與石兄弟一見如故!” 柴榮、趙匡胤和韓晶三個,同時站起身,舉盞飲勝。 “寶兒能交到你們?nèi)齻€,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石重貴就像尋常人家的父親替兒子招呼朋友一般,滿臉慈祥地朝柴榮等人點頭,“回去后,還麻煩多對他照顧一二。我這個當(dāng)父親的,該盡責(zé)之時未能盡責(zé),好在……” “阿爺——”寧子明手捧著饋贈,身體不停地顫抖。既救不了父親離開,又無法讓父親的境遇改善分毫,他已經(jīng)是無比的難過。斷然不能容忍父親還在朋友面前,負疚自責(zé)。 “你不要插嘴!”石重貴迅速擦了把眼淚,伸手從兒子的饋贈里,挑了一塊不起眼火焰掛墜,笑著收好?!盀楦改弥@個就夠了,其他,你趕緊收起來。你們?nèi)齻€,也趕緊把東西收起來!時間差不多了,我剛才順著你們的意思,故意把太監(jiān)們支開。那些伙計和看守,發(fā)現(xiàn)后,肯定會過來看看。二寶,記??!你們?nèi)齻€,麻煩也幫老夫盯著他。別犯傻,別冒險。更別想著去當(dāng)什么皇帝,恢復(fù)石家昔日輝煌!二寶,你就是你,你不欠任何人的。你能平平安安一輩子,就是為父最大的心愿!” 第四章 答案(五) “晚輩定不負您老所托!”柴榮、趙匡胤、韓晶三個紅著眼睛拱手,心中對石重貴這亡國之君除了同情之外,隱隱還涌起了幾分佩服。 認(rèn)出了親生兒子之后,還可以在眾人面前裝做若無其事;成為階下囚之后,還可以為了親生兒子的安全而主動拒絕營救;喪失了所有權(quán)力之后,還可以冷靜地分析形勢,命令家人放棄東山再起的夢想。這些,都絕非尋常人所能做到!就是換了三人自己跟石重貴易位而處,恐怕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也難做得如此心平氣和。 “父皇,我,我……”寧子明自己,卻無法像三位朋友一樣冷靜。他對當(dāng)皇帝沒啥興趣,但他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在苦難里煎熬。他記憶中也沒有什么石家輝煌,可他卻無法繼續(xù)看著父親為了一口吃食,像個下賤的戲子般,對著一群看客強顏歡笑。他即便現(xiàn)在無法救父親離開,至少也要努力做一些事情,盡一份人子之責(zé)。他…… “別引起他人注意,為父我說,你只管聽著!”沒等他將話說出口,石重貴輕輕皺了皺眉,低聲打斷,“逆賊安重榮當(dāng)年有一句話,‘天子,兵強馬壯者當(dāng)為之,寧有種耶?’那廝的話未必對,卻是亂世中的至理。張彥澤狗賊引契丹兵攻破汴梁之時,將忠于為父的人和為父身邊的親近侍衛(wèi)、太監(jiān),屠戮殆盡。你我父子如今都是無根之木,所以,做皇帝這件事就不用再想了!除非你活得不耐煩了,或者想弄個大笑話出來給人看?!?/br> 這話,倒也說得合情合理,聞聽者,包括寧子明本人,都只能輕輕點頭。然而,石重貴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們所有人如聞霹靂。 “即便為父當(dāng)年,其實也未必就那么想當(dāng)皇帝。但是,為父如果不當(dāng)皇帝,用不了幾年,為父恐怕就會落到跟郭崇韜一樣的下場!你們兄弟倆個,恐怕也難逃死劫!無他,為父當(dāng)年手底下,可謂兵強馬壯,又曾有大功與國。而高祖的親生兒子石重睿,偏偏又年少暗弱,鎮(zhèn)不住朝堂。他登基后想要立威,借咱們一家的頭顱,最好用不過!” 用筷子夾了一份菜,他輕輕地放在寧子明面前,然后繼續(xù)嘆息著低語,“所以馮道老兒前來跟為父商量,他想推為父登基,不執(zhí)行高祖的遺命之時,為父沒怎么考慮就答應(yīng)了。那老兒沒什么好心眼兒,為父如果拒絕了他,轉(zhuǎn)頭,他就會跟石重睿去商量如何對付為父。為父當(dāng)了皇帝,好歹看在高祖的份上,不會殺重睿。而重睿當(dāng)了皇帝,日后咱們?nèi)依闲〕嗽旆粗?,卻沒有第二條生路可走!” 寧子明不知道該怎樣接口,只能低著頭慢慢吃父親給自己夾的菜。柴榮、趙匡胤和韓晶,心神卻不知道忽然飛到了什么地方,一個個停住筷子,若有所思。 “為父今天跟你說這些,并非自我標(biāo)榜,而是想告訴你,大晉國的江山社稷是否延續(xù),跟你真的沒多大關(guān)系?!闭J(rèn)真地看了一眼兒子的面容和吃菜時的模樣,石重貴笑了笑,低聲強調(diào)?!爱?dāng)皇帝這件事,其實很是無聊。表面上看一言九鼎,實際上,政令能出汴梁城,就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br> “另外!”迅速朝四下看了看,他加快說話的速度,“你并非我的親生,當(dāng)年我班師回汴梁途中,在一座沒有人的破廟門口撿到的你。恰恰你娘親給我又生了個兒子,未足月而夭。我便命人撿回了你撫養(yǎng),以慰其心?!?/br> “啊——!”寧子明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望著石重貴,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對方說的話,一個字都不會相信。對方之所以這樣說,肯定是為了讓他今天毫無負擔(dān)地離開,讓他今后毫無負擔(dān)地活下去。而他,又怎么能如此硬得下心腸? “你坐下,已經(jīng)有人過來了!”石重貴的臉上,卻不見絲毫的情緒波動。只是輕輕給他使了個眼色,低聲提醒。“不想給為父和你招來禍端的話,就趕緊坐下。親生也好,非親生也罷,至少你是我養(yǎng)大這一條,無人能夠否認(r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