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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亂世宏圖在線閱讀 - 第139節(jié)

第139節(jié)

    “韓福,你伺候我把臉洗了,然后去找張紅紙來,給我臉上涂些顏色!”一邊快速地想著對策,韓匡美一邊低聲對心腹家丁發(fā)號施令。雖然頭腦遠不及平時靈光,但每一條命令,都清晰分明?!绊n壽,你去前堂,找人多點幾個碳盆。然后多吊些銅壺在火上燒水。順便讓隨軍郎中拿些艾絨、薄荷之類的藥物,煮在水里,給大伙提神醒腦?!?/br>
    “是!”兩名心腹家丁大聲答應著,分頭開始忙碌。不一會兒,韓匡美從頭到腳被收拾得煥然一新,臉上也用紅紙硬生生第蹭出了幾分血色。乍看上去,只是精神略微顯得有些憔悴,但絕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事實上,他已經(jīng)病得幾乎站不起身。

    臨時由一處鄉(xiāng)紳大宅改造出來的議事堂里,也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并且空氣中飄滿了濕漉漉的藥霧。雖然未必能夠有效化解傷風,至少,坐在這樣的屋子里,病患的感覺會好上許多,鼻腔和喉嚨不再癢得無法忍受。

    為了避免動搖軍心,韓匡美搶在眾將抵達之前,先讓家丁把自己扶到了帥案后,坐直了身體。然后強打起精神,取了一卷兵書擺在案頭,裝作好整以暇地模樣緩緩翻動。

    兵書乃為他此番南下,從一個剛剛投降的節(jié)度使手中所得。名字喚作《六軍鏡》,假托是唐初名將李靖所著,事實上,很多內(nèi)容都非?!靶迈r”,行家一眼就能看出來此書的誕生,不可能早于黃巢之亂以前。

    然而書的作者雖然為偽,里頭許多話,韓匡美卻認為說得很有道理,特別是關于攻城和野戰(zhàn)方面,有幾句話簡直說到了他的心窩子上:“統(tǒng)戎行師,攻城野戰(zhàn),當須料敵,然后縱兵。夫為將,能識此之機變,知彼之物情,亦何慮功不逮,斗不勝哉!”(注1)

    “老夫今日之虧,就虧在了未能料敵上!”輕輕合攏書冊,韓匡美嘆息著搖頭。手邊隨時放一卷書的好處,并不只在能裝腔作勢。偶爾讀上幾句,還能迅速使自己分神,緩解腦袋中的暈沉感覺和心中的焦慮。

    而就在他將精氣神調(diào)整到最佳的時候,麾下的武將們也都紛紛趕到了臨時中軍議事堂。聞見空氣中的艾草與薄荷味道,個個精神都頓時一振。隨即,以目互視,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恐慌。

    生病的,原來不止是自家一個!在場諸為袍澤,至少已經(jīng)有一多半兒染上了風寒!照這個比例,一萬六千大軍,豈不是要有八千人已經(jīng)無法再提刀作戰(zhàn)?萬一情況被李家寨的賊人獲知……

    后果不堪設想!

    未到中軍應卯之前,眾將佐,還都以為只是自己一個人,因為連日冒著風雪行軍,才不幸病倒。到現(xiàn)在,才終于發(fā)現(xiàn),倒霉的不止是自己一個,而是營地中的一大半兒!怪不得,今天的聚將鼓,擂得如此之急!怪不得,一路向中軍行來,大伙所看到的弟兄如此少,感覺到的氣氛如此壓抑。

    “老夫本想,帶領諸位一戰(zhàn)掃平李家寨,為我幽州拔了此眼中釘,徹底洗雪幾個小輩兩度戰(zhàn)敗之恥?!蔽ㄒ蛔尨蠡镖s到安慰的是,自家主帥韓匡美看上去并未受到時疫的波及。說話的聲音抑揚頓挫,臉上也隱隱泛著健康的紅光。

    “然老天不作美,居然在此冬春之交,讓營地許多弟兄們感染了風寒?!痹诒娙诵牢康哪抗庀?,韓匡美繼續(xù)侃侃而談,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子從容不迫?!笆且裕戏蛞仓荒茼槒睦咸鞝敯才?,讓賊人再多囂張今天。先把大軍撤往山外調(diào)養(yǎng),待春暖之后,再擇一個日子重新入山,將其徹底犁庭掃xue!”

