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午后的畫室里,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將室內(nèi)中間的人影子拉長,幾縷光亮印在他的側(cè)臉上,仿佛罩了淺淺的一層白光。 黑色的鉛筆在白紙上留下一道道流暢的線條,隨著手腕來回地刷動,紙上的人物漸漸顯得分明起來,簡潔精神的短發(fā),棱角分明的側(cè)臉,認真專注的神情,男人的形象鮮活地立于紙上。 羅少恒退開一點,滿意地點點頭,對旁邊干活的人喊了聲:“嘿,過來一下?!?/br> 沈幕城聞言停下手中的動作,起身走到他旁邊,在看到畫上的人后愣了。 “怎么樣?”羅少恒抬頭問他。 “……畫我干什么?”沈幕城問,紙上是他剛才調(diào)整畫架的情景,畫得非常細致。 “好不好看?”羅少恒又問了一次。 說好看像在夸自己,說不好看又不對,沈幕城干脆不說話,彎腰幫他撿起地上散落的畫紙。 “對于學(xué)畫畫的人來說,一切美好的事情,都想要用自己的雙手呈現(xiàn)出來?!绷_少恒看著沈幕城彎腰的姿勢,腰背拉出的線條完美得讓他移不開眼,手中的筆不自覺地凌空勾畫了一下,帶出大概的線稿。 沈幕城把畫紙整理好放到一旁的架子上,一回頭就看到羅少恒正專注地看著他,眼睛像帶了光一般,不禁問;“你這么看我干什么?” 羅少恒笑笑:“把衣服脫了吧。” 沈幕城愣了,以為自己聽錯了,接著又聽到他說:“脫了坐那邊,今天先畫脫上衣的好了?!?/br> “……我沒有答應(yīng)?!鄙蚰怀钦局粍?。 “嗯?”羅少恒歪頭看著他,唇角帶笑,“不是說命都是我的嗎?還在乎rou體啊。” “……” “你要是真的不樂意,我也不勉強。” “……我脫。” * “唔——” 旁邊震動的手機打斷了這一場夢,那些過于美好的畫面戛然而止。 羅少恒伸手將手機拿過來,看到屏幕上顯示“羅肴”的名字。羅肴是他大哥的兒子,雖然他因為沈幕城的事情和家里斷了關(guān)系,但是和羅肴卻一直有聯(lián)系。 “喂?!绷_少恒接起電話。 羅肴說周末自己有朋友過來度假村玩,讓羅少恒幫忙安排一下。 羅少恒聽了說:“兩個人是吧,行,我安排……嗯,你有時間和小乖一起過來玩,沒什么事情,不用擔(dān)心?!?/br> 掛了電話后,羅少恒將手機放回旁邊的矮桌上。 屋里的窗戶沒關(guān),微風(fēng)帶進絲絲寒意,他拉了拉搭在腿上的毛毯,閉著眼睛繼續(xù)地躺在搖椅里,一點點重新描繪夢里那個人的模樣,唇角帶著淺淡的笑意。 這半以年來他總是時不時夢到過去,尤其是從古巖寺回來之后更甚。 沈幕城當(dāng)時在醫(yī)院醒來就發(fā)現(xiàn)失去了記憶,醫(yī)生說他的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失去記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也許很快便會記起來,也可能永遠也想不起來。 聯(lián)系不上沈幕城的家人,對方身上又還有傷,羅少恒花功夫把人救回來也不可能放著不管,最后考慮再三他把沈幕城帶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可誰曾想到,原本只是于心不忍做的決定,最后會發(fā)展成為戀愛的關(guān)系。 想起自己當(dāng)初跟沈幕城表白,沈幕城表情空白的樣子,羅少恒就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他拿開遮著眼睛的手,拿起旁邊的筆記本開始寫東西。 寫日記這個習(xí)慣是他在療養(yǎng)院的時候養(yǎng)成的,那時候心里壓抑得太厲害,內(nèi)心摻雜的負面情緒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擠成一團,像是困在秘境中,找不到出口,也沒法向別人開口。經(jīng)過多次溝通無果之后,主治醫(yī)生給了他一本筆記本,讓他試著把內(nèi)心想要表達的東西寫出來,有過整整一年的時間,他唯一寫出來的就只有“沈幕城”三個字。 