    “大帥所言極是!此時寒熱交替,弟兄們最容易生病。先全軍撤往山外最為穩(wěn)妥!”

    “是也,是也,大,咳咳,咳咳,咳咳,大帥,咱們沒必要為了幾個小蟊賊,冒上讓弟兄們盡數(shù)病倒之險!”

    “啊,阿嚏!這,這陶家莊前后都是山,過于閉塞。先前馬延煦在此駐扎時,又不注意打,打阿——嚏,打掃。屎尿遍地,污穢之物成堆。真的,真的不宜大軍久留!”

    “末將愿領一軍斷后,護送大伙平安離開!”

    “末將不才,愿意帶領本部弟兄,替全軍開道!”

    “末將……”

    受到韓匡美刻意所表現(xiàn)出來的從容姿態(tài)感染,原本心里有些發(fā)慌的將士們,站起身,紅著臉,抹掉鼻涕,或附和,或請纓,豪氣干云。每個人都暫時忘記了身體上的不適,更不會將大軍如今所面臨的尷尬境地,往敵軍用計方面去想。

    “老夫雖然決定暫時放賊人一馬,卻不能墜了我幽州兵威!”見自己的安撫人心手段奏效,韓匡美將手向下壓了壓,大聲補充?!俺?,自然要撤,但臨走之前,必須給賊人一個教訓!否則,他還以為老夫怕的是他,而不是風云莫測的老天!”

    “大帥,咳咳,大帥盡管示下。么可我等,我等莫敢不從!”

    “大帥,大帥,咳咳,怎么教訓賊人,您,您盡管安排!”

    “啊,阿嚏!”

    “咳咳,咳咳咳……”

    打噴嚏聲,咳嗽聲,和眾將佐的表態(tài)聲響成了一片。誰都沒來得及發(fā)現(xiàn),自家大帥韓匡美后鬢角處隱隱滲出來虛汗,以及眼神里不經(jīng)意留露出來的悲涼。

    “好!”韓匡美聚集起全身的力氣,狠狠捶了一下帥案,震得令旗令箭全都跳了起來,四下飛落?!氨妼⒙犃睿偎倩厝フD麾下兵馬,準備下山。韓匡獻,韓德威……”

    “末將在!”右軍都指揮使韓匡獻和親衛(wèi)都頭韓德威二人雙雙出列,拱手聽命。

    “你們兩個!”韓匡美的目光送二人身上掃過,心中翻起一陣酸澀。但是很快,他就將這股酸澀感覺強壓下去,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吩咐,“從右軍和近衛(wèi)中,挑選兩千弟兄。飽餐戰(zhàn)飯,然后前去挑戰(zhàn)鄭子明。不惜任何代價,務必打掉此子的囂張氣焰!”

    “遵命!”韓匡獻和韓德威毫不猶豫,上前拾起一支令箭,轉(zhuǎn)過身,大步而去。

    “爾等,速去整頓兵馬!”韓匡美揮了揮手,示意其他將領也可以退下。然后,雙手扶住桌案,強撐著讓自己不要軟倒。直到所有腳步聲都漸漸遠去,他的身體才猛地向前傾了一下,張開嘴巴,噴出一股妖異的紅。

    “大帥——”兩名貼身家丁搶步上前,用力將其扶住,低聲驚呼。“大帥你——”

    “別嚷嚷,把血擦掉,不要給人看見!咳咳,咳咳,咳咳……”韓匡美臉色黃得如同凍干了的牛糞般,一邊咳嗽,一邊用力搖頭,“將乃三軍之膽,老夫要死,也必須死在山外邊!”

    “是,大帥!”家丁韓福和韓祿,低頭抹了把眼淚。一個彎腰將韓匡美背了起來,另外一個俯身快速開始收拾。

    韓匡美艱難的笑了笑,繼續(xù)低聲吩咐,“等會兒,你們倆,去,去偷偷替老夫傳令給六老爺和德威,讓,讓他們虛,虛晃一槍,即,即可……”

    猛然,他又緊緊閉上了嘴巴,咬牙切齒,臉上的肌rou上下抽搐。良久,張開通紅的牙齒,喘息著補充,“不要去了,聽,聽天由命吧!誰,誰讓他們兩個姓韓呢!”

    “是!”兩名貼身家丁似懂非懂,抹著淚點頭。

    韓匡美又艱難第笑了笑,隨即,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般,閉上了眼睛。艱難地喘息,艱難地咳嗽,滿臉痛楚,卻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一個家族,若想屹立千年,就必須有人為之犧牲。

    今天,輪到的是韓匡獻和韓德威。

    這兩個人,一個是他親弟弟,一個是他生死與共多年的貼身侍衛(wèi)頭領。都沒有染上風寒,都對韓氏家族忠心耿耿。

    注1:李靖是唐初著名兵家,但后世所傳李靖兵書,卻都是偽作。一部分是宋代熙寧年間,幾個官員奉皇命搜羅整理。另外一部分,則是清代汪宗沂編纂。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沒有多少領兵作戰(zhàn)經(jīng)驗。

    第十二章 少年(四)

    也許,壓根兒沒想到平素對家人十分照顧的韓匡美,會讓他們?nèi)ニ退馈R苍S,想到了韓匡美的圖謀,卻甘之如飴。右軍都指揮使韓匡獻和親衛(wèi)都頭韓德威兩個,很快就從大軍當中挑選出了兩千名尚未染上風寒的勁卒,飽餐戰(zhàn)飯之后,再度撲向了李家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鼙鼓聲驚天動地,震得樹梢頭簌簌冰落。來自幽州的勁卒們,在五名指揮使和韓匡獻本人的統(tǒng)率下,分成前、中、后三波,一波接一波,緩緩靠向了冰墻。

    每一波,都由兩個營頭組成。每個營頭里,都足足塞滿了三百名戰(zhàn)兵。親兵都頭韓德威則帶領一百多名手持鬼頭大刀的壯漢,在距離冰墻三百步遠的半山坡上呈一字排開。如果有人在鼓聲響起后,敢退向這道人墻,迎接他的,必將是兜頭一刀。

    總結(jié)了昨天與守軍交戰(zhàn)時吃虧的原因,韓匡獻在臨出發(fā)之前,幾乎把營地內(nèi)所有大型盾牌,都搜刮一空。故而此刻每一個營頭的最前方,都豎起了幾十面高大的盾牌。包在盾牌外側(cè)的鐵皮,被早春的旭日一照,像鏡子般,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幾百面“鏡子”在山坡上梯次鋪開,寒光層層疊疊,令天地間一切頓失顏色!

    沒有拿到盾牌的兵卒,則排成稀落的縱列,緊跟在持盾者身后。除了緊握在手里的兵器之外,他們每個人背上,都背了粗粗的一大捆干草。隨著人腳的移動,干草捆兒也不停地上上下下。于高處望過去,就像一群正在滾糞團的蜣螂!

    “奶奶的,他們要干什么,點火燒開水么?”冰墻上,呼延琮被幽州軍的古怪打扮,弄得滿頭霧水,瞪圓了眼睛,四下找人咨詢。

    “呵呵呵……”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輕松的哄笑。雖然猜不出敵軍的用意,但無論是李家寨鄉(xiāng)勇,還是太行山豪杰,都沒感到絲毫的壓力。

    他們昨天已經(jīng)給過敵軍一次教訓,今天肯定還能給敵軍第二次。事實早已證明過了,所謂幽州精銳,其實就那么一回事兒!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挨了刀子后會死,中了箭后會喊疼。只要你能狠狠給他們幾下,就不必在乎他們耍什么花樣。

    然而,很快,大家伙的笑聲,就變得苦澀了起來。

    幽州軍出陰招了,他們把手中的盾面,遙遙對向了城頭。

    早春的旭日掛在東南方,明晃晃的盾牌樹立于冰城之北。盾面與冰城相對,一道道寒光從斜下方騰空而起,一瞬間,就把城頭上的漢家將士,照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呼延琮身材高大,盔甲華麗,因此被好幾面“鏡子”同時照顧,晃得雙目不能視物?!澳棠痰?,韓匡美你個王八蛋。有種就快點兒沖過來受死,拿著破鏡子晃來晃去,算什么本事?!”抬起右手護住自己的雙眼,他用左手指著冰城外,破口大罵。淚水,鼻涕,稀里嘩啦流個不停。

    “韓匡美,王八蛋!有種就快點兒沖過來受死,拿著破鏡子晃來晃去,算什么本事?!”

    “韓匡美,王八蛋!有種就快點兒沖過來受死,拿著破鏡子晃來晃去,算什么本事?!”

    “韓匡美……”

    來自太行山的綠林豪杰們,向來唯大當家呼延琮的馬首是瞻。也齊齊扯開嗓子,將叫罵聲一遍遍重復。

    然而,無論他們怎么努力叫罵,山坡上的幽州將士都充耳不聞。只是繼續(xù)高舉著盾牌,呈分散陣形,一波波,緩緩上涌,上涌。盾面上反射的寒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強,搖晃,擺動,從東掃到西,再從西掃到東,把守軍將士刺激得頭暈目眩。

    “呯!呯!呯!”陶大春忍無可忍,率先指揮著床弩向敵軍發(fā)起了攻擊。三支粗大的床弩帶著風聲撲向?qū)訉盈B疊的盾牌,一支落空,兩支命中。被射中的巨盾瞬間四分五裂,銳利的弩箭余勢未率,將藏在盾牌后的幽州兵卒挑起來,繼續(xù)飛行,所過之處,鮮血淅淅瀝瀝在山坡上灑出了兩道醒目的豎線。

    幾名不幸被人血澆了滿身的幽州兵卒,尖叫著跳開,揮手在臉上亂抹。然而,沒有被床弩波及到的幽州兵卒,則對半空中拋灑的鮮血視而不見。他們繼續(xù)跟在其他盾牌之后,緊握長槍、短刀、角弓,默默前行。每個人的眼睛里頭,都閃著堅定與瘋狂。

    “呯!呯!”又有兩只床弩脫離城頭,呼嘯著撲進了盾牌之海。一支落空,另外一支,則將一名幽州十將連人帶盾牌,釘在了地上。倒霉的十將手握弩桿,慘叫著掙扎,旋轉(zhuǎn)。兩條染滿了鮮血的腿,以弩桿為圓心,畫了一圈又是一圈。

    一名副都頭打扮的家伙,快速跑過去,揮刀結(jié)束了他的痛苦。隨即,又是刷刷兩刀,砍斷了弩桿,順手從血泊中撈起了盾牌。剎那過后,中間被射了個窟窿,四周染滿的血跡的盾牌,被副都頭重新舉起,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幾個先前尖叫著躲到一旁兵卒迅速恢復了勇氣,靠攏過來,跟在了副都頭身后。就像一群覓食的螞蟻,再度找到了新的領路者。

    “咯吱咯吱咯吱——”藏在冰墻內(nèi)側(cè)的李家寨輔兵們,大聲喊著號子,用肩膀拖著拉動弩弦的繩索。城頭上的裝填手們,則一眼不眨地盯著弩車上的標記,盼望著拉弦橫桿能快一點兒向標記靠近。

    只要橫桿越過指定標記,他們就可以用機關將弩弦勾住,然后再度裝上巨箭。

    然而,拉弦橫桿卻好像被凍住了一般,半晌,才能移動寸許。祖師爺魯班當初創(chuàng)造弩車之時,于心不忍。只賦予了此物驚人的殺傷力,卻剝奪了其裝填速度和射擊準頭。所以,任裝填手們?nèi)绾闻叵?,叫罵,都無法令拉弦橫桿“爬行”的速度加快分毫。(注1)