后來離開了療養(yǎng)院,這個習(xí)慣留了下來,只不過近幾年他寫日記的次數(shù)變得少了。 ——最近一直在夢見他,他依舊是當(dāng)年的模樣,而我卻不再是他喜愛的樣子,真害怕下一次見面,他能不能認出我來。 意識到自己寫了什么,羅少恒停下了筆。 下一次見面……自己大概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吧。他笑了下,輕輕合上了本子,目光剛好落在自己手腕上的佛珠手串上??纯戳嗽S久,他將佛珠脫下來,手指停在佛珠上刻字的地方輕輕摩挲,細細摸過“沈“字的紋路,內(nèi)心一片安寧。 到了周末,羅少恒接到了羅肴朋友的電話,對方已經(jīng)到了度假村。 羅少恒聽羅肴說他朋友是和女朋友過來,讓他安排個好的房間,卻沒想到來的會是兩個男生,而他安排的是夫妻豪華雙人套間。 “抱歉,羅肴那臭小子誤導(dǎo)我了?!绷_少恒有些尷尬又歉意地看著眼前兩個青年,注意到其中一個耳根泛紅,連忙說,“我馬上讓前臺換成標(biāo)準(zhǔn)間。” “其實也沒錯?!鳖櫚孛嗣亲樱焓謭远ǖ乩∨赃吋居璧氖?,“雖然不是女朋友,不過是男朋友?!?/br> “……”羅少恒愣住了,這情況有點大拐彎?。?/br> 羅少恒真的沒有想到羅肴的兩個朋友竟然是一對,更沒有想到的是,兩人竟然已經(jīng)征得雙方父母的同意了,也就是說他們的感情是受到長輩的祝福和支持的。 看著兩名青年面色坦然的樣子,他驚愕之余卻也不禁想起自己那個一直高高在上,對待任何人都疏離有禮卻不親近的母親。 母親在知道他和沈幕城的事情后,摔碎了她最喜歡的青花瓷杯,將它砸到自己腳邊,恨鐵不成鋼地責(zé)罵他的行為讓羅家蒙羞。 自己當(dāng)初為了沈幕城選擇不顧一切,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家人,卻不曾想最后還是落得個天人永隔的下場,說起來也是自己活該吧。 * 羅少恒的度假村位于云山的山腳下,在云山有兩處著名的景點,一是天然溫泉;二是山頂?shù)氖瘡R。 第二天晚上羅少恒就帶顧柏他們?nèi)チ松巾數(shù)氖瘡R參觀。山頂上除了石廟之外,外邊的小道上還有不少云山腳下的居民過來擺攤賣一些特產(chǎn)和紀(jì)念品之類的東西,供來游玩的旅客們買回去做個紀(jì)念。紀(jì)念品大多都是一些小物件,木頭制作的偏多,有木質(zhì)雕刻的小掛牌、刻字的小梳子、香木雕刻的小型蓮花、復(fù)古的油紙傘等等,算不上貴重,卻勝在做工細致。 羅少恒帶他們兩人去石廟祈了福,之后便在小道上閑逛起來,好讓兩人挑些小物件帶回去做紀(jì)念。 “你們要不要買一個,云山很多小物件的都帶有祝福的涵義,可以自己留著,也可以帶給朋友?!薄×_少恒在一處小攤子面前停了下來,指了指小攤上的一些小掛飾問兩人。 “我看看?!奔居杪犓@么說就在攤子前挑選了起來。架子上掛了各種樣式的小木牌,上面都刻有一兩句祝福的話語,除此還有一些擺放的小木雕,模樣非常憨厚可愛。 “老板可以幫忙刻別的字嗎?”顧柏摸了摸旁邊一塊沒有刻字的小木牌問小攤主。 “可以,不過要兩天后才能拿,刻字上漆需要一些時間,您需要刻什么字?” 小攤主問。 聽說要兩天時間,季予有些猶豫,他和顧柏明天就要回去了。 羅少恒看出他的顧慮,出聲道:“我?guī)湍銈兡镁托辛?,羅肴經(jīng)常過來,我讓他拿給你們?!?/br> 季予覺得可行,謝過羅少恒便和顧柏選了相應(yīng)款式的小木牌,跟小攤主說了刻字要求。他付完錢后回頭就看到羅少恒正對著一小塊木牌發(fā)呆,便問:“少恒哥,你不刻嗎?” “嗯?”羅少恒回神,放下木牌笑道,“我已經(jīng)有了,選完了嗎?我?guī)銈兊絼e處看看?!?/br> 三人邊走邊聊,羅少恒給他們介紹了一些云山的特色風(fēng)俗,看到感興趣的小攤子就會停下來挑選,走著走著羅少恒突然停了下來,表情有些怔愣,又帶著明顯的不置信,唇無聲地動了動。 “怎么了?”季予見他突然停下來,出聲詢問。 “幕城……沈幕城!”羅少恒像是被他驚醒了一樣,猛地喊出聲,拔腿就往前跑。 顧柏和季予兩人不明所以,對視一眼后,一頭霧水地跟上去。 這一刻羅少恒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這種感覺像是行尸走rou了那么多年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一樣,那個心心念念的人突然毫無預(yù)兆的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雖然只是一個側(cè)臉,但是他絕對不會看錯。 小道并不寬,來往旅客卻不少,在來往的人群里磕磕撞撞并不好受,但是他絲毫不在意,只想著要到前面去,去拉住那個人。但這種情況下根本沒辦法順利地擠過去,最后好不容易到了盡頭卻沒有再看到剛才的人,周圍一張張陌生的臉,唯獨沒有他的愛人。 顧柏和季予來到羅少恒的身邊,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有些茫然,明明是三十歲的大男人此時卻像是個迷了路的孩子。 “少恒哥,你沒事吧?”季予輕聲問道。 羅少恒慢慢回過神,將情緒收斂起來,對他笑了笑:“沒事,只是剛看到了個許久不見朋友,追上來卻沒看到人。” “會不會是認錯了?”顧柏問。 “也許吧。”羅少恒說道。 可是怎么會認錯呢?那是自己愛了十二年的人,他畫過最多的人物肖像就是他的愛人,怎么能認錯。 此時下山的另一條小道上,一名男子的腳步突然頓住,回頭往山頂?shù)姆较蛲ァ?/br> “boss?”旁邊的人低聲詢問。 “你聽到了嗎?”男子眉頭微皺,“有人叫我的名字?” 第05章 兩人離山頂?shù)男◆[市不算太遠,還能聽到上面?zhèn)鱽淼娜顺甭暎蛟谱屑毐嬲J了一下,也沒有聽到有人在叫boss的名字,便說:“應(yīng)該沒有吧,您聽到了嗎?要不我再上去看看?” 沈幕城抬手制止他,原地站了一會,確定沒有再聽到剛才喊自己的聲音才說:“走吧?!闭f完便率先一步下山。 沈云再次看了下山頂,轉(zhuǎn)身跟了上去。 另一邊羅少恒一直心不在焉,連季予他們說了些什么也沒有注意。他不相信自己看錯了,但又不得不相信,撇開剛才沒拉住人無法確認身份不說,沈幕城的墓他都已經(jīng)掃了十年,當(dāng)初的死亡報告也是醫(yī)生親手交到他手里的,又怎么可能會再出現(xiàn)。 回到度假村,他跟季予兩人打了個招呼回了自己住的地方。一進屋里他就將自己整個人拋進柔軟的大床里,拿起枕頭捂住自己的頭,但吵雜的耳鳴卻依舊沒有減少。 ——我喜歡你,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你下次還是別來接我了,大家都在看你,這醋太酸啦。 ——你會不會想起以前的事情就忘記我了? ——我只有你一個人了。 ——這里是a市第一人民醫(yī)院,麻煩您過來一趟。 ——這是傷患的死亡報告,請節(jié)哀。 ——沈幕城已經(jīng)死了! 一個人的時候回憶就像是把刀,捅進心里了還要不斷地來回轉(zhuǎn)幾圈,將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再次攪得鮮血淋漓。 ——沈幕城,以后我們要生活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白天上山采風(fēng),晚上下水泡澡。 ——好。 ——沈幕城,以后你洗衣做飯拖地養(yǎng)我。 ——好。 男人寵溺縱容的話像是在昨天剛剛說過,頭像是要炸開一般難受,羅少恒揪著自己頭發(fā)的手越來越用力,感覺自己內(nèi)心像是被撕扯成兩半,一個是二十歲時的自己,一個是現(xiàn)在的自己,一個想將對方拉出深淵,另一個則想將對方拉進深淵,兩人互不相讓。 他蜷縮在床上,整個人縮成一團,背部濕成一片,牙關(guān)死死咬緊,等心口那股無法忽視的痛意慢慢減輕才緩緩坐起來,伸手按開床邊的壁燈。 房間亮了起來,燈光照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額頭帶著未干的汗意。他伸手拉開床頭柜的抽屜,里面放著一個相框和一個深色的小木牌。 相框里的羅少恒才十八歲,窩在沈幕城寬厚的懷里笑彎了眼睛,沈幕城冷漠的臉上雖然沒有什么表情,但是他的視線明顯不在鏡頭上,而是看著懷中的羅少恒。 羅少恒的手掠過照片,拿起旁邊的小木牌,木牌上刻著“現(xiàn)世安穩(wěn),愿恒平安”八個小字,右下角署名是沈幕城。