    趁著弩車裝填的間隙,冰城外的幽州軍繼續(xù)向前推進。很快,就來到了距離冰城一百五十步處。

    那是進攻一方,最后的安全線。再往前,便是一片綿延不盡的冰面兒。為了個給進攻方制造麻煩,昨天夜里,李家寨的鄉(xiāng)勇們,又用化開的雪水將冰面兒重新“修補”了一遍。昨天所有能用rou眼能找得到的落腳點,如今都被冰面徹底覆蓋。從一百五十步處直到冰墻根兒,整片山坡凍出了一個巨大的冰殼,光滑如鏡。

    然而,幽州軍指揮者的智慧,再度令防守方的將士們,感到了無比的震驚。只見隊伍后方有人將令旗一擺,隨即,鼙鼓聲由激越轉(zhuǎn)為低沉。跟在盾牌后第一順位的幽州兵卒們,迅速蹲下身體,從背后解下了干草捆。緊跟著,以彼此相鄰的五個人為一組,手腳并用,將干草向前鋪去,轉(zhuǎn)眼間,就在冰殼上鋪出了數(shù)十條干草通道。四尺寬窄,一丈長短,通道的末梢,遙遙指向了冰墻!

    用光了干草的兵卒迅速轉(zhuǎn)身,將自己藏回了舉盾之后。第二波兵卒從背上解下干草捆,將前一波同伙的動作迅速重復。轉(zhuǎn)眼,就將干草通道又向前延伸了一丈半遠,與周圍的冰面相互映襯,金光燦燦,瑞氣縈繞!

    “射,趕緊射,射死他們,射死他們!”城頭上的守軍先是被驚得說不出話,隨即,便爆發(fā)出一陣瘋狂的怒吼。剛剛裝填完畢的床弩,再度發(fā)威。將五支鋒利的弩桿一字排開,齊齊朝城外的幽州軍頭頂砸了過去。

    因為距離足夠近,敵軍站位又比先前密集,五支弩箭,全都命中了目標。紅色的血光和粗大的冰渣四下迸射,被穿在一起卻沒有立刻死去的幽州兵卒,手腳亂舞,大聲慘叫。然而,其余幽州兵卒卻在隊伍中都頭、十人將的督促下,繼續(xù)用干草鋪設通向冰城的道路。每一個呼吸時間,都能讓道路向前延伸數(shù)尺。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太行山的好漢當中,有許多人按耐不住,用角弓朝城外射下了羽箭。一百二三十步的距離,大部分羽箭沒等抵達目的地,就已經(jīng)失去了力道。零星幾支飛至,被早有準備的幽州盾牌手用巨盾一擋,“叮當”一聲,倒飛回數(shù)尺,軟軟地落在了冰面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鼙鼓聲,忽然又變了節(jié)奏。將來自隊伍末端的命令,以最快速度傳進了每一名幽州將士的耳朵。

    “王六斤、李土生、張狗剩,你們?nèi)齻€舉著盾牌前移,頭前替大伙開路!”一名都頭打扮的家伙,豎起耳朵聽了聽,隨即開始給自己麾下的盾牌手們分派任務,“許大頭,伯顏、盧四,你們?nèi)齻€,站在原地,用盾牌晃城上守軍的眼睛。趕緊,都不要耽擱。韓將軍在后面看著咱們!”

    “啊,啊,是!”被點到名字的盾牌手們,苦著臉答應,然后各自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舉起盾牌去執(zhí)行任務。

    幽州人命苦,幽州人命賤,幽州人只有依附于強者才能避免被契丹老爺搶個精光。而像韓匡贊,韓匡美和韓匡獻這種“強者”,在為他們提供最少的庇護同時,卻能對他們和他們的家人生殺予奪。他們今天服從命令,的確有可能死于弩箭或者流矢之下。而如果他們今天拒絕服從命令,則死的將不只是他們自己。

    與這一支的幽州兵的情況類似,臨近的其他各支隊伍,也都根據(jù)鼙鼓聲中傳來的軍令,調(diào)整了作戰(zhàn)部署。轉(zhuǎn)眼間,便有數(shù)十面巨盾被堆到了最前方,成為鋪路者的最后屏障。另外數(shù)十面巨盾則被集中成了一整排,將早春的日光,一波波射向了城頭。

    城頭上的守軍被晃得兩眼發(fā)花,發(fā)射到城下的羽箭,愈發(fā)凌亂不堪,并且毫無準頭。城頭上的床弩不斷發(fā)出咆哮,然而,每一輪射擊,給進攻方造成的殺傷,卻始終都保持在個位數(shù),根本無法阻止對方的前進腳步。

    冰城外,得了勢的幽州軍,卻愈發(fā)氣焰囂張。干草鋪就的通道,很快就已經(jīng)延伸到了距離城墻根七十步之內(nèi)。還有數(shù)十名擅長射藝的家伙,偷偷地跑到了盾牌后,朝著城頭拉開了弓弦。

    “嗖嗖嗖……”突然飛上城頭的羽箭,將守軍打了個猝不及防。數(shù)點紅霧飄起,幾道血痕順著冰墻的垛口蜿蜒而下,轉(zhuǎn)眼被寒氣凝結(jié)于冰墻外表面,一道道,觸目驚心。

    被激怒的守軍,頂著迎面而來的鏡子反光,朝著偷襲者還以顏色。雙方發(fā)射出的羽箭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不斷帶起紅色的血霧和白色的冰渣。雙方的持弓者很快就都紅了眼睛,努力尋找著目標,恨不得將對手一矢封喉。

    “弓箭手,弓箭手準備?!编嵶用鞔┲浑p纏滿了麻繩的布靴,在城頭上快速跑動。一邊跑,一邊用力將手里拿著角弓的李家寨弟兄,推向冰墻垛口?!安挥没牛挥枚⒅旅婵?。先保護好自己,然后聽我的命令,用耳朵聽就行。正前方,七十步,向上將箭桿抬高半兩個指頭,準備拋射!”

    早已習慣于服從命令的李家寨鄉(xiāng)勇,紛紛從憤怒中恢復了理智,貼著冰城的垛口,用力拉開角弓。羽箭斜向上指,同時側(cè)起耳朵,等待將令。

    “預備——”鄭子明迅速停住腳步,目光左右掃視。隨即,將銅制的哨子塞進嘴里,奮力吹響,“吱——”

    “吱——”短促的哨音,在城頭回蕩。早已形成了條件反射的鄉(xiāng)勇們,毫不猶豫地松開了弓箭。一百五十多支羽箭,齊齊飛上了半空。先向上飛出了四十余步,隨即,迅速掉頭下墜。

    剩余的二十幾步距離,對高速飛行的羽箭來說,僅需要短短半個彈指。精鐵打造的箭簇,從高處繞過了盾牌,直撲藏身于盾牌后的幽州弓箭手。

    “噗噗噗噗噗!”鐵器刺破皮甲和肌rou的聲音連接成串,敵陣正中央處,對著冰墻位置,飄起了大團大團的紅色煙霧。足足有三十名幽州弓箭手,被凌空拋射而至的羽箭擊中,慘叫著在地上翻滾,掙扎,鮮血將剛剛鋪下的干草,染成火焰般顏色。

    “呀——”幾名未曾中箭,卻被嚇破了膽子的兵卒丟下手中干草,掉頭朝后逃去。才跑出了三五步,本隊十將已經(jīng)沖了上來,迎面就是一記橫掃。

    “噗!”紅光四射,一雙雙寫滿驚恐的眼睛騰空而起,翻滾,旋轉(zhuǎn),久久無法合攏。幾個失去頭顱的尸體繼續(xù)前沖數(shù)步,轟然而倒。

    注1:床弩最早出現(xiàn)于春秋戰(zhàn)國,大規(guī)模應用是在漢朝。但民間習慣把一切木制器具的發(fā)明,都歸功于魯班。

    第十二章 少年(五)

    “啊——”未被砍到的潰兵嘴里發(fā)出大聲慘叫,腳下一滑,頓時摔了個仰面朝天。然而,他們卻絲毫顧不上刺骨的疼痛,一翻身,連滾帶爬地掉頭又沖向了隊伍前方。

    中箭,可能死也可能不死。被督戰(zhàn)的十將砍上一刀,卻不可能再活著。賬很簡單,近在咫尺的利刃,讓他們的頭腦迅速恢